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傳吉,文學評論家,現(xiàn)執(zhí)教于中山大學。學術志趣為文藝思想史及學術史研究,近年主要考察1949年前后中國知識分子的選擇及處境,在CSSCI等刊物上發(fā)表論文近五十篇,著有《中國小說的情與罪》、《自由主義文學理想的終結(jié)(1945.08~1949.10)》。兼事當代文學批評及文化研究,自2004年至今,為《南方都市報》(閱讀周刊)撰寫每月文學/文化期刊觀察,每期約四千字,在各類報刊發(fā)表近百萬字的文學批評與文化隨筆。
本文探討的20世紀四五十年代香港南來文人,特指為避禍而南來香港的文人,也即俗稱的“難民作家”(或“落難文人”[1]),因其獨特性、復雜性及爭議性,本文有意將其視為重點的研究對象。20世紀40、50年代的香港“南來文人”,也可稱之為“逃難文人”。具體而言,是指1949年前后來港定居或經(jīng)港移民的文學家,包括劉以鬯[2]、徐訏[3](東方既白)、徐速[4]、曹聚仁[5]、金庸[6]、倪匡[7]、司馬長風(秋貞理)[8]、力匡[9]、趙滋蕃[10]、黃思騁[11]、張愛玲[12]、姚拓[13]、南宮搏[14]、李輝英[15]、馬朗[16]、西西[17]、董千里[18]、潘柳黛[19]、林以亮[20]、楊際光[21]、黃崖[22]等人。這一批南來文人,相對游離,不明確歸屬某個具體的黨派,也不是純粹的左派或右派,有的中間偏左,有的中間偏右,有的無暇顧及派別,有的是自我放逐。雖出于社會理想分歧或切身生計考慮,其中一些作家曾受惠于“美元文化”(“綠背文化”),但彼此之間并不存在有嚴密的組織關系,彼此之間更多的是經(jīng)濟聯(lián)系,出于生計的考慮基本上大于出于政治立場的考慮,文學史家對這一批南來文人的“派別”界定及身份認定持猶疑態(tài)度。顯然,單純的“左”或“右”不足以解釋這一批文人的所謂“政治屬性”及身份認定。本文采用“邊緣”的說法,來表述這一批南來文人的實際處境。既然這些文人在組織上不歸屬于某個政黨,彼此之間不存在嚴密的組織關系,也沒有另立山頭之想,從權(quán)力層面看,他們并沒有處于核心地位,那么,本文以“邊緣”二字,概括其自我放逐的生存狀態(tài)及個人處境,在學理上是成立的。
本文試圖在前人文獻綜述的基礎上,探討相關的文學史論及其內(nèi)在的論述趣味及觀念沖突。文學史論對有關香港南來文人之文學事實的界定,存在分歧,這些分歧,剛好反映了這一論題的研究難度。
在概念層面,文學史論并不能達成一致的共識。首先不能回避的就是如何定義文人南來香港這一文學事實?!澳蟻怼?、“南遷”、“南下”、“移民”[23]、“難民”等表述,常見于文學史論。這些表述,雖然差異不大,但也微妙地反映了表述主體的地域意識。
“南來”多見于香港學人的表述,如盧瑋鑾、黃康顯、鄭樹森、王宏志、梁錫華、梁秉鈞等,“香港”的地域性得到強調(diào)。對部分香港學人來講,最終北返(北上)的作家,不屬于移居或永久定居香港的“香港作家”。香港學人在界定“南來”事實時,亦有分歧。盧瑋鑾強調(diào)“南來”與“北返”的相對性,主張更細致地區(qū)分南來作家與香港作家[24]。黃繼持則將之納入香港作家的范疇,他對香港作家的定義是,“第一,土生土長,在本港寫作、本港成名的;第二,外地生本土長,在本港寫作、本港成名的;第三,外地生外地長,在本港寫作、本港成名的;第四,外地生外地長,在外地已經(jīng)開始寫作,甚至已經(jīng)成名,然后旅居或定居本港,繼續(xù)寫作的”[25],但同時他認為,“作家屬于哪個地區(qū),對作家本身是不重要的,他的地位不會因地區(qū)而有增損”[26],這個說法,基本上就消解了地域之爭,但重點還是突出了“香港”,這一界定帶來的難題是,講述香港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之間的關系、香港文學的譜系,變得不那么容易。鄭樹森多用“南來作家”的表述,“1949前后南來的作家長期在香港生活寫作,如劉以鬯和林以亮等,今日早已成為當代香港文學的前輩。南來作家中有不少短暫客寓后又離港發(fā)展的”,如張愛玲、趙滋蕃,“都應視為廣義的香港文學”[27]。
