劉慈欣的星際穿越

劉慈欣憑借《三體》摘得第七十三屆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獎的消息，是以一種極具科幻色彩的方式揭曉的：北京時間8月23日下午，正在國際空間站遠征的宇航員林格倫在太空中公布了這一獲獎結(jié)果。視頻傳回美國華盛頓州斯波坎會議中心時，劉慈欣并不在頒獎禮現(xiàn)場，只是委托譯者劉宇昆宣讀了獲獎感言：“雨果獎是科幻界的一座燈塔，但我從沒想到自己會得這個獎。”

3天后，《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了劉慈欣。繼3年前的專訪后，這是本刊與他進行的又一場關于科幻的對話。

劉慈欣說自己“從沒想到” 會獲獎，并不夸張。由世界科幻協(xié)會頒發(fā)的雨果獎，是公認的最具權威性和影響力的國際科幻大獎，堪稱科幻界的諾貝爾獎。2015年的這一獎項，由協(xié)會5950名成員投票評出，創(chuàng)下投票數(shù)最高紀錄，劉慈欣更是該獎項自1953年設立以來的首位亞洲獲獎者。

喜訊傳來，一場有關《三體》的輿論盛宴隨即達到高潮。劉慈欣的手機進入“轟炸模式”，祝賀的短信、約訪的電話絡繹不絕。來自國內(nèi)外的溢美之詞也接踵而至：國內(nèi)媒體認為，《三體》獲獎再證中國“軟實力”的提升;歐洲航天局前高管、著名計算機和物理學家久里奧·普里斯科第一時間撰文，認為“中國科幻作家已在這個領域走到前頭，而我們（西方）卻在近年來失去了敢于思考和敢于探索的精神”;《華盛頓郵報》刊載署名文章，大贊劉慈欣寫出了一部“深奧的、充滿創(chuàng)新戰(zhàn)略思想的史詩作品”……

一波《三體》的閱讀熱潮也蜂擁而起。在淘寶指數(shù)上，23日當天，《三體》的搜索量匯出一條近90度的陡峭直線，搜索指數(shù)高達7207，而平時僅為400到800;亞馬遜的數(shù)據(jù)顯示，自23日獲獎以來，《三體》系列的分冊與套裝銷售漲幅超過10倍，并多次獲得單小時銷量冠軍。

?《三體》三部曲封面

作為這場盛宴當仁不讓的主角，52歲的劉慈欣卻冷靜得像一個旁觀者。他甚至與《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調(diào)侃：“除了我之外，別人似乎都比我興奮?！敝钡揭晃恢袊詈絾T發(fā)來祝賀短信，他才真正激動起來。“對我而言，宇航員像是人類開拓外太空生存最先鋒的刀尖，我特別敬重他們，見了他們總會特別激動，就像粉絲見了明星一樣?！?/p>

8月29日，獲獎后的第六天，劉慈欣出現(xiàn)在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的讀者見面會上。活動開始前一小時，熱情的讀者已經(jīng)排起百余米長的隊伍，600套圖書不到1小時就被搶購一空。而獲獎前，他的簽售會“多是家長領著八九歲的少年兒童來參加”。

2015年8月29日， 劉慈欣在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上與讀見面并簽名售書。

劉慈欣被譽為“中國當代科幻第一人”。自上世紀90年代開始，他一邊在山西省陽泉市的娘子關發(fā)電廠擔任計算機工程師，一邊利用業(yè)余時間出版了13本小說集。他連續(xù)數(shù)年獲得中國科幻文學最高獎銀河獎，2013年，更是以370萬元的年度版稅收入，成為第一位登上中國作家富豪榜的科幻作家。

此次獲獎的《三體》第一部，創(chuàng)作于2006年。加上第二部《黑暗森林》和第三部《死神永生》，《三體》系列小說在國內(nèi)外受到的熱烈追捧，堪稱現(xiàn)象級別。

《三體》系列小說講述了地球文明在宇宙中的興衰歷程。物理學家葉文潔在“文革”劫難之后，對人類文明和人性喪失了信心，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聯(lián)系上距地球4光年的三體文明，彼時，三體文明正苦苦掙扎在嚴苛環(huán)境之下，意欲將地球作為殖民對象。他們在地球上培植以葉文潔為精神偶像的代理人三體組織，并用技術手段鎖死了地球科技發(fā)展的可能性。幸而人類覺察到三體人的陰謀，成立了與之作戰(zhàn)的指揮部。一系列驚心動魄的故事，就在這樣的對立中接連上演……

