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汾陽
檢討不過關(guān)
周作人抗戰(zhàn)時“落水”,后來受審又被釋放,到了滄桑鼎革之際,又風塵仆仆回到北京,晚年自此始。無疑,彼時的所謂“提起千斤,放下四兩”,到了此時,他是心中沒數(shù)了。不過,為了一家子的生活,以及打發(fā)自己晚年時光,他要試上一試。
于是,周作人就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事宜,先后上書數(shù)次。所謂“上書”,當然是向高層的表態(tài)和請求。此后,間又有多次書信呈遞,具體負責和接洽的,是負責文教的周揚,呈遞的對象則是高層的毛澤東、周恩來、康生、胡喬木等。不過可惜,當年這些人都沒有留下文字記錄,而相關(guān)當事人以及具體奉命與之接洽的人,則遺下些許回憶,于是今天我們還能依稀拼湊出前前后后的消息。
先說幾次“上書”。
1949年7月4日,據(jù)說周作人曾致周恩來一信(《魯迅研究動態(tài)》雜志曾公布了原版照片——作者注)。一年半之后,1951年2月24日,胡喬木為周作人事寫信請示毛澤東,其中提及:“周總理處也談過,周作人給他的信因傳閱失查他并未看到?!笔亲C明此前周作人給周恩來的信失收,此后致毛澤東的信,由秘書胡喬木收閱。至于周作人給周揚的信(附給毛澤東的信),也由周揚轉(zhuǎn)給胡喬木,胡喬木在給毛澤東的信中說:
“周作人寫了一封長信給你,辯白自己,要求不要沒收他的房屋(作為逆產(chǎn)),不當他是漢奸。他另又寫了一信給周揚,現(xiàn)一并送上。我的意見是:他應(yīng)當徹底認錯,像李季一樣在報紙上悔過。他的房屋可另行解決(事實上北京地方法院也并未準備把他趕走)。他現(xiàn)已在翻譯歐洲古典文學(xué),領(lǐng)取稿費為生,以后仍可在這方面做些工作。周揚亦同此意。當否請示?!?/p>
毛澤東批示曰:“照辦?!睋?jù)此倪墨炎認為周作人“上書”最后獲得了毛澤東的批示:“說文化漢奸嗎?也沒有殺人放火,他懂得希臘文,現(xiàn)在懂得希臘文的人不多了……可以叫他搞些翻譯,將來給出版。”這里,所謂“文化漢奸”,“又沒有殺人放火”,“做翻譯工作”等,未見出處,屬于“事出有因”,但“查無實據(jù)”。
卻說胡喬木接到毛澤東的批示后,遂與周揚商量,決定由周揚找周作人談話。4月4日,周揚派人通知周作人談話;翌日,周作人往文化部見周揚,周揚讓其寫“徹底認錯”的檢討,“像李季一樣在報紙上悔過”等,并告訴他自己即將去上海,檢討寫好后可直接寄至上海。22日,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思考和書寫,周作人將檢討掛號寄至上海,然而由于這份檢討沒有被通過,周揚也未予復(fù)信。
滄桑鼎革之后,所謂天翻地覆,過去有罪的人或者戴罪在身的人,是有必要“輸誠”了,當時《人民日報》相繼刊登了“托派”分子劉仁靜和李季的“公開的檢討”。此后,劉仁靜在人民出版社擔任編輯,李季則擔任了國家出版總署的特約翻譯。顯然,周揚(其實是代表胡喬木等人的意見)也要周作人效此表態(tài),但周作人的陳辭不僅不似劉、李的“認罪”,反而不識相地自我夸耀。據(jù)林辰《淪陷期周作人的政治立場》一文:1949年7月4日,周作人致周恩來的信(也是他后來幾次“上書”的底本),馮雪峰、林辰等后來都看到過,其內(nèi)容主要是兩點:對于新民主主義的認識(其在信中自稱的“拍馬屁”);關(guān)于自己的漢奸問題(其在信中自稱的“丑表功”)。前者,由周作人曾致力的婦女問題的研究,他自認可以由此導(dǎo)入社會問題的全盤解決,(“我由婦女問題一角人手,知道共產(chǎn)主義的正路,因此也相信它可以解決整個的社會問題。”)這是他表明自己的政治態(tài)度,或者說是與執(zhí)政黨的共鳴。后者,周作人再次進行了解釋,即自己的“下水”是別有原因,如家人14口的生活、保存北大圖書館等、抵制王揖唐輩,所謂“積極”和“消極”的維護和防護,“明和暗的種種抗爭”等,同時又在自己的思想背景上做了詮釋,特別是他的那篇《中國的思想問題》,招致了片岡鐵兵的攻擊,等等。