由于香港學人在資料獲取方面的先天優(yōu)勢以及在研究香港文學方面的先知先覺,使得他們所倡的“南來”之說,更廣為接受。但這中間也并不存在必然的聯(lián)系——香港學人與內(nèi)地學人,并未能在概念上達成一致,即使是“南來”之界定本身,也存在時段的分歧。譬如潘亞暾、王劍叢就與盧瑋鑾有近似的看法,尤其是對30年代末40年代初來香港的這一批作家,都有一個南來與北返的對照意識。潘亞暾與汪義生的表述是“南來作家”、“落難文人”、“右翼文人”[28]。潘亞暾同時強調(diào)了“南下進步作家”這一群體,他認為香港文學“前30年,文壇主力為南下進步作家”[29]。王劍叢將30、40年代來港的作家稱為“南下香港的內(nèi)地作家”,如茅盾、許地山、葉靈鳳、戴望舒、蕭紅等,后來者,則稱之為“南遷”[30]。劉登翰則干脆放下“南下”與“南遷”的分歧,統(tǒng)稱之為“南來”,強調(diào)南來這一舉動本身的事實,淡化“香港文學”的泛化,也強調(diào)香港本土作家的文學成就,但不忽略南來作家的內(nèi)地背景以及香港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關聯(lián)。劉登翰將南來作家分為四波:抗戰(zhàn)時期,許地山、茅盾、蕭紅、端木蕻良、蕭乾、夏衍、戴望舒、杜重遠等作家南來;戰(zhàn)后,郭沫若、茅盾、司馬文森、陳殘云、黃谷柳、黃寧嬰、樓棲、葉靈鳳等作家南來;1950年前后,徐訏、李輝英、黃思騁、張愛玲、阮朗、高旅等作家南來;七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末,陶然、顏純鉤、東瑞、白洛、陳娟、陳浩泉、巴桐、楊明顯、王璞等南來[31]。統(tǒng)稱來港作家為“南來作家”,有助于回歸作家與作品本體,遺憾在于劉登翰回避了文學后面的觀念分歧及派別之爭,但這樣處理,亦不失為相當高明的文學史書寫,因為左中右派,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屬于政治立場,而非文學立場,只能說,政治立場與文學趣味有關聯(lián),但對文學趣味沒有決定性的作用,即便是大陸盛行的左翼文學、延安文藝、“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藝,都多少藏有個人的審美小趣味,彼此的分別在于隱藏的深淺。從文學而非從地域劃分、觀念分歧、政治立場差異的角度來看文學現(xiàn)象,有助于從審美、敘事、思想等角度判斷文學事實傳達出來的獨特性,并可以避開文學的地域之爭。但悖論在于,政治立場的分歧,往往又是出于觀念與理想的分歧,假如回到文學思想史的層面探究文學,派別、立場、地域之爭,又是必不可少的因素。古遠清的《當代臺港文學概論》略提及“南來”二字,但于本文討論的對象,作者更看重的字眼是“難民文學”及“右翼文人”等說法,其中的“難民文學”,取自南郭的說法[32],或者說,古遠清不太刻意去按意識形態(tài)去劃分南來作家,其《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南來詩人”》就聲稱,“不按‘主義也不按意識形態(tài)而按時間段”論述相關的南來作家[33]。另有吳尚華著《臺港文學研究》[34]第六章名為“南來作家的創(chuàng)作”,取“南來”的說法。曹惠民主編的《臺港澳文學教程新編》[35],取“南來”的說法,但編著者將“南來”的范圍收窄,專注地點仍然是香港,第十四章為“大陸南來作家的創(chuàng)作”,重點述評徐訏、李輝英、徐速、葉靈鳳、劉以鬯、曾敏之、陶然、顏純鉤、王璞、黎青、彥火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又另辟“旅港作家的創(chuàng)作”(含張愛玲、余光中、施叔青、戴天等)、“香港通俗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含梁羽生、金庸、衛(wèi)斯理、南宮搏等)、“香港專欄作家的創(chuàng)作”(含曹聚仁等)等章節(jié),“南來”與其另辟章節(jié)所論文人,實有所重疊,不能全然分開。計紅芳所著《香港南來作家的身份建構(gòu)》,分析“南來”之爭議,界定其研究對象為“所謂‘南來作家就是指具有內(nèi)地教育文化背景的、主動或被動放逐到香港的、有著跨界身份認同的困惑及焦慮的香港作家”[36],計紅芳基本上認同香港學人對“香港”的強調(diào)。趙稀方的論文《評香港兩代南來作家》[37],將重點放到唐人和七十年代以來南來的文人創(chuàng)作,雖強調(diào)左翼的貢獻,但又不嚴格區(qū)分派別。還有施建偉、應宇力、汪義生所著《香港文學簡史》,對不同時期作家與香港的關聯(lián),表述有別,他們稱1949前寓居香港的作家為南來作家,“新中國成立前后,大批南來作家和文學青年離開香港返回內(nèi)地”,另稱1949年前后來港者為“移居香港”[38]。由此看,“南來”實有廣義與狹義之爭。endprint
