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母親，是一種生命的豐盈

本刊編輯部

《莫愁·智慧女性》語匯新解——做母親，是一種生命的豐盈

目前，我國單獨二胎政策已實施，而在大城市申請生二胎的夫婦所占比例并不高，生育二胎的愿望并不強烈。

與大城市一部分人因為現(xiàn)實壓力而不敢、不愿生育，以及一小部分“精英”對世界的憂慮而糾結(jié)于是否生育相比，在一些小城鎮(zhèn)，大多數(shù)人依然生得率性、生得不顧一切，甚至有強烈的“生男孩”的訴求。不可否認，時至今日，“養(yǎng)兒防老”“無后為大”的傳統(tǒng)觀念依然影響著為數(shù)不少的人們。

本文試圖通過居住在魯西南小縣城的張理想，在生育路上的全力以赴，向您展示一位普通母親的日常生活，以及一位女性的美麗與哀愁、傷痛和幸福。

或許有人不能理解，哪怕日子捉襟見肘、一地雞毛，張理想也覺得為了生兒子，所有的疼痛都值得。生了兒子，她終于可以在她所處的環(huán)境里揚眉吐氣。更重要的是，養(yǎng)育四個孩子的她，通過做母親，療愈著自己生命里的傷。

生育不只是生命的延續(xù)，也不僅限于傳宗接代，它是一種愛的傳遞與分享，更是一種生命的完整與豐盈。但同時，生育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對于大多數(shù)女性來說，生活有著更廣闊的內(nèi)涵，人生有著更豐富的意義、更多樣的選擇與追求。

而透過張理想的生活，你是否看見了自己的痛與樂、恐懼與希望？

非要生個兒子，到底是為了什么？

張理想送雙胞胎女兒上學(xué)回來，剛走到二樓，就聽到1歲兒子歇斯底里的哭聲。42歲的她兩步并作一步?jīng)_向五樓，老式的樓梯，臺階間距很高，等沖到家門口，她連掏鑰匙的力氣都沒了。

推開門，兒子已經(jīng)從緊緊包扎著的小褥子里鉆出來了，上半個身子在床頭柜上趴著，光著的屁股懸在床和床頭柜之間，眼淚像雨簾一樣遮住了拳頭大的臉。張理想的眼淚瞬間盈滿了眼眶，她幾乎是撲過去，抱起凍得通體冰涼的兒子就往被窩里塞。

兒子從八點哭到十點半，張理想用盡所有辦法，都沒能讓他止住哭。她頹然地歪倒在床頭，心里既氣憤又委屈，扯著嗓子給母親打電話：“你如果不來，我就把他從樓上摔下去?！?/p>

一年來，這已經(jīng)是張理想第N次崩潰了，盡管在生兒子之前，已經(jīng)生了大女兒和一對雙胞胎女兒，但小兒子的到來，還是讓她時時瀕臨崩潰的邊緣。大女兒讀高中了，住校，一個月回來一次。她一個人帶著小兒子，還要負責(zé)10歲的雙胞胎女兒的一日三餐，接送她們放學(xué)上學(xué)。夏天還好，把兒子放在電動三輪車車廂里，冬天就難熬了，北風(fēng)呼呼地吹，三輪車車廂加了棚子，狹仄的空間里，兒子往往是從上車哭到下車。而每大哭一次，三天都不能好好喝奶，腸胃越來越弱，三天兩頭生病，夜里也睡不踏實。

一個雨天的早晨，兒子看到房門即將關(guān)上，又開始大哭。張理想不耐煩地催促著雙胞胎女兒趕緊拿書包下樓。二女兒忽然一下子推開臥室的門，沖著大哭的弟弟大吼：“哭什么哭？這就是你的命！”張理想看著女兒，一下子愣了。

如果說這是兒子的命？那她的命呢？每天的生活都是一地雞毛，不管兒子夜里怎么哭鬧，她都要六點準時起床做飯，為倆女兒輪流扎辮子。送走女兒，給兒子沖奶粉，一手抱著他一手收拾家務(wù)，把午飯的菜洗干凈，備好，她自己常常一天就吃一頓飯。有時候早晨實在沒空給女兒扎辮子，就頭天晚上給她們緊緊扎好，女兒大叫：“疼疼疼！太緊了?！彼偃参浚骸澳阋凰^就來回磨蹭，辮子就松了，就不疼了?！比畠河绕溆性寡?，指著床上的小不點大叫：“誰讓你生他了？都是因為有了他，一切都一團糟！”

