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翀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p>
李白在《蜀道難》中近乎白描般地描繪了古蜀國的情景,但古蜀國究竟具體是什么樣,這位有著酒酣草書嚇蠻邦傳說的奇男子也未必完全知曉。直到1929年2月四川廣漢太平鎮(zhèn)月亮灣的一處青銅器遺址的發(fā)掘才給我們揭開了古蜀國一角的面紗。在四川廣漢南興鎮(zhèn)北,有一條稱為馬牧河的古河道,其北岸劃過了如月亮一樣美麗的弧線,故稱月亮灣。在南岸,屹立著三個土包,美稱之三星堆。但凡重要的發(fā)掘都是緣于小人物與大地之間偶然的、不經意的觸碰,殷墟甲骨如是,三星堆古蜀國遺址如是,以致后來的秦始皇兵馬俑也是這般的模式。正是燕青保父子在自家農田的次尋常的耕鋤,使我們得以窺見古蜀國王蠶叢、魚鳧們的巍巍威嚴。但最初被燕氏父子發(fā)現(xiàn)的并非日后堪稱“三星堆之魂”的青銅禮器和青銅神樹,而是300余件的玉石器。也幸虧沒有讓燕氏父子發(fā)現(xiàn)大量的青銅重器,因為那300余件玉石器被貪心的父子陸續(xù)拿到市場漁利,至今難覓蹤影?,F(xiàn)在我們還能見到神秘詭譎的銅面具、神樹,不知道是我們的福氣,還是古蜀國的福祉。此后距三星堆蜀王陵正式面向世人,還長達半個世紀,其間尚有不少人等扣其門扉,如陶宗凱旅長,華西大學學者林銘鈞、葛維漢、戴謙和以及四川大學教授馮漢驥等。
古蜀國仿佛尚存“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澀,直至公元1980年才使我們得見蠶叢、魚鳧的威儀,盡管歷經漫長的等待,但其一出世就讓我們驚艷,得見當時蜀國“秋月春風等閑度”的威嚴與鼎盛。或許能夠從這威儀中得以重回當時的歷史現(xiàn)場。1986年8月14日,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這天考古隊員清理出長460厘米、寬348厘米、深160厘米的蜀人所留的祭祀坑。爾后,該坑命名為“三星堆1號祭祀坑”。眾人尚未從驚喜中緩過神來,又于當天下午6時,在1號祭祀坑西北30米處發(fā)現(xiàn)2號祭祀坑。這來自大地和先民的厚賜,讓我們能夠輕揭一角面紗,目睹蜀王熟睡的真容。我們過于渺小和無知,也許無從分辨這是不是那位蜀王的神享之處,或許只能從在1號坑所出土的繪有魚、鳥躍出水面圖案的金權杖,多少妄自揣度這是魚鳧王的舊物。不可一世、俾倪萬民的氣度就蘊藏在這柄權杖中,更源自那凸出眼眶16厘米的青銅縱目神像的炯曠。似乎在說,來吧,你們這些愚民盡情地欺騙吧,但,我是太陽、我是王,我有著神鷹般的炯目,看多少謊言和罪愆能夠藏匿。改過吧,只有我才能饒恕你的罪行,因為我是王,我可以跟神界通話。
古蜀國有著殷商的遺風,是一個神治的王國。只有商王才能卜靈龜、通達上庭,以臨訓萬民,古蜀國也同樣是只有王才能夠具備溝通上天的神力,出于2號祭祀坑青銅神樹就是確鑿的物證。青銅神樹由樹座和樹干兩部分組成,樹座略呈圓錐狀,底座呈圓環(huán)形,上飾云氣紋,底座之上為三山相連狀,山上亦有云氣紋。樹干接鑄于山頂正中。樹干上有三層樹枝,每層為三枝椏,枝椏端部長有果實。在樹椏和果實下分別鑄有火輪。有學者稱,蜀王就是援樹而上,直至天界,帶回上帝的旨意以訓教萬民。雖然神樹在秦、漢時期流變成搖錢樹,沾染些許阿堵俗氣,但在三星堆的古蜀時期還是具有“不死”、“通天地”的神秘主義色彩,能夠有著“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能力。