“南遷”的說法,是在“南來”的基礎上闡發(fā)的,若按黃維梁和劉登翰的界定,“南遷”有特指的時間段,“南遷”的范疇比“南來”的范疇小,但若按狹義的“南來”理解,“南遷”與“南來”又是兩回事。王劍叢的做法是將南來(南下)作家與南遷作家區(qū)別開來,徐訏、唐人、李輝英、司馬長風等被稱為“老一代南遷作家”,東瑞、陶然等被稱為“新一代南遷作家”[39]。認為“南來”是相對于“北返”而言的學人,通常視這部分作家為香港作家。強調(diào)“南來”與“北返”的區(qū)別,多為強調(diào)香港的地域性。強調(diào)“南來”與“南遷”的區(qū)別,又與前者的區(qū)分辦法不一樣,“南來”與“南遷”的分隔點,大致就是1949年前后,“南來”的主體后來選擇了北上,“南遷”的主體,成為香港文學的一部分,“南來”與“南遷”這些表述,實際上暗示了不同作家之間的分歧以及不同作家的選擇。從政治寓意來看,“難民作家”、“移民作家”等說法,可以說是“南遷”這一說法的延伸,也可以說比“南遷”更明確地表達了政治分歧,這種表述,客觀上強調(diào)了相關作家對大陸政權(quán)事實上的疏離,同時,基本上特指了具體的時間段,即1949年前后與70年代前后兩個時間段。潘亞暾與汪義生認為,1949年前后由內(nèi)地移居香港的作家,“他們中的不少人來香港,是出于對內(nèi)地新政權(quán)的疑慮、誤解或是對不同意識形態(tài)社會存有幻想”[40]。黃康顯稱五十年代的香港文學為“難民期”[41]。對1949年前后進入香港的文化人,黃康顯以“政治難民”等表述論之,“這些文化難民,是右傾的,因此他們亦是另一形式的政治難民。他們?nèi)蘸蟮奈膶W活動,亦含政治的偏向。只不過他們大部分一窮二白,從不以香港為家,他們永遠向北望,往昔日想,因此他們的意識形態(tài)與表現(xiàn),是純中國大陸式的,完全不帶半點香港色彩”[42]。古遠清稱50年代赴港的作家為“難民作家”,并區(qū)分這一批作家在50年與60年代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差異:50年代,“‘難民作家不僅在地理上也在政治上放逐自己,后來隨著‘難民身份的淡化和恐共、反共心理的弱化,60年代的新詩作者一般不再以放逐者自居,而轉(zhuǎn)過來把當年的‘過客和難民作為觀賞和調(diào)侃的對象”[43]?!半y民”的表述,突出了赴港作家在政治上的不依附——至少是逃避政治上的絕對依附,經(jīng)濟層面的依附不能完全等同于政治身份的依附。本文所論這一批“逃難文人”,他們對時勢的看法,通常為個人看法,并不足以構(gòu)成一個政黨性的對抗,從政治立場來看,他們是處于邊緣狀態(tài)的少數(shù)派,“不同意”、“不認同”、“不站隊”等姿態(tài),不足以構(gòu)成一個排他性的格局,這種姿態(tài),本來就是政治大格局中的本然狀態(tài)與本然選擇。這種姿態(tài),在對抗格局中,其話事語是弱勢的。撇開政治敏感性不談,“難民作家”的表述更切合這一批文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的核心訴求是求生,求生不僅在于生存層面的求生,更在于精神層面的求生,文人“逃難”所追求的,恐怕更多地,在于精神層面的求生。撇開觀念分歧及嚴格的難民定義不談,“難民作家”的提法,從思想史的研究意味來講,有其獨到準確的地方。香港島、九龍司、新界自1842年以來,先后經(jīng)《江寧條約》(1842,即《南京條約》)、《北京條約》(1860)、《展拓香港界址專條》(1898),淪為英國的殖民地(租借地)。盡管中英的表述有分歧,且在翻譯上有可爭議之處,但港英政府治下的“殖民地”這一事實無須爭議。港英政府在左右派之間持平衡的態(tài)度,決不容許任何一派坐大。同時,在語言政策方面,保留了中文及粵語在書面及口頭表態(tài)方面的本土文化,換言之,港英政府的文化殖民政策并未徹底實現(xiàn)。香港政治治權(quán)與文化政策的相對分離,為大陸文人的精神逃難提供了現(xiàn)實的可能。
“南來”、“南遷”、“南下”、“移民”、“難民”等表述之間的分歧,反映出文學史很難在地域、時段、派別、主義等方面達到共識。只不過,恰好是這種無法達成共識的格局,才能容納多種研究視角,譬如香港文學史的研究視角,南來作家與現(xiàn)代文學史的關聯(lián)研究等,各自皆能夠建立學理上的合理性。但如果把“南來”視為階段性的文學事實,同時視其為中國文學史的一部分,就可以暫時放下地域之爭。從文學事實及文人舉動本身來看,“南來”這一動作是不能否定的,如果采取廣義與狹義的區(qū)分法,則既可以還原基本的文學事實,也可以強調(diào)不同時段、不同地域之間的文學關聯(lián)。強調(diào)廣義的現(xiàn)代文學,比強調(diào)狹義的香港文學,格局更大。切割香港與大陸之間的聯(lián)系,強調(diào)香港本土的主體性,當然有其微妙的政治心理。但撇開政治心理方面的疏離不論,單論文字與語言本身,香港就沒有辦法切割與大陸的聯(lián)系,最能體現(xiàn)香港本土特色的,不是英語,而是粵語,但粵語的發(fā)源地不在香港,而是在大陸,香港所用繁體字,也來自于中國原生文明內(nèi)的文字體系,這些,都是歷史常識,無須過多爭拗。再論香港文學史,目前為止,香港的英語寫作并沒有擁有比華語寫作更多的成就,反而是離開大陸,遠赴歐美的海外華文作家,在這方面,有更出色的表現(xiàn),這些,是文學史事實,由此亦足見在文字方面,香港并未完全脫離母體。語言文字是文明的宿命,在文字面前,可以放下地域之爭。放下地域之爭的好處在于,研究者可以從整體文字體系里,看中國古代道術的現(xiàn)代分裂,同時,從文學本體的角度看,文學具備超越地域與時段的能力和可能性。