“突然想到了死”
既然周作人不作表現(xiàn),他的境況也就沒有得到什么大變化。在北京,他仍以寫稿和譯書為生,文章在上海的《亦報》《大報》上發(fā)表,譯稿則分別在上海和香港出版。至于其“上書”提到的住房,除了他的居所,八道灣的住宅早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已作為逆產(chǎn)查封的住房,由政府分配給別人居住,八道灣于是成了大雜院。而此前由國民黨政府沒收的周作人的藏書(其中包括周氏其他兄弟所共有的),則統(tǒng)歸北京圖書館所有。不過,總歸是“文化名流”,特別是從1954年起,全國的經(jīng)濟狀況轉(zhuǎn)好后,文化建設(shè)提到了日程,全國“一盤棋”院系調(diào)整,起用老知識分子,許多“文化名流”受到重視,如歷史學(xué)家顧頡剛被調(diào)至北京的歷史研究所,薪金每月200萬元(相當于后來的200元),至1956年又增至345元(研究員的最高工資);在上海,新文藝出版社成立編譯所,由老翻譯家羅稷南等加入,也每月給予固定津貼。如此,周作人也就由中宣部指示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以“預(yù)支稿費”名義每月發(fā)放生活費用(周作人的著譯原則皆由該社統(tǒng)一出版)。周作人感激不盡,也投桃報李,勤奮譯書,先后交出11部譯稿,另外撰寫了兩部關(guān)于魯迅的書,并為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輯校訂了《明清笑話四種》,此外還參與審訂了豐子愷譯《源氏物語》等多種譯稿。
在那些日子里,他可謂文事興旺,不僅每日提筆疾書,整理舊著,又訪客不斷,而約稿的來人也絡(luò)繹不絕,各家出版機構(gòu)乃至報刊編輯紛紛登門求稿。1957年1月14日,他在信中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副社長見訪,囑準備編選雜文,擬于下年度為刊行選集數(shù)冊。政府之好意甚可感,唯因無自信,自選殊感困難,幸時日尚寬,可以慢慢打算耳?!保ㄒ姟吨茏魅酥滤芍γ蚴衷罚┻€有一些記者上門來采訪。更難得的是居然還享受了一次“公費旅游”——那是1956年9月,在有關(guān)部門安排下,他與王古魯、錢稻孫三人往西安一行。9月23日,三人啟程,翌日抵達西安,受到西安“文聯(lián)”的迎接,三人下榻西安人民大廈,接下來幾日,三人游覽鼓樓、慈恩寺、大雁塔、碑林、華清池、博物館等,不亦樂乎,直到10月10日結(jié)束行程返京,前后共半個月。西安一行之后,是年10月,在有關(guān)部門安排下,三人又赴京郊的官廳水庫參觀;17日,又出席了中國文藝家聯(lián)合會招待宴會;19日,三人又共同出席了北京各界魯迅逝世二十周年紀念大會。12月,周作人在有關(guān)部門安排下參觀了北京的魯迅博物館。1956年8月18日,他在信中說:“今年魯迅逝世二十年紀念,國內(nèi)刊物漸見活躍,來我處索稿者多,苦于無法應(yīng)付,因我所寫系報告事實,資料有限,無法多寫,但不得已亦非應(yīng)酬不可。已寫了兩萬余字,看來紀念過去,我可以‘托蔭’寫成一冊小書,目下已有出版社來預(yù)約,可謂敏捷矣。應(yīng)紹興之魯迅紀念館約我去看一趟,大概有些物件要托‘鑒定’,我得公費旅行,一看現(xiàn)今的百草園,亦甚樂意?!保ㄒ姟吨茏魅酥滤芍γ蚴衷罚?/p>
以上是晚年周作人平淡生活中十分罕見的活動了。1957年3月,周作人詩興大發(fā),作詩曰:“萬紫千紅都是許,繁枝密葉已交加。老僧已是沾泥絮,秉燭還看末摘花。”也是差不多同時,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他撰寫的《魯迅的青年時代》(署名“周啟明”)。