劉慈欣說，《三體》的創(chuàng)意，是他用了幾年才打磨成型的?！白鳛闃I(yè)余作家，我沒有大塊的寫作時間，一般是在提筆前詳細想好故事的整體結(jié)構(gòu)。想的過程相當漫長，就像一棵植物在心里慢慢成長?！?/p>

創(chuàng)作過程中，劉慈欣并不把人物看做最重要的元素。“人物只是講故事的工具，而宇宙這個主題，要比人物間的糾葛宏大得多?！彼麑⒋蟛糠志ㄔ趧?chuàng)意上，“有了好的科幻創(chuàng)意，再琢磨怎樣才能讓它和日常生活發(fā)生關系”。

在這三部曲中，劉慈欣展現(xiàn)了超乎尋常的腦洞：用相機膠卷顯現(xiàn)死亡倒計時、用納米材料組成的細絲織成天網(wǎng)割碎巨輪、三顆太陽造成的日夜顛倒和文明滅絕、幾乎能反射100%電磁波的無堅不摧的宇宙探測器“水滴”……這些想象表現(xiàn)出難得的科學性，并通過冷靜的敘述和分析讓讀者身臨其境。

《三體》的面世，很快俘獲了國內(nèi)科幻愛好者的芳心。他們成立了專門的貼吧，探討書中出現(xiàn)的種種精妙情節(jié)，并將這位永遠戴著黑框眼鏡的理工男視為偶像，親切地稱他為“大劉”。

通常，科幻小說并不被主流科學家看好，甚至被后者輕視，但《三體》是個例外。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學家李淼就坦言，自己看完了劉慈欣的所有作品。“他的書特別有想象力?？创髣⒌臇|西就像看金庸一樣，你都不想看別的同類作品。大劉對物理學非常熟悉，他想探索現(xiàn)代物理學給未來提供的無限可能性?！崩铐瞪踔翆ｉT寫了一本《三體中的物理學》。

2014年11月，在國內(nèi)銷量突破數(shù)十萬冊后，《三體》第一部的英譯本在美國正式發(fā)售，成為新中國輸出到美國的首部長篇科幻小說。其一度登上亞馬遜的“亞洲圖書首日銷量排行榜”榜首，并入選“2014年度全美百佳圖書榜”。消息傳回國內(nèi)，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不禁感慨道：“劉慈欣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文學提升到了世界水平?！?/p>

這樣的成就意味著什么？面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劉慈欣的表現(xiàn)依舊淡然：“中國的科幻從晚清開始由西方輸入，如今我們的科幻反向輸出到西方，這條路整整走了100多年。在我之前，有很多推廣科幻文學的前輩，我很榮幸地在今天接過階段性沖刺的最后一棒?！?/p>

浩瀚的宇宙、宏大的敘事之外，劉慈欣生活在一個并沒有太多科幻情結(jié)的小城市——山西陽泉。2014年，大熱的科幻影片《星際穿越》上映后，劉慈欣帶著家人到電影院觀看，結(jié)果連他們一家人在內(nèi)，整個放映廳只有6位觀眾。

劉慈欣供職的發(fā)電廠，位于陽泉遠郊的娘子關?？苹米骷翼n松曾寫過一篇《路過科幻圣地娘子關》，形容此地天空灰翳、山崖寸草不生，有許多煤廠及火力發(fā)電廠，黑煙滾滾，無人能將這樣一個地方與中國迄今為止最好的科幻小說聯(lián)系在一起。韓松感慨道：“過娘子關的一剎那，我終于明白了，幻想發(fā)生于貧瘠、創(chuàng)痛和追趕。”

貧瘠、創(chuàng)痛和追趕，確是劉慈欣的科幻關鍵詞。

劉慈欣的父母在山西省的一家煤礦工作?！拔母铩逼陂g，礦上成了各派別武斗的重災區(qū)。父母受到?jīng)_擊后，他被送回數(shù)百公里外的河南省羅山縣農(nóng)村老家。

1970年4月25日夜晚，7歲的劉慈欣站在村里的池塘前，和大家一起仰望晴朗的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有一顆“小星星”緩緩飛過，那是中國剛剛發(fā)射的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東方紅一號”?！爱敃r，距人類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進入太空已經(jīng)13年了，距第一名宇航員飛出地球也有9年，而就在此一個星期前，‘阿波羅13號’飛船剛剛結(jié)束險象環(huán)生的登月飛行返回地球。但這些我（當時）都不知道。我看著那顆飛行的‘小星星’，心中充滿了不可名狀的好奇和向往?！迸c這些感受同樣讓他記憶猶新的，是餓得咕咕作響的肚子，還有身后破舊茅草房中透出的昏暗煤油燈光。