從廣義的角度來看,20世紀香港南來文人之“南來”潮流,可分為三個時段。第一個時段是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這一時期,大批中國人逃至香港,尋求戰(zhàn)時避難,一批知名文人南來香港,如蕭紅、郭沫若、茅盾、葉靈鳳、張?zhí)煲怼⒍四巨?、范長江、戴望舒、章乃器、蕭乾、楊剛、夏衍、陸丹林、周鯨文、黃寧嬰等作家[44],還有鷗外鷗、蒲特、袁水拍、陶行知、徐遲、陳殘云、杜重云、周鋼鳴、馬國亮、黃若耶等詩人及散文家[45]。第二個時段是40年代末至50年代。這一時期的南來文人主要分為兩大部分:南下后北上的知名文人,如茅盾、郭沫若、夏衍、廖沫沙(懷湘)、喬冠華、邵荃麟、馮乃超、周而復、聶紺弩、袁水拍(馬凡陀)、杜埃、陳殘云、司馬文森、沙鷗、呂劍、華嘉、韓北屏、鄒荻帆、曾敏之、黃谷柳、呂倫等;旅居香港的“難民作家”,如徐訏、曹聚仁、易君左、葉靈鳳[46]、李輝英、劉以鬯、徐速、趙滋藩、黃思騁、張愛玲、南宮搏、馬朗、高雄、何達、王敬義、倪匡[47]等,“難民作家”既包括南來香港定居的文人,也包括暫居香港的文人。這一時段,最能體現(xiàn)文人的文學理想及觀念意識的分歧。第三個時段是70年代以后,東瑞、陶然、楊明顯、白洛、曾敏之、施叔青、陳浩良、林蔭、顏純鉤、金兆、陳娟、傅天虹、王一桃、春華、張詩劍、黃河浪、巴桐、吳正、夏捷、華莎、溫紹賢、王尚政、柯達群、張漢基、陳少華等[48],計有數(shù)百人。前兩個時段,跟現(xiàn)代文學的范疇有更多的關聯(lián)性。70年代以后的南來作家,基本上可以納入廣義的華文文學范疇。時段的區(qū)分,與身份界定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盧瑋鑾之“南來”與“香港作家”等表述,王劍叢筆下的“南來”與“南遷”,黃康顯所稱“難民作家”,學人探究的綠背文化(美元文化),實際上界定了文人的身份與個人政治趣味。endprint
文學史論的猶疑,是文學史之復雜性的反映。從廣義的“南來”范疇考察,第二個時段的“南來”,最為復雜,它尤其能體現(xiàn)文學與政治之間的關系。文學史論在處理文學與政治關系問題時,總顯得猶豫不決,基本上沒有可能達成共識。甚至可以說,文學史論之所以在概念、分段、身份界定等方面遇到困難、難以達成共識,就是因為20世紀40、50年代香港南來文人在政治層面將文學復雜化了。正如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所說,1949年前后南來的文人,“再次將國共兩黨在大陸的斗爭帶來香港,使香港成為海峽兩岸之間的意識形態(tài)戰(zhàn)場。這種形勢一方面說明香港與母體的緊密關系,另一方面又再證明香港的本土性、主體性在母國文化大舉南下時,往往會有一段時間淹沒不彰”[49]。俗稱的“美元文化”,讓南來文人的身份變得極富爭議。美國政府及中央情報局資助一批雜志及出版社,如友聯(lián)出版社、亞洲出版社、《人人文學》、《中國學生周報》、《大學生活》等,一些文人在表達不同政見的同時,獲得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途徑,并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生計的困難?!袄鋺?zhàn)氣候形成以后,美國國務院及中央情報局以香港為橋頭堡,作意識形態(tài)的反擊,其實際效果有幾方面,第一是維持文人生活,第二是提供發(fā)表園地,第三是培養(yǎng)青年作家。至于是否因此就徹底改變了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在今天回顧,很難有準確的結(jié)論?!盵50]經(jīng)濟依附是否完全等同于政治依附,存疑。從文學與政治關系的角度看,1949年前后南來香港的逃難文人,尤其值得單獨研究。