彼時正是共和國蒸蒸日上之時,全不似接下來的多事之秋,于是周作人可以正常地寫作、翻譯,以及與人交往。而共和國的領(lǐng)袖如毛澤東等,當然都熟知這位曾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有過貢獻的魯迅之弟,估計那時又有好管“閑事”的章士釗居間傳話,也能發(fā)揮一點作用,而章士釗是有這個“資格”的,周作人是由張次溪傳話給章士釗(他與周作人有詩詞唱和)。不僅周作人,章士釗還向毛澤東反映過其他歷史“過氣”人物的遺留問題,如1957年9月29日,毛澤東在《對章士釗反映張之洞、段祺瑞遺屬情況來信的批語》中說:“囑彭真查明處理。”
到了1959年12月11日,周作人再致周揚一信。12月4日,又致康生一信。這次“上書”的內(nèi)容,估計是周作人在大饑饉時難以維持生活了,被迫有此舉動。此后的1960年1月,顯然周作人的“上書”有了回應(yīng),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來人談預(yù)支稿費一事,即同意每月預(yù)支400元供周作人的家用。當時周作人也以為是自己的“上書”發(fā)生了效用,后來他在給曹聚仁的信中說:“六〇年冬天,因了友人的提示,曾向中央一委員訴說,旋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派人來說,每月需用若干,事實上同顧頡剛一樣需要五百一月,但是不好要的太多,所以只說四百,以后就照數(shù)付給,雖說是預(yù)支稿費,不過積欠下來不知何時才能還清。因為負擔太重太多,加以病人,所以支出甚巨,每月要不足有百余元以上,這是我拮據(jù)的實情,論理是不應(yīng)該的?!毙胖兴Q的“中央一委員”,顯然是指康生,康生當時負責文教方面的工作。不過,雖然有了400元的家用,大概是家用奢費(日本夫人的習(xí)慣以及醫(yī)藥的開支、傭人的支出等),仍不能維持,這年10月,周作人開始出售家中的物品,有古錢、銅鏡、書畫等,周作人在日記中也提及:“擬減少庸(傭)人。家內(nèi)不能通過,只得任之,甚感不快?!?/p>
在他最難過的日子里,即1961年1月,周作人突然想到了死,當時在他的日記中,居然有“即便溘然,亦已滿足矣”這樣的話。
賣日記,賣文物
沒有辦法,只好再次“上書”。1961年7月27日,周作人再致周揚一信,此信由李大釗的女兒李星華轉(zhuǎn)交(抗戰(zhàn)時周作人曾幫助過李星華)。然而此次“上書”的效力可能不大,到了11月,周作人擬出售自己的日記,可能這也是當時他身邊最值錢的東西了。不久,文化部表示擬收購,以及包括周作人收藏的書簡之類,這些東西收購后交存北京魯迅博物館,全部費用大致是1800元。此次周作人的“出售”,由友人常維鈞居間傳話,對于價格,周作人大致表示同意,不過,因為他正在寫《藥堂談往》,因尚未完成,他的日記后面的幾冊須完成文章后再交出,至于書信等,也須有暇整理云云。
1962年1月,周作人將自己的舊日記售予魯迅博物館,得款1000元。2月,又得到收購款800元。4月,因魯迅博物館經(jīng)費困難,原定款項不能辦到,常維鈞傳話:須另想辦法。這一下,周作人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4月8日,羽太信子病逝。最能花錢的主兒沒了,也許周作人的負擔減輕了許多吧。也是在大饑饉的歲月里,周作人不惜“臉面”,時常寫信要求海外友人幫助,而他不時獲得了海外友人(柳存仁、高伯雨、鮑耀明等)寄贈的食物等。
1964年11月16目,周作人又致康生一信。信的內(nèi)容,估計與此前的7月人民出版社降低預(yù)支稿費有關(guān)。原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已將每月預(yù)支稿費減付了100元,到了9月,又減為200元,較此之前,少了一半。逾年,1965年4月26日,周作人立下蒼涼遺囑,所謂“死無遺恨”,“人死聲消跡滅最是理想”。
