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的內(nèi)疚

唐寶民

1945年2月，索爾仁尼琴因在與朋友的通信中諷刺了斯大林而被捕，被捕后的第二天，他和一群囚犯被押送著步行去某處營地。這些囚犯中，有6名俄國士兵，還有1名德國平民。索爾仁尼琴被捕前的身份是俄國軍官，隨身帶著一個箱子，押解隊隊長讓他自己扛著箱子走，但他想：“我是一名軍官，在這群囚犯中地位是最高的，怎么能扛著箱子和空著手的6名士兵及1名戰(zhàn)敗民族的平民一起走路呢？”于是，他便對押解隊隊長說：“我是軍官，讓德國人替我扛箱子吧！”隊長同意了他的要求，命令那個德國人扛起了箱子。那個德國人便扛著箱子上路了，但走了一段路程之后，他顯然是累了，把箱子不停地倒手，向押解人員示意自己已經(jīng)拿不動了;和他并排走的那6個士兵一見，便主動上前接過箱子，輪流替他扛。而索爾仁尼琴卻心安理得地空手走著，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這么做有什么不妥……

多年以后，當索爾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島經(jīng)歷了地獄般的生活之后，再回憶這件往事時，他產(chǎn)生了一種深深的內(nèi)疚感，因為此時的他認識到：“人的地位是平等的……個人的命運體現(xiàn)在千百萬人中間，千百萬人的命運集中在個人身上。”人和人之間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怎么能要求那個德國公民替我扛箱子，而我自己卻心安理得呢？在以后的歲月中，索爾仁尼琴為這件事深深地懺悔著，那種內(nèi)疚的情緒，幾乎伴隨了他整個后半生。

《現(xiàn)代人》雜志因經(jīng)?？l(fā)批評政府的文章而屢受查處，為此，主編涅克拉索夫費盡了心機。有一回，沙皇遇刺幸免于難，許多媒體紛紛發(fā)表祝賀的文章向沙皇示好，涅克拉索夫也違心地寫了一首詩表達祝賀。但這件事，讓他一直深感內(nèi)疚，他為此寫信給托爾斯泰說：“我在極力排遣惡劣的思緒，時而覺得自己是一個大好人，時而覺得自己是個大壞人……在前一種心境下，我感到輕松——我對我的自尊與受到的致命屈辱，流血創(chuàng)傷能夠看得超脫一些，樂意并且衷心地寬恕別人，對無法獲得個人幸福能夠想得開;在后一種心境下，我感到痛苦而又痛苦，是不值得同情的，首先既無力站起來，也無力完全倒下時，比什么都難受……”

學者林賢治先生因此評論說：“為了俄羅斯碩果僅存的文學園地——《現(xiàn)代人》，做一個擬態(tài)求生存，有什么可責難的呢？……一首詩而已，比起《現(xiàn)代人》眾多反叛傾向的作品，可謂微不足道;但是詩人對異質(zhì)的東西特別敏感，哪怕半點的虛偽和污垢，都會使心靈深受創(chuàng)傷?！?/p>

內(nèi)疚原是一種極為平常的心理活動，可是，物化社會的人們，心靈已經(jīng)逐漸石頭化、靈魂日漸麻木，許多人已經(jīng)喪失了基本的恥感，對自己的某些行為不再產(chǎn)生內(nèi)疚的感覺，反而認為是正大光明。索爾仁尼琴只因曾讓一個德國人拿自己的箱子，就內(nèi)疚了幾十年;涅克拉索夫只因?qū)懥艘皇走`心的詩，就內(nèi)疚了許久許久。兩位文學大師的內(nèi)疚，是一種高貴的內(nèi)疚，永遠亮麗在我們的精神家園。

（易茗摘自《羊城晚報》2015年0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