斯人遠矣,可堪“兩處茫茫皆不見”,尚留1、2號祭祀坑供人追想……有學者曾對三星堆祭祀坑報告作過統(tǒng)計,兩個祭祀坑共出土“青銅人像、人頭像、人面具、人面像、獸面具等各類形象116件(包括殘件)。其中一號坑出土16件。包括人頭像13件,跪坐人像1件,人面具1件,人面像1件。二號坑出土100件。包括立人像3件(兩件殘),獸冠人像1件(殘),人身烏爪形足人像1件(殘),人身形飾牌2件(殘),持璋小銅跪人1件(殘),單體跪坐人像共4件,喇叭座頂跪坐人像1件,Ⅱ號大型銅神樹座跪坐4人,殘銅神壇上立小銅殘人2件(推測總數(shù)4件),跪小銅人5件(推測總數(shù)12件),青銅人頭共44件(4件戴黃金面罩,殘2件,青銅面具共32件(人面具20件,縱目面具3件,青銅獸面具9件)。此外,還有黃金面罩5件(4件戴在人頭上)。如此規(guī)模和數(shù)量,如此特定的地點和場面,這在世界青銅人像造型美術考古中尚屬首次。在中國青銅文化發(fā)展史上,先秦時期關于銅像群像鑄造的例子微乎其微”。可以說發(fā)現(xiàn)如此眾多的人像或面具很令人驚詫,這在同一時期的其他地域文化中極為罕見,“早期中國藝術中,人像并不是一個重要的主題。雖然新石器和青銅時代的遺址中,也發(fā)現(xiàn)一些人形小雕像、塑像或者繪畫殘片,但這些人像經常是簡單破碎,或者高度程式化,或者只是器物裝飾的部分。它們所表現(xiàn)對象的社會地位,很多沒法確定;能確定的,—般也都是社會地位比較低下的刑徒、奴隸、仆役等,或者是異族的首領??傊?,早期中國藝術中人像大多表現(xiàn)的是當時社會中的‘他者(the sociol other)的形象”。盡管三星堆所出神像屬于異族首領,但對于本身文化來說,其形象卻是內向的,有著本我的意味。當然三星堆人像所表示的對象直接為巫祝之人,“兩個器物坑所出土的跪坐人像和立人像,代表著三星堆方國眾多的巫祝形象,他們的主要職責,是主持或參與三星堆方國詭秘的宗教祭祀禮儀和經常性的向神靈獻祭”。巫祝是一種職業(yè),但不代表其人的身份,如商王也有可能是卜人之一?!叭嵌逊絿奈鬃5穆氊熓菗渭漓雰x式的神職人員,經常在神殿宗廟內主持獻祭與禱告,他們或跪坐與站立在神壇上,或頭頂著銅尊向神靈祭拜,或在山坳插上玉璋以祭祀山神和山上居住的神靈,或手握玉璋向神靈獻祭,或手握玉瓊以通天地,等等。他們獻祭的對象是各種神靈,是以神靈觀念為基礎,所以他們是祭祀文化體系中的巫?!?。如此說來,這樣的巫祝身份儼然就是古蜀的蜀王。
有學者進步觀察古蜀立人像的制作痕跡,發(fā)現(xiàn)“三星堆許多青銅神像頭頂部是平的,底部或做成鋼筆形狀,或做成圓桶狀,或做成半圓狀,我認為這些形狀的青銅人頭像就是為了要套在一個圓木形的柱子上。有的半圓狀頭像的兩邊耳朵上或頭頂部還有小孔,可能是為了固定頭像用的。也就是說,這些頭像為了是要套在木柱上而制作的。特別是漢代漢白玉做成的大半身人像在四川省原博物館里第二陳列室中,其典型特征是頭像頂部像用刀子削去了一樣,有的頭頂部還凹陷下去,與三星堆青銅人頭像有驚人的相似”。這樣的做法部分地帶有“尸”的形式,可能不會存留多少本來的使用細節(jié)。因為這并不是代表死者的圖像,而是蜀王兼巫師的化身,“早期蜀人立人像是用木頭做成的,可能就是用一塊圓木做成的。”