其實,晚年周作人的生活較之一般百姓,不知高出幾許。他的文童多在香港等地發(fā)表,以換取費用,但他仍感到生活的壓力。1965年11月14日,他在日記中寫道:“近日心事重重,百憂俱集,簡而言之,只是憂無錢耳。”翌日,又提筆說:“生活甚苦,而興致似不差,亦甚難得。”1966年6月2目,他致海外友人曹聚仁等一信,所言“皆為錢事”。7月10日,周作人致信章士釗,仿佛欲引前例,他說:“此亦溺人之藁而已,希望雖亦甚微,姑且一試耳?!?8日,章士釗的秘書王益知來訪,周作人在日記中寫道:“甚可感荷?!?1日,他又在日記中說:“此一個月不作一事,而辛苦實甚,日唯憂貧,心旁無一刻舒暢,可謂畢生最苦之境矣。行嚴秘書王君曾云,當再次來訪,因隨時期計其到來,作種種妄想,竊日思惟,亦不禁憫笑也?!?/p>
周作人把希望甚至是僥幸全部寄托在與毛澤東有舊的章士釗(字行嚴)身上,其情可憫,其狀可哀。那是“文革”爆發(fā)之后的日子呵,就是童士釗也自顧不暇了。到了8月,“紅衛(wèi)兵”運動興起,開始大破“四舊”,周作人知大難來臨,于是呈書派出所,請求安樂死(服安眠藥),不準。
翌年5月6日,周作人寂然去世。
晚年的翻譯和出版
樓適夷《我所知道的周作人》一文回憶說:“有一次,胡喬木同志特地召我談話,要我們重視周作人的工作,給他一定的重視和關(guān)心;還要我作為出版社的負責人之一,親自和他接觸,還說過現(xiàn)在雖不方便,將來他的作品也是可以適當出版的?!边@是周作人最早“上書”之后的事了。
又據(jù)李文兵《周作人與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關(guān)系》一文:“周作人是我社約請的翻譯者,主要是譯日本的古代作品和古希臘作品(他與羅念生同志互相合作,互譯互校),交我社出版支取稿費。后來他寫信給康生,訴說妻子生病臥床,生活困難,希望與我社建立長期關(guān)系,以便有較穩(wěn)定的收入??瞪研排o周揚,周又批給錢俊瑞(當時任文化部副部長),最后批到我社。我社即派人與周作人談定,他每月交稿三萬字,我社每月給他四百元,作稿費支付,出書后扣除。后來他并沒有交出那么多稿,預(yù)支給他的稿費也沒有追回,實際上也無法追回。說他是我社約請的‘社外翻譯’,庶幾無誤;而所謂‘顧問’之說,則絕無此事,純屬子虛?!?/p>
晚年周作人的頭銜,以及他的生活來源,大致如是。周作人預(yù)支稿費,先是200元,后來改為400元,“盡管這樣,他仍不斷訴說困難,如口糧分配,白面不足;或是在西安的女兒家發(fā)生什么困難,要特別支款,等等,大都一一予以滿足。但仍發(fā)現(xiàn)他將文物書畫寄到香港去出賣,被海關(guān)扣??;甚至給海外的信,訴苦道窮,自稱‘乞食為生’。在有些小報上寫文章,署名為周長年。紹興話地主富農(nóng)的長期雇工就叫‘長年’,他就把自己當作在給人作苦工?!?/p>
雖然周作人如此“窮相”,不過他對工作是認真的、執(zhí)著的。他從1949年時的64歲,到臨死前的81歲,17年里一共翻譯了400萬字,著述則有200萬字,總計600萬字。樓適夷回憶說:“周作人給出版社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工作是很勤勞很認真的,甚至有時帶著病還在不斷工作,他的大量譯稿,除了陸續(xù)出版的以外,至今還有相當?shù)臄?shù)量,積壓在出版社編輯部的柜子里?!?/p>
如今,周作人的著作、譯稿,大概都已全部出版、再版了,特別是2012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周作人譯文全集》,全書共11卷。這是周作人譯文全集首次出版,總計7000余頁,據(jù)稱近三分之一的內(nèi)容自原書首版之后數(shù)十年來持續(xù)絕版,極為珍貴。
換言之,地下的周作人應(yīng)該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