1949年前后的南來文人,除了以左翼右翼等詞語去指認之外,有沒有其它的辦法去闡釋文人的逃難?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文人的逃難,凸現(xiàn)了集體主義與個人自由之間的分歧與沖突。集體主義與個人自由之間的博弈,并非始自于1949年,它似乎源于人類本性內(nèi)部的沖突。集體主義與個人自由之間的劇烈沖突,體現(xiàn)在寫作層面,就成為革命與不革命之間的矛盾。在階級斗爭指引下的革命浪漫主義與革命現(xiàn)實主義一旦成為主流,不革命的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就會被清算審判被排除出文學史之外,“十七年”紅色經(jīng)典、“文革”樣板戲成為排它性的文學史存在,即是確切的史證。革命與不革命的本質(zhì)性差異,在于對待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態(tài)度差異。不革命的文人,可能更看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續(xù)接,態(tài)度折衷,立場多元。革命的文人,可能更看重對傳統(tǒng)的顛覆,講究二元對立,強調(diào)苦難與良心,對增強工農(nóng)兵之間的感情抱有理想,本質(zhì)上是一元論者。分歧與沖突,表面上看起來,是暴力在發(fā)揮作用,但實際上,是文學理想與觀念形態(tài)之間的較量。往小處看,是政治分歧,往大處看,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走向問題。政治的分歧遲早會過去,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話題,將會更長久。這一批逃難文人的選擇及其創(chuàng)作,提供了思考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關系的空間。文人的出走,是傳統(tǒng)道術分裂后的現(xiàn)代反應。
注 釋
[1]落難文人的說法,參見潘亞暾、汪義生:《香港文學史》,廈門:鷺江出版社,1997年。
[2]1948年,劉以鬯從上海南來香港。對于赴港原因,一說是“他(劉以鬯)原來在上海,因有人說其父名懷正是懷念蔣介石,所以他一氣之下,就去了香港”,見沈寂口述、葛昆元撰稿《建國初我在香港遇見的大亨和明星》,載《世紀》2015年第2期。劉以鬯于1952年離港赴新(星)加坡,于1957年由新加坡回到香港,據(jù)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編《香港新文學年表(一九五○—一九六九年)》,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0年。
[3]1950年,徐訏自上海移居香港,參見劉以鬯主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1996年。
[4]1950年,徐速由成都移居香港,“在自由出版社任編輯,開始撰寫《星星之火》、《星星·月亮·太陽》等,《星星·月亮·太陽》在《自由陣線》雜志連載,發(fā)表后,由電懋公司拍成電影”,參見劉以鬯主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第78頁。
[5]1950年,曹聚仁移居香港。
[6]1948年,金庸移居香港。派別存疑,本文傾向于將其定位于中間偏左,而非絕對的左派。
[7]1957年,倪匡移居香港。
[8]司馬長風,原名胡靈云,又名胡欣平、胡越,1949年由北京到廣州,1949年7月赴臺灣基隆市,1949年年底赴港定居,與友人合辦友聯(lián)出版社,出版《祖國周刊》、《大學生活》、《中國學生周報》、《兒童樂園》等刊物,參見劉以鬯主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1996年,另參見王劍叢編寫《香港作家傳略》,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0頁。
[9]力匡,1927年生于廣州,1952年畢業(yè)于廣州中山大學文學院歷史系,后到香港,到港具體時間不詳。曾編輯或主編《人人文學》及《海瀾》雜志。1958年赴新加坡定居,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逝世于新加坡。參見劉以鬯主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另參見王劍叢編寫《香港作家傳略》。
[10]趙滋蕃1024年1月13日生于德國漢堡,1950年由內(nèi)地來港,“做過敲石子的散工,也做過扛面粉的腳夫、揀過垃圾、在石塘嘴住過天臺,在筲箕灣住過樓梯間,也在調(diào)景嶺捉過虱子”,代表作是1953年寫成的《半下流社會》。
[11]黃思聘1950年移居香港,創(chuàng)辦并主編《人人文學》(后由力匡主編),辦過高原出版社,受惠于“美元文化”,曾碾轉(zhuǎn)新加坡、馬來西亞和臺灣,后回香港定居,參見劉以鬯主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
