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

周瑩

大街旁邊的小巷里，密密匝匝居住著很多外來務工者，看似是個死胡同的小巷子，盡頭居然還有一個路口。

這個路口，走出去是工廠的廢墟，接著是一片寬闊的田野，然后就是通往山間的小路。

有一天，我厭煩了大街的喧鬧，繁忙的工作，決定順著胡同走到盡頭再返回。沒想到，我在胡同的盡頭，發(fā)現(xiàn)了這個路口。

于是，我順著路口，繼續(xù)朝前走下去。結果，我就看見了田野里盛開的油菜花。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成了金色的海洋。菜花地旁邊有一條小溪，清澈的泉水不緊不慢地流淌著。溫柔的陽光從稀稀疏疏的樹林中直射而下，撲進小溪的懷抱中撒嬌。我低下頭，用鼻子聞了又聞菜花的清香。粉嫩的花瓣，仿佛在我的臉頰上留下了一個金色的吻痕。

太陽很溫和，我索性躺在油菜花旁的田埂上，沉入冥想之中。生命就像一塊神秘、寂靜，甚至遼遠的菜花地，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生命的尋芳者。油菜花的上空，飛舞著成群結隊的蜜蜂。它們一邊忙碌地采著花粉，一邊淺歌低吟?？粗恢恢豢鞓穭谧鞯拿鄯?，糾結在心底很久的苦悶，瞬間就釋然了。在這樣一個春日的午后，有誰像我一樣，放棄勞累的心情，欣然沉醉于金光燦爛中。我在這片菜花地中，走著、笑著、跳著、唱著?？鞓返酿佡浭钦滟F的，只要我留心尋覓。

從繁忙到快樂的路口，一轉(zhuǎn)身，一溜眼，就會看見它在身后不遠，站著。

路口，路口。那天，我發(fā)現(xiàn)，人生處處都是路口。生活中，只要我們善于尋覓和發(fā)現(xiàn)，即使陷入困境和迷茫中，也會出其不意的與一個希望的路口相逢。

1.

老家鳳凰寨村的后面，有一處石山。山崖上有一塊平地。平地上生長著許多樺櫟樹，樹林中密密匝匝擠在一起的都是蘭草。

三月的陽春，山崖上的蘭花都開了，芬芳隨風飄蕩。

在山崖下的河岸邊洗衣的櫻子和我心動了。櫻子和我既是鄰居，又是同學。于是，我們相約，到山崖上去掐蘭花。每年的三月蘭花盛開時，村里的釀酒坊就會高價收購蘭花，泡酒。我和櫻子，都想掙一筆錢，完成一份心愿。

那天，15歲的我和櫻子手拎竹籃，肩挎行軍壺，出發(fā)了。

上到山崖需要翻越一處懸崖峭壁。小路順著懸崖的腰身環(huán)繞而上。不足兩尺來寬的小路，勉強可以容一人前行。下面是水流湍急的小河，上面是高達挺拔的石巖樹。

走到這個路口時，我們似乎已經(jīng)聞到了蘭花的幽香。我興致勃勃地前行著。櫻子卻踟躕不前了。

我問她為何停止前進的腳步。她只搖頭。固執(zhí)的我，拉起她就開始爬坡。她使勁掙脫我的手臂，堅決地說：“你去吧。懸崖上的路，太陡了！我不敢走?！?/p>

我笑著安慰她：“沒事的。村里不是有很多人經(jīng)常上去嗎？你忘了，去年的三月，林家三嬸一個人上去掐蘭花，賣了一大筆錢。為了實現(xiàn)我們的心愿，不付出行動，哪有收獲呢？”

無論我怎么說，櫻子就是不肯上去。

在進取的路口，她膽怯了。我心中依然充滿了激情和豪壯。我臉上那股不爬上山崖，誓不甘心的勇敢，讓她扭身而去。

我卻勇往直前，一個人順著懸崖上的小路，爬了上去。上去后，我發(fā)現(xiàn)林家三嬸已經(jīng)掐了不少蘭花了。看到我去了，她非常驚訝：“你十幾歲的年紀，哪來的勇氣爬上陡峭的山崖？”

我微微一笑，然后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才說：“三嬸，您不是也來了嗎？我是跟您學的?！彼戳丝次遥徽f：“趕緊掐蘭花吧！太陽落山之前，我?guī)阆律?。?/p>

在三嬸的指導下，我掐了滿滿一竹籃子蘭花。我感受到了收獲的喜悅，以及采摘時的快樂。夕陽快要落山之時，三嬸招呼我和她一起收工。

下到山腳下，我看見櫻子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等我?？匆娀@子中一簇簇芬芳撲鼻的蘭花，她眼中流露出了羨慕之情和后悔之意。

實現(xiàn)心愿的路口，櫻子和我從同樣的起點出發(fā)，途中，她放棄了，我堅持了。結果，她失敗了，我收獲了。

2.