誰讓我生他呢？拼了老命一般，非要生個兒子，到底是為了什么？疲憊至極，張理想也會一遍遍問自己。

沒有兒子的人生，就是失敗的人生嗎？

在生了三個女兒之后，生個兒子就成了張理想最大的愿望。按照當(dāng)時的政策，生完雙胞胎女兒，她就結(jié)扎了。丈夫那邊的親朋好友都勸她：“三個女兒挺好的，不要再生了?！蹦锛疫@邊，除了推崇“養(yǎng)兒防老”的母親一直攛掇她一定要生個兒子之外，也都覺得三個女兒足夠了，畢竟養(yǎng)育孩子的成本很大?？墒?，在張理想看來，沒有兒子，別人都看不起她，覺得她沒能力?！耙欢ㄉ鷤€兒子，以證明自己的能力”，這一度成了張理想的人生目標。

張理想找親戚托朋友，去醫(yī)院做了輸卵管疏通手術(shù)。“真疼，疼得我都想死?！睆埨硐雽γ妹谜f。當(dāng)時的她不知道，更疼的，還在后面。

2008年秋天，張理想想方設(shè)法躲過計生部門每個季度的體檢，懷孕了。怕人舉報，那幾個月，她把3歲的雙胞胎女兒放在老家，自己在外面找了份工作。雙胞胎女兒每晚輪番在電話里哭著要媽媽，她在電話那頭哭，心里默默祈禱：“希望懷的是個男孩，只要生下來就不用躲躲藏藏了。”

然而，四個多月時的產(chǎn)檢結(jié)果又硬生生地把她打回現(xiàn)實。做醫(yī)生的親戚告訴她“是個女孩”時，張理想差點暈倒在醫(yī)院的大廳里。

想都沒想，曾經(jīng)做過婦科醫(yī)生的張理想買了墮胎藥。接下來的三天，張理想疼得在床上打滾。雙手緊緊扒著床沿，血從指甲里滲了出來?！霸缰懒鳟a(chǎn)這么痛苦，我一定把她生下來?！睆埨硐雽δ赣H哭訴。母親撫著她的背，“無論怎么樣都得有個兒子，否則外人都看不起，再說女兒都嫁走了，這個家就沒人了?！毕氲絻鹤?，張理想覺得，即使指甲都摳出血來，也不是那么疼了。

2013年春天，40歲的張理想再次懷孕。得知是個兒子，高興之余她又發(fā)愁了，丈夫一個人工作，每月3000元工資要養(yǎng)活一家人，恐怕奶粉錢都不夠。最后，張理想應(yīng)聘到一個酒廠做貼標員。廠房空氣污濁，商標要在藥水里泡開，黏上特制的膠水才能貼到酒瓶子上。因為頻繁接觸那些藥水，張理想的手指都蛻皮了。化學(xué)物品的味道最初很刺鼻，每隔15分鐘她都要跑出去透透氣，后來聞習(xí)慣了，便麻木了。

懷孕后期，張理想把商標帶回家去剪。幾米長的塑料紙，密密麻麻地打印著商標，張理想跪著把一個個商標剪下來。因為計件拿工資，為了多掙幾十塊錢，她常常熬到半夜。即使這樣，她也不覺得累。滿身的力氣，滿心的希望。兒子，成了她暗無天日的人生里的燈塔。

兒子，是她清苦日子里最大的安慰和驕傲

兒子順利出生，東借西湊交了9萬余元的社會撫養(yǎng)費，家里已經(jīng)一貧如洗。雖然居住在魯西南這座并不發(fā)達的小縣城，但三個孩子讀書的費用、生活費用并不少，張理想唯有精打細算，才能將日子過下去。