[12]張愛玲1952年來港,1956年離港赴美。參見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編《香港新文學年表(一九五○--一九六九年)》,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0。。馬來來高香港的居香港,具體時間不詳。劉經(jīng)傳略》。能否算南來作家 ? ? ? ? ? ? ? ? ? ? ? ? ?[13]姚拓,曾用名姚天平、姚匡,1950年移居香港,曾任職《中國學生周報》、《大學生活》,1957年移居馬來西亞。endprint
[14]40年代末,南宮搏由上海移居香港,“賣文為生,撰寫大量歷史小說”,具體時間不詳,參見劉以鬯主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
[15]李輝英1950年赴港定居,“賣文為生”,參見劉以鬯主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
[16]馬朗,1950年赴港,本名馬博良,筆名馬朗、巴亮、孟白蘭、孟朗、卜量、聞倫、聞龍、愛秀等,1950年赴港,1956~1959年在港創(chuàng)辦《文藝新潮》,一般認為,馬朗是香港現(xiàn)代詩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相關介紹參見王劍叢編寫《香港作家傳略》。
[17]西西在港寫作成名,1938年出生,廣東中山人,1950年到港,曾編過《中國學生周報》的《詩之頁》、任過《大姆指》、《素葉文學》等雜志編輯。參見王劍叢《香港作家傳略》。能否算南來文人,可爭議。
[18]1950年,董千里赴港。
[19]潘柳黛1949年前移居香港,具體時間不詳。參見王劍叢編寫《香港作家傳略》。
[20]林以亮于1948年移居香港。據(jù)劉以鬯主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
[21]楊際光于1950年前后移居香港,具體時間不詳。曾用筆名貝娜苔、羅繆、羅謬、明明等,曾任職《香港時報》、《幽默》、《文藝新地》等雜志,主事翻譯、編輯、創(chuàng)作等。
[22]黃崖,筆名葉逢生、陸星、莊重等,1950年赴港,1959年赴馬來西亞任蕉風出版社社長兼主編,后返港,50年代發(fā)表有小說《一顆星的隕落》、《秘密》等,參見袁良駿著《香港小說流派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6頁。一說為1957年移居馬來西亞,參見劉登翰《香港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第228頁?!?0年代他在徐速創(chuàng)辦的高原出版社出版了《烈火》及其續(xù)集,《紅燈》、《迷濛的海峽》、《圣潔門》、《紫藤花》、《得獎者》等七部長篇小說”,參見何慧:《香港當代小說概述》,廣州:廣東經(jīng)濟出版社,1996年,第25頁。
[23]如璧華會強調(diào)“移民作家”的說法,但顯然“移民作家”從內(nèi)容上不能涵蓋所有南來作家,同時從外交常識來講,“移民作家”也不適合形容大陸與香港之間的關系。
[24]詳見盧瑋鑾:《“南來作家”淺說》,《香港故事——個人回憶與文學思考》,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6年。
[25]黃繼持:《香港文學初探》,完稿于1984年,是第一本評論香港文學的專著,簡體版于1987年12月由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本文采用簡體版,上述引文見第15頁。
[26]黃繼持:《香港文學初探》,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第16頁。
[27]鄭樹森:《遺忘的歷史·歷史的遺忘——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文學》,參見黃繼持、盧瑋鑾、鄭樹森著:《追跡香港文學》,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9頁。
[28]潘亞暾、汪義生:《香港文學史》,廈門:鷺江出版社,1997年。另參見潘亞暾:《香港作家剪影》之《香港文學素描》一文,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9年。
[29]潘亞暾:《香港作家剪影》之《香港文學素描》一文,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9年,第309頁。