我和她是高中同學，并且同桌。她住在縣城，我從小生活在農(nóng)村。她的父母都是商人，我的父母則是農(nóng)民。

我們之間沒有因為身份的緣分而疏遠，相反卻成了一對要好的朋友，經(jīng)常在一起談人生、談理想。因此，我們都成了有理想的人。

我的理想是考上大學，到城里當老師。她的理想是當演員。她不僅身材苗條，臉蛋兒漂亮，嗓音還極好。學校每次演出，獨唱的節(jié)目非她莫屬。演戲，可以出人頭地，上鏡頭，風光無限。這是她想當演員的初衷。

豪情壯志的我們，自以為是的認為有了理想，幼稚的腳步就踏上了五彩繽紛的平坦大道。

沒過多久，班主任知道她的理想后大加贊賞，并在班上宣揚，我們應該向她這種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學習。班主任的話，我一字不漏地記在腦子里。

班主任的鼓勵是熱烈的風，我們的理想是嶄新的帆。鼓囊囊的帆中，塞滿了呼啦啦的熱風。我和她，信誓旦旦，整裝待發(fā)。

理想一旦確定，機會就會降臨。高二那年，班主任介紹她認識了縣文工團的王團長。王團長和班主任是校友關系，她答應一旦需要演員，就通知她去演出。

高考之后，我和她都落榜了。

我沒有沮喪，繼續(xù)學習，夢想有朝一日考上大學。她呢？當演員的種子還沒破殼。

那年暑假，王團長找到班主任說：“文工團現(xiàn)在需要演員?！卑嘀魅尉吞嫠龍罅嗣＝Y果，通知她去面試。面試的每一關，她都通過了。后來，聽說文工團要長年累月下鄉(xiāng)演出。她就退縮了。

在她無所事事的日子里，我一邊打工，一邊學習，心中那個夢想始終沒有破滅，熊熊的火焰仍在不停燃燒著。兩年后，她就結婚了，做了商人的太太。周而復始的打麻將、逛街、上美容院，吃喝玩樂成了她每天的課程。那一抹鏗鏘的夢想很快在時光的粉碎下，化為烏有了。

幾年后，我通過參加成人高考，終于踏進了大學的校門。畢業(yè)后留在市里，如愿擁有了喜歡的職業(yè)。

有一次，她在QQ上向我敘說近況。整天無所事事，內(nèi)心空虛，閑著無聊就瘋狂地網(wǎng)上購物，結果買回大堆不能穿的衣服。現(xiàn)在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寄生蟲，紙醉金迷般地啃吃他人的食物。除開會花錢以外，其他什么愛好都找不到。

我建議她把那些不能穿的衣服捐給山區(qū)的貧困家庭。她反駁說：“捐它干啥？不能穿就放著吧。”

后來，我把她的QQ拉黑了。我們之間，心的距離相隔遙遠。一個不能把關愛分享給他人的人，她的意志，早就在理想的路口，腐朽了。

理想的路口，她淪陷了。我突圍了。

3.

沒有考上大學，母親托鄰村的殷琴帶我去南方打工。春節(jié)后，我跟著她一起到了繁華的廈門。

在老鄉(xiāng)的介紹下，我們進了一家私企。我們在簡陋的車間里，從事著最辛苦的工作。我們付出辛勤的汗水，換回廉價的鈔票。很多時候，廠里的監(jiān)工，故意找茬扣發(fā)工人的工資。拿到手的工資，也僅夠生活費用。我和殷琴都在為省錢而謀劃著。

下班后，宿舍里的女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了。凌晨時分，她們一個個才笑容滿面地回來。每次回來，腰包里都是鼓鼓的。她們從不為缺錢而嘆息。