“文革”、人造衛(wèi)星、饑餓、煤油燈……這些相距甚遠的東西混雜在一起，塑造出童年劉慈欣腦海中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小學二年級時，劉慈欣轉(zhuǎn)到陽泉讀書?！拔腋赣H有一大箱‘文革’時的禁書藏在床底下，我就偷偷拿出來看?！逼渌臅x完了，他都沒有太大興趣，直到讀到凡爾納的《地心游記》，才如獲至寶。“這本書好像是為我而寫的，我找了很久，終于找到了它?！闭悄翘?，劉慈欣從父親口中第一次聽到了“科學幻想”這個詞。

于是，在那個文化生活極其貧乏的年代，劉慈欣開始追逐自己的科幻夢?！逗５變扇f里》《太空神曲》《仙女座星云》……他沉浸在科幻經(jīng)典作品中，無法自拔。

1981年，劉慈欣參加了高考。填完高考志愿后的一天，他翻開英國作家亞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皶心菑V闊的宇宙，讓我產(chǎn)生了深深的敬畏。那個時候，陽泉還能看到淡淡的銀河，我仰望天空，忽然覺得高考志愿都是非常小的事情?！?/p>

最終，劉慈欣進入華北水利水電學院水電工程系學習。1985年畢業(yè)后，他回到山西陽泉，成為娘子關發(fā)電廠的一名計算機工程師。但內(nèi)心深處，他還是想通過科幻小說，用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世界?！拔乙恢闭J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最美妙的故事，不是游吟詩人唱出來的，也不是劇作家和作家寫出來的，而是通過科學講出來的?？茖W所講的故事，其宏偉壯麗、曲折幽深、驚悚詭異、恐怖神秘，甚至多愁善感，都遠遠超出文學的故事?！?/p>

1989年，劉慈欣開始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10年后才首次在《科幻世界》雜志上發(fā)表了《鯨歌》和《微觀盡頭》兩篇作品。自此，他憑借自己筆下精妙的科幻世界，一次又一次讓讀者領略到超乎尋常的奇跡與奇景：《中國太陽》中，中國在太空中修建了一面巨大的鏡子用來調(diào)節(jié)氣候;《流浪地球》中，當科學家們得知太陽即將毀滅，開始在地球的一側(cè)安裝巨大的發(fā)動機，試圖將地球環(huán)境圈打包成移民的方舟;在《超新星紀元》中，因為距離突然爆發(fā)的超新星太近，受到強烈輻射的人類開始大量死亡，地球上最終只剩下13歲以下的孩子……

就是這樣一個腦洞大開的劉慈欣，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分裂出另一個迥然不同的自己。

有人在知名問答網(wǎng)站“知乎”上提問：“ 《三體》作者劉慈欣在生活中是個怎樣的人？”不多時就收到10多個回答，它們不約而同地指向一個詞：低調(diào)謙和。

《三體》走紅后，對于媒體記者前往山西采訪的要求，劉慈欣一概拒絕。他警覺地劃出一條分界線，將科幻與現(xiàn)實截然地分開。在娘子關發(fā)電廠生活近30年，他的身份一直是一名普通的計算機工程師。他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個形象，甚至擔心周圍的人察覺到自己腦海中的那個奇妙世界?！拔宜幍纳鐣幌矚g科幻迷這樣的人，在我們那兒，當領導比寫科幻重要多了。特別是我們這種國企，如果你年紀都不小了還喜歡科幻，別人會覺得你幼稚，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彼谑前滋焐习?，晚上寫作，一直處于“半地下狀態(tài)”。構(gòu)思作品時，他習慣在龐大的廠區(qū)里散步，不時仰望浩渺的星空。他的正業(yè)也一直“務”得不錯，至今仍是山西電力系統(tǒng)專家團成員。

劉慈欣的一位同事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廠里高中生都沒幾個，買本《科幻世界》都要坐幾個小時的車，看科幻的自然更少了?！痹偌由蟿⒋刃榔饺绽锖艹聊斈陱S里沒幾個人知道他寫科幻的事情。2001年，劉慈欣憑借短篇小說《全頻帶阻塞干擾》獲得銀河獎一等獎，有同事對他說：“劉工，有個寫小說的和你名字一樣?！彼犃酥皇浅聊匦π?。