[30]王劍叢:《香港文學史》,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
[31]參見劉登翰:《香港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
[32]古遠清:《當代臺港文學概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南郭:《香港的難民文學》,臺北,《文計》1985年第4期,第34頁,參見古遠清《當代臺港文學概論》,第38頁。
[33]古遠清:《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南來詩人”》,載《廣東教育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
[34]吳尚華:《臺港文學研究》,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7年。
[35]曹惠民主編:《臺港澳文學教程新編》,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
[36]計紅芳:《香港南來作家的身份建構(gòu)》,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9頁。
[37]趙稀方:《評香港兩代南來作家》,《開放時代》1998年第6期。
[38]施建偉、應宇力、汪義生合著《香港文學簡史》,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5頁。
[39]王劍叢:《香港文學史》,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另參見王劍叢:《20世紀香港文學》,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6年。
[40]潘亞暾、汪義生:《香港文學史》,第229頁。
[41]黃康顯:《香港文學的發(fā)展與評價》,香港:秋海棠文化企業(yè),1996年。
[42]黃康顯:《從難民文學到香港文學》,香港:秋海棠文化企業(yè),1996年。
[43]古遠清:《當代臺港文學概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39頁。
[44]許地山算是一位特殊的南來文人,許地山在燕京大學與,經(jīng)胡適推薦,于1935年南下?lián)蜗愀鄞髮W中文學院教授,1941年去世,參見王劍叢著《香港文學史》,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年,第49頁。許地山是與“南來”潮流關系不大的文人,但仍然可將其歸之于“南來”文人。
[45]參見劉登翰《香港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
[46]葉靈鳳1938年香港。
[47]1957年倪匡赴港,初寫武俠小說,后改寫科幻小說。
[48]參見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編《早期香港新文學資料選》,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8年。參見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編《國共內(nèi)戰(zhàn)時期香港文學資料選》,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9年。參見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編《香港新文學年表(一九五○年——一九六九年)》,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0年。參見劉登翰《香港文學史》、王劍叢《香港文學史》等。
[49]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編《香港新文學年表(一九五○年——一九六九年)》,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0年,第10頁。
[50]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編《香港新文學年表(一九五○年——一九六九年)》,第11頁。
(本文為高?;究蒲袠I(yè)務費中山大學青年教師培育項目內(nèi)容,批準號:12wkpy88)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