家里的食物大多是從老家?guī)淼模浩牌耪艉玫酿z頭、母親燉好的魚……每周丈夫都回老家大掃蕩，帶回一堆吃的喝的。

兒子的到來，讓張理想重新學(xué)習(xí)做母親，做一個優(yōu)雅、時尚的母親。她開始對各種育兒書籍感興趣，沒錢買書，就蹭大女兒的電腦學(xué)習(xí)母嬰知識;在醫(yī)院為兒子做檢查，從護士那里借來一堆母嬰書籍;讓小妹給她下載教育類書籍傳到她手機上……她按照母嬰雜志的介紹，開始用濕巾給兒子擦屁股，買昂貴的安撫奶嘴。沒錢去嬰兒游泳館，就買來大盆，兩天為兒子洗一次澡。之前養(yǎng)育三個女兒，她都不知道孩子在1歲前是不能吃鹽的，現(xiàn)在她格外注意，看到母親把沾了菜湯的饅頭塞進兒子嘴里，她會立馬跳起來把饅頭摳出來，厲聲喝止：“小孩子是不能吃鹽的！”在婆婆和母親看來，“這實在是沒必要，你那三個孩子小時候誰用過濕巾？誰用過安撫奶嘴？誰在冬天洗過澡？不一樣健康長大了？”可對張理想而言，兒子開啟了她的另一番人生。

張理想變得開朗自信。雖然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隔三差五都瀕臨崩潰，但看到兒子白白凈凈地躺在身側(cè)咿咿呀呀，她便覺得，一切都值得。原來跟丈夫吵架，三個女兒都站在爸爸一邊，指責(zé)她“我爸掙錢養(yǎng)活全家人，已經(jīng)夠辛苦了，你對他還這么苛刻”，讓她覺得自己很沒底氣。但現(xiàn)在，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生了兒子，就是這個家里最大的功臣。”為此，她還從每月為數(shù)不多的生活費里，心安理得地攢出一部分錢為自己買了件漂亮的羽絨服。

而兒子也讓張理想從“悲悲戚戚”的林黛玉式的悲觀中走了出來。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養(yǎng)育四個孩子的確很辛苦，但受過高等教育、生活相對自由富裕卻一直不敢生孩子的小妹，活得也并不輕松。她每天吃完晚飯，享受兒女繞膝時，小妹還奔波在下班的路上。這讓張理想覺得，生兒子的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現(xiàn)在日子雖然忙亂不堪、貧窮清苦，但懷抱著兒子，張理想終于可以揚眉吐氣、發(fā)自肺腑地笑了。每天早晨在兒子的啼哭聲中送走女兒，一手抱著兒子一手照著母嬰雜志站在灶臺前做輔食，她覺得自己跟那些在寬敞明亮的格子間里衣著光鮮的女白領(lǐng)并無不同。偶爾經(jīng)過衛(wèi)生間的鏡子，她都會給鏡子里蓬頭垢面的自己一個微笑，想起母親的話：“只要有人在，還擔(dān)心苦日子到不了頭？”

對張理想而言，只要有了兒子，還擔(dān)心沒有希望嗎？

做母親，是一種療傷

春節(jié)跟朋友們聚餐，說起張理想的故事，有個朋友說，張理想或許還患有“做母親上癮癥”。畢竟，做母親，是一種療傷。

張理想的很多同齡人都在職場拼殺，衣著光鮮，俊眉靚眼?！澳憧纯创蟛业亩悖思揖蛨猿种簧粋€，現(xiàn)在兒子都讀高中了，人家跟你一般年紀，看起來像個姑娘。你看看你，衣衫襤褸，肚子上的贅肉都耷拉到腳尖，臉像破抹布，看起來比媽都老?！毙∶妹看我娝?，都試圖刺痛她，讓她覺悟。她每次都笑笑回復(fù)小妹：“我老公說，我有四個孩子，比她活得更值得?！?/p>

大女兒讀初中時住校，十多歲的人了，還每晚在電話里哭著說想媽媽。雙胞胎女兒除了不得不去上學(xué)，更是不能離開她半步。小兒子除了她，誰都不讓抱。她很累，但孩子們一個個粘著她，讓她覺得，在這個家庭里，她是最重要的人，她的所有付出，在孩子對母親依戀的神情里，都得到了回報。

小妹說，“看見姥姥，媽的人生一眼望穿;看到媽，你的人生一眼望穿。你們?nèi)齻€，活成了一個人。”張理想一驚，反觀母親的一生，她似乎找到了自己為什么會為生男孩拼命的理由。