三星堆所見的縱目像極為突出地反映出這種交感魔力。它帶給人們的視覺感受是極度炫目,并在其中達到所期望的迷幻效果,有人將縱目與太陽聯(lián)系起來,也是看到這樣的魔力效力,“原始人類的表象、類比思維,充分運用了‘相似律的法則,從中去把握和建構表象之間,事物之間的一種獨特的因果聯(lián)系。也正是這種相似律,才在三星堆青銅文化中,在太陽與眼睛之間架起了一道聯(lián)結的紐帶和橋梁”。成都市北郊金沙遺址出土了木雕彩繪人頭像,這是同期中原所罕見的,這件人頭像高79厘米,寬199厘米,是由一塊整木制成,木料通體前屈,表示人像向前彎曲。木雕分為上下兩節(jié),木人頭像雕刻在上節(jié),上面分別涂有暗黃色、紅色(朱砂)、黃色、黑色四種顏色,而以暗黃色和朱砂為主。木質人頭像表情猙獰,給人以威嚴、肅穆之感,其前屈是否也是在俯視眾生?木雕的下節(jié)部分猶如把尖刀,它制作粗糙,很顯然不可能暴露在外,應該是要插入到某個東西之內的,這與蜀地常見的尖底器有異曲同工之處。在其靠上處有三個橢圓形小孔,也應是使其更加穩(wěn)固地系孔。而反觀中原圖像文化,容器與人像也有一些勾連,這是“銅容器與青銅面飾使用的場合不同所造成的。青銅容器多用于祭祀祖先神靈等具有濃郁宗教神秘色彩的場合,而青銅面飾,確切地說是其所裝飾的漆盾、馬冠等則主要用于出征誓師、出行等世俗氣氛較濃的場所。從這點看,商周青銅面飾擁有更多的世俗禮儀用具的性質”。
而神人、神樹皆源自于巴蜀文化,但是“巴蜀文化”本身卻是一個文化的復合體,對這個文化本身的研究,并不屬于我們圖像史的考察重點,但仍不能忽視其產生的歷史背景?,F(xiàn)采取相關學者對其的概述,“早、中期的巴蜀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是蜀族人。晚期的巴蜀文化,則是川東巴族人滅掉蜀族統(tǒng)治的國家(杜宇王朝后)建立的新王朝(開明氏蜀國)創(chuàng)造的。春秋戰(zhàn)國前后,蜀國與巴國并存形成了晚期巴蜀兩國文化基本相同又略有區(qū)別的新的文化共同體”。這種復合形態(tài)的文化使得它所產生的圖像也帶有“復合”的意味,既是本土的巴蜀怪味,又呈現(xiàn)出部落聯(lián)盟的特殊性質。然而文化的交互性影響,并不限于巴蜀之間的互相影響,或是直接面對強大的商文化的影響力。而是呈現(xiàn)一種多元的態(tài)勢,至少以城固青銅器群為代表的文化是早期蜀文化的來源之一,而稍北方向的國文化也是不可忽視的。
而金沙遺址出土的12尊石跪人像卻是受中原文化影響較深的,開始出現(xiàn)了被捆綁的男性裸體跪像的形象,他們是不是代表著人殉的俑偶尚待進一步考察,但這已然回歸到了早期中國人像造像的主流情況中,即“中國早期藝術中的人像都是社會地位極為低賤的‘他者:他們有的赤身裸體、有的扭曲殘疾,還有的是犯人或俘虜?shù)漠愖孱^領”。他們造型基本一致,臉形方正瘦削,顴骨高凸,鼻梁高直,大鼻頭,大嘴巴涂有朱砂,耳朵上有穿孔,雙手被繩索反綁在身后,雙腿彎曲,雙膝跪地,臀部坐于腳后跟上。發(fā)式奇特,頭頂?shù)念^發(fā)從中間向左右分開,兩側修剪得極短并微微上翹,腦后的頭發(fā)又被梳成兩股長長的辮子,直垂腰間。這些石像雖然雕刻技術細膩,頭頂?shù)陌l(fā)絲甚至還清晰可見,亦能見諸傳神的是表情,在凹凸明顯的肌肉中突出了驚恐、茫然、無措的神情;然后此時的人物形象已由本體轉變成他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