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本
茂叔與我家住同一幢前清老屋。中間兩間,只隔一丈多高的一道蘆菲墻,有話要講,對著蘆菲講就是了,連語調都不會打折扣。本來,應該跨出門三五步就能到一起了,爺爺他們分家的時候,有了變化。這個家,我爺爺老大,兩個弟弟又比他小許多,曾祖父過世以后,家里事我爺爺一人說了算。爺爺是個大煙鬼,沒幾年就把一份殷實家業(yè),讓鴉片土燒了只剩這幢6間老屋了,分家的時候,兄弟斗氣,老大門向朝東,兩個弟弟偏偏向北,到我爸手里,一戶只有一間了,門向依然相左,要會個面,仍然有一個3分鐘的圈子要繞。也不知是日子艱難老屋陰濕的壓抑,還是我家已是自耕農,茂叔還是佃戶的隔閡,兩家水車不共,互助組也不在一起互助,關系一直疏淡。
那時我還很小,忽一天,我家跑來一只花貓。我們這邊,我叫、貓叫,聲音不小。茂叔那邊,怪沉悶的,除了咳嗽,就只剩一日三餐呼嚕呼嚕的就粥聲了。那時,村子里糧食不多老鼠多,有碗稀粥剩下來,也讓老鼠叮叮當當找得沒法合眼。“狗來富,貓咪開當鋪”,花貓進屋,是件很吉利的事,況且它治鼠有方,有它在,老鼠連悄悄話也不敢說了。跟人也忒親熱,家里人一歇下來,它馬上挨到小腿邊蹭上蹭下。身子也忒敏捷,抓住個蘆菲茬子,三爬兩抓,就躥到蘆墻頂了,再一縱身,就到了茂叔家。人會有怨有恨,貓不會,它一到茂叔家,就做茂叔的“捕快”?;ㄘ埓藥讉€月門,就把那道蘆菲隔墻抓了七通八洞。老爸疼他的花貓,又痛他的蘆菲墻,打了些土磚,把蘆墻拆了,砌成了一道土磚墻,順手在墻面上開了一個小貓窗。此后,花貓?zhí)巷堊?,一抬腿,就坐進貓洞,左右傲視了,進出兩家,如履平地,整幢老屋的老鼠管束,由它包攬。茂叔業(yè)余喜歡捕魚,每次捕上小魚,總會給它燉上一小碟,“喵嗚——喵嗚”呼它加餐。一天,茂叔看花貓嘴里銜了只白日鼠,得意地在人前顯擺,它貼緊墻腳,故意松開爪子,慫恿老鼠逃跑,那老鼠悻悻然剛一起步,花貓立馬縱身撲了過去,銳利的前爪又死死的搭住這個罪犯,如此再三,直到窮途老鼠死了那分僥幸。茂叔的花貓故事,可以講半個小時,從家里一直講到村頭,講了兩家人熱呵呵的,只有高興。這只花貓,幾乎成了我們兩家關系正?;幕粮瘛?/p>
那時煤油還在計劃供應,冬天天黑得早,晚飯一吃,常常瞎燈黑火。自從有了這個貓兒窗,老媽喜歡把那盞鴉嘴油燈,坐在貓窗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一坐,一盞油燈兩家亮,洗鍋灶,擇芋頭,搓草繩,都不用再點燈了。有了這絲光,茂叔的隔墻老話也多了起來,他說幸虧大伯把那份家產敗光了,要不,我們都成階級敵人在挨斗了。話似一則笑話,但看得出,這兩家人已親近了許多。
早春時候,茂嬸喜歡挑野菜,她眼睛尖手腳快,田塍、墳頭,一個晌午就有一籃馬蘭、小蒜進屋。小蒜煎餅,一間屋在煎,三間屋在香,那種滋味能將青團什么的,撂出去幾條田埂。嬸子知道我饞那吃貨,當然,那個貓窗也就有小蒜遞進我家。幾次一遞,老媽過意不去了,碰上包餛飩,也會遞一碗過去,說清明細青菜餡,給囡囡嘗嘗鮮。后來,給小子裁兜肚,做老虎鞋,她們都在一起“研討”了,再后來,兩家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在有事幫忙,有難商量,真應上“他比親眷還要親”了。
人間溫情,也很纖巧,可以豎一道墻隔開,也可以開一個貓窗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