3年前在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劉慈欣曾說，科學的神奇性是科幻文學的核心，而這種神奇性，只有在大都市范圍之外的人才能感受最深。“另一方面，城市人際關系太豐富，各種誘惑太多，也讓人很難靜下心來寫作。但在這里，周圍的人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就算知道我在寫科幻，也不會有人感興趣，這是一個很理想的狀態(tài)?！闭腔谶@兩方面的考慮，他選擇一直待在陽泉?！耙郧霸谄У牡貐^(qū)寫長篇的東西查不到資料，現(xiàn)在不存在這些問題，有網(wǎng)絡，想查什么都能查。最后一個障礙消失之后，到那種比較僻靜的地方，對寫作還是有利的?！?/p>

劉慈欣不發(fā)微博，不用微信，很少參加科幻圈的聚會，和讀者也保持著一定距離?！拔椰F(xiàn)在和外界聯(lián)系就兩個渠道，一個電話，第二個就是電子郵件，如果想不受干擾，只要掐斷這兩個渠道就完全獨立了。”

生活中，劉慈欣也面臨大多數(shù)中年男人一樣的問題，要教育孩子、照顧老人，還要考慮自己的未來。國家號召節(jié)能減排以來，娘子關發(fā)電廠已被關停，劉慈欣“賦閑在家”寫科幻。這讓一向淡定的他一度陷入了等待與彷徨：“未來是什么樣，我還不知道。”

劉慈欣說，自己“在生活中是一個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者，只有在科幻里，才有一些理想主義”?！捌鋵?，自己的科幻之路就是一條尋找家園的路?！痹诙唐≌f《流浪地球》的前言中，這個理性、低調(diào)、沉默寡言的理科男，罕見地以極具浪漫色彩的話來描述自己。

《環(huán)球人物》：生活中，您是一個腦洞特別大的人嗎？

劉慈欣：從科幻小說的角度來看，是的。因為寫科幻所需的素材大多是超現(xiàn)實的，無法從日常生活中觀察出來，需要作者具有極其豐富的想象力。

《環(huán)球人物》：這種無盡的想象力，對人類來說意味著什么？

劉慈欣：人類之所以擁有自己的文明，就是因為人類能夠想象，這也是人類和其他動物最大的區(qū)別。比如生活中本不存在公司和國家，是我們根據(jù)需求構(gòu)建出來的。正因為如此，人類社會才能發(fā)展到今天?？苹米髌返南胂笠彩侨绱?，它顛覆了我們?nèi)粘Ｉ畹慕?jīng)驗，顛覆了現(xiàn)代科學的經(jīng)驗與水準，給未來創(chuàng)造了希望。

《環(huán)球人物》：您此次獲獎之后，科幻文學成了熱門話題。您認為科幻文學的核心價值是什么？

劉慈欣：這個世界因為未知而充滿了無限可能，讓人向往，科幻就是將關于未來的種種可能都排列出來，這里面有最好的未來，有不好不壞的未來，也有最糟的未來。它并不是預言，卻能給人們超乎尋常的體驗。

《環(huán)球人物》：我們注意到，美國的大部頭科幻作品似乎比較多。能否對比一下中美兩國的科幻環(huán)境？

劉慈欣：美國每年出版1000多本長篇科幻小說，我國卻不到100本;美國可能有成千上萬的科幻作家，我國長期從事科幻創(chuàng)作的作家也就二三十人。兩國科幻環(huán)境的差距顯而易見。

《環(huán)球人物》：中國科幻作品有望在短期內(nèi)發(fā)展成熟起來嗎？

劉慈欣：我不這么認為。雖然媒體的關注度大大增加，但市場規(guī)模、讀者數(shù)量、作家群規(guī)模、作品的影響力等實質(zhì)性指標都還比較弱，中國科幻文學還處于比較低迷的狀態(tài)，要想真正成熟起來并不容易。值得一提的是，我國目前的科幻作者科學素質(zhì)都很高，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接受過名牌大學的理工科教育，有的甚至有理科博士學位。所以中國科幻的未來是值得期待的。

《環(huán)球人物》：您的下一部作品預期什么時候問世？

劉慈欣：之前構(gòu)思了一個作品，醞釀了兩三年，后來因為科學前沿有類似的成果出來，無奈放棄了。寫作的過程是痛苦而漫長的，一個作家很可能一輩子也寫不出幾本能真正被人記住的作品。你問我多久能寫出下一部作品，我也不知道，但有一點，我不會寫讓自己都興奮不起來的書。這倒不是出于什么責任感，只是寫作已經(jīng)很辛苦，如果不能讓自己興奮起來，就失去了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