四十多年前，重男輕女的奶奶發(fā)現(xiàn)剛出生的張理想是個女孩后，很生氣，指桑罵槐。生下張理想的第一夜，半夜母親渴了，自己爬起來摸黑倒水。天亮開始拉肚子，她這才發(fā)現(xiàn)，窗臺上的肥皂滑進了碗里，她喝了一碗肥皂水。這件事被母親頻頻提及，一是打壓父親對孩子們的不管不問，二是證明自己養(yǎng)育孩子的辛苦。此事對張理想觸動很大，她覺得母親這一生太過辛苦，母女倆對苦難的認同，讓她們惺惺相惜。

張理想2歲時，有了弟弟。奶奶去了東北照看大伯家的孩子，母親除了做飯，還要獨自照顧兩個孩子。張理想身體弱，半夜經(jīng)常哭醒。為了省燈油，母親便一手抱著弟弟，一手牽著張理想，沿著村子狹小的街道走啊走，一邊挨個輕敲鄰居家的大門，一邊對兩個孩子說：“你看，小囡姐姐和弟弟都不哭，都香香地睡了?！弊吡艘粭l又一條街道，敲了一扇又一扇門，直到張理想走累了，歪倒在母親腳邊睡著。母子三人，伴著星和月，度過了無數(shù)個長夜。張理想和弟弟在母親的懷抱里，在村子狹長的星空下，茁壯起來。

這些回憶，在母親心里，疼痛無比。她常常掛在嘴邊，每念叨一次，張理想的心，也跟著母親的回憶起起伏伏。

長大后的張理想，與母親愈發(fā)親密。在她心里，母親拉扯大四個孩子相當(dāng)不易，她唯有聽話、乖巧，方能換得母親片刻的笑顏，也唯有體貼母親、順從母親，母親的付出才值得。張理想的結(jié)婚對象是父母選的，丈夫老實木訥，工作穩(wěn)定。為此，張理想放棄了自己的初戀?；楹?，張理想婆家發(fā)生了一系列變故，家境江河日下。對此，母親心懷愧疚，隔幾天就要派兒子去看望張理想。母親不會騎電動車，自行車騎的也不嫻熟，這一點讓她痛苦不已：“否則，我想什么時候去看理想，就什么時候去?！庇幸淮?，兒子半個月沒去看張理想，急壞了母親。她推起自行車就朝女兒家奔去。近30里路，她騎一段，推一段，大冬天熱得渾身是汗。半路上，遇到帶著雙胞胎女兒正趕回娘家的張理想。遠遠的，張理想就看到了母親。母親把衣服披在肩上，推著自行車沿路邊走著，車后座上，綁著為孩子縫的新棉褲和一兜青蘿卜。張理想的眼淚瞬間爬滿了臉。

母女倆就在路邊停了下來，聊到動情處，相擁而哭。在路邊說完話，看到女兒安好，母親便催女兒回家，自己則推著自行車原路返回。張理想含淚看著母親一步三回頭地走遠，心里酸澀至極。母親這些年的辛酸和艱難她盡收眼底，也刻進自己的生命里。似乎她只有做好了“母親”這個角色，才能更好地體會自己的母親，才能徹底打開自己與母親生命的鏈接。

張理想也有很多委屈，她對小妹多次說生活沒意思，想離家出走，“可是孩子那么小，舍不得?！弊铍y、最痛的時候，都是懷里的小生命給了她安慰，給了她繼續(xù)的勇氣。

張理想也逃跑過。這樣的日子讓她覺得自己就是被沖上岸的魚，如果再不奮力掙扎就要窒息而亡。因此，2009年秋天，她留下一封信不告而別?？墒?，在她離家出走的半個月里，母親瘋了，一遍遍給她打電話，聲淚俱下地說她已經(jīng)幾天幾夜無法睡覺，閉上眼睛就夢到張理想遇到不測;三個女兒在電話里哭得撕心裂肺;弟弟找遍了她能去的所有地方;就連一直支持她走出家庭的小妹，都不堪母親和孩子的哭泣，勸她回家。

那半個月，是張理想最初的掙扎，也是最后的掙扎。

張理想對四個孩子都是寵溺的。她在孩子眼里，看到了她是被需要的;也是在她絕望的時候，這些柔軟的小生命，讓她眷戀和柔軟。

或許，在做母親的過程中，張理想也療養(yǎng)著自己生命里的傷。似乎唯有通過生育，她方能豐盈自己的生命。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