每個疲憊的夜晚，寂寞的宿舍只剩下我和她。我把這份寶貴的時間用來學習，她不是睡覺，就是嘆氣。我安慰她，這種狀態(tài)只是暫時的，不會一輩子這樣的。

她回復我說：“學習是個魔鬼，你被這個魔鬼給迷住了。這種執(zhí)迷不悟，早晚會導致你走火入魔?！?/p>

面對她的一番謬論，我無語。

她坐在床上，沮喪地說：“照這樣干下去，一年到頭，也甭指望存點余錢?！彼脑?，讓我陷入了憂慮之中。我可還指望著存點錢，將來自己上大學用。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嘲笑地說：“你指望在這樣差勁的環(huán)境中，靠著書本改變自己的命運，真是心有天高，命比紙薄?！?/p>

她的話，讓我無比痛苦。我丟下書本，躺在被窩中，傷心抽泣。

第二天下班后，殷琴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結果，我們到了一家會所。一個大腹便便的老男人，和她鬼鬼祟祟的交談著，然后，她就點了點頭。男人進去后，她把我拉到走廊的盡頭，告訴我來錢快的辦法就是好好利用青春年華。

理智與情感的路口，我徘徊著、猶豫著、痛苦著、掙扎著。清貧的日子，對金錢的誘惑，也曾有過一絲絲邪念。最終，理智戰(zhàn)勝邪惡，皆因耳邊響起父親的忠告：人生在世，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心智告訴我：出賣靈魂和肉體的事情，絕對拒之千里。對無奈的現(xiàn)實，依然存在著飽滿的期望，學習仍然是我改變處境的惟一籌碼。

思量之后，我扭身而去。

殷琴在身后歇斯底里地叫喊：“你傻啊，一輩子干苦活，累死你吧。為什么和錢過不去？你會后悔的?！?/p>

我沒有回頭。她的那句“為什么和錢過不去？你會后悔的”，仿佛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她自己。

那晚，她留在賓館，一夜未歸。

接下來，我還是在車間拿著低工資，住著破宿舍，啃著冷饅頭，心中裝著奮斗的夢想。

沒多久，她變了。變得有錢了，隔三差五地給生病的母親匯款。也變得愛打扮了，穿著洋氣時尚，還有些小資。那些被她穿過一次的衣服，看不上了，非要送給我。我把那些她給的衣服，裝進一個大紙箱里。我從未穿過那些衣服，它們只是紅塵中的一堆垃圾， 我替她整理一下罷了。

第二年，我回到家鄉(xiāng)的一所小學代課。她還在南方求生。

后來，聽說她在廈門買了房子，有了車子，卻一直單身。我的心，頓生莫名的疼痛。

欲望與道德的路口，我擦肩而過，遠離金錢的腐蝕，她流連忘返，沉迷其中。

4.

人生處處是路口。

青春的路口，滿載同齡人的車輛呼嘯遠去。我站在車尾的塵煙中，沒有嘆息，沒有失望。人生處處是路口。青春的路口，千差萬別。堅忍不拔和堅持不懈，是我走向路口的兩條腿。左腿和右腿的和諧，讓我的自卑和貧困，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的很多同齡人，他們用父母的身份背景和財富，以及自己可人的容貌，裝飾著未來的理想。而我，出生在一無所有的家庭，父母都是地道的農(nóng)民，我只能夠用勤奮和堅持成就我的夢想之路。

多年后，我又站在人生的路口，感謝上蒼，是勤奮和堅持的力量搭救了我。

正確的路口通向天堂，錯誤的路口指向地獄。曾經(jīng)，站在絕望的路口猶豫過，然而，一轉(zhuǎn)身，就看見光明的路口在招手。

正能量的路口，豎著一面展翅欲飛的旗幟。上面寫著幾個大字：進取的路口，將帶給你無限的樂趣。于是，我毫不猶豫地踏上了伸向遠方的路口。

人生路上，勤奮是我惟一的行囊，堅持是我惟一的衣裳。在挫折和打擊面前，我從不用語言和行動還擊，這套行囊和衣裳就是我一生最有力的武器。它們伴隨著我，走過一個又一個人生的路口，踏上希望的旅途。未來的歲月中，我們還將繼續(xù)結伴而行，直到霜風吹白雙鬢的華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