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超級風暴潮

      2015-09-06 16:21:00于厚霖
      鴨綠江 2015年9期
      關鍵詞:筏子檔案局縣委

      尚麗潔翻了個身,半夢半醒地問:“幾點了?你……還沒睡?”

      斜倚在沙發(fā)上的黨安裹緊羽絨棉衣,憂心忡忡:“你聽這風!你聽!”

      氣溫驟降十度,狂風暴雨,時而夾雜著沙粒雪,酣暢淋漓地肆虐。黨安也像在風暴中煎熬。西北風狂怒的吼聲拐著彎兒,拔著高兒,從海面推向小島,掃過縣城,向東南奔騰而去。海浪的喧囂被狂風的吼叫遮掩了,偶爾從狂風呼號的縫隙中憤怒地亮一嗓子,足以使人驚魂。電是當晚六點多鐘突然停掉的,一夜漆黑到天亮。沒有電,暖氣也沒,自來水也停了,空調成了擺設,連鎖反應,城市功能完全喪失。寒冷、恐怖與黑暗聯(lián)手,完全籠罩了四面環(huán)海的小城。

      半夜以后,黨安才上床躺下。他憂心如焚地細聽著狂怒的風聲潮聲。這場罕見的超級風暴潮,無疑會導致水位暴漲,完全脫離海岸的束縛,把陸地變成撒野的場所,把建筑物當成施暴的對象。但首當其沖的注定是海面的養(yǎng)殖浮筏!黨安最最牽掛的是勞滿海家的二十臺扇貝筏子!那片筏區(qū)可是位于海帶溝北口??!

      總算熬到天亮,狂風絲毫未減。黨安想給勞滿海打電話問問情況,拿起話筒,卻沒有聲音。停電會影響正常通信嗎?打開手機,沒有信號,只顯示可以撥打緊急電話。通信也癱瘓了。

      黨安決定,到北沙岸村的海帶溝去一趟。

      今天是周一,原定市檔案局新上任的孟局長一行來本縣例行檢查,但是連電話都不通了,車能通嗎?大風警報,客船肯定停航;即使風力減弱,縣鄉(xiāng)各級也要檢查災情,組織抗災,市局領導不會來湊這個熱鬧。原定今天下午,縣里還有一個重要會議,年度縣直服務型機關建設綜合考評表彰大會,不用問,肯定得取消。

      黨安沒有吃早飯,就穿了帶風帽的棉衣準備出發(fā)。

      尚麗潔說:“那么遠的路,這么大的風,你怎么去?”

      黨安道:“當然是走著去了。”

      尚麗潔說:“沒事找事。你去了,能幫上什么?”

      黨安固執(zhí)地說:“別的幫不上,給點安慰給點鼓勵也好?!?/p>

      尚麗潔擔憂地說:“天都啥樣了,就差下刀子了,腦袋讓彪子摸了這個時候出門?。 ?/p>

      黨安說:“我得去看看,好心里有數(shù)。”腳已邁到門外,又回頭叮囑,“不要讓尚兒去學校!今天不可能上課……”

      尚麗潔嘟囔道:“我們那板房,還不知什么樣兒呢!”

      黨安這才想起,妻子與幾個下崗的姐妹在市場合租的板房不知會不會有事,就說:“等會兒風小些的話,你去看看吧。”

      天空陰沉得像一口黑鍋扣在頭頂,狂風像無數(shù)條鋼鞭抽來。黨安小心翼翼地走過小巷,走過有坡度的街道,走出縣城,向東,拐上冰雪覆蓋的水泥公路,前面是大下坡。抬眼望去,縣城東北三四里外的北沙岸被一座小山包遮擋著,山上的樹木在狂風中戰(zhàn)栗。就這一抬眼的工夫,腳下滑了,他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腿摔痛了,手套捂在冰路上,涼意扎透全身。好在沒有人看見他這副狼狽相。爬起來,想打輛出租車去,可是沒有。別說車,路上連行人都沒有。

      黨安艱難地行走,狂風一次次把他吹得偏離腳下的路。經過一處開闊地,望得見北海和南海,風更加沒有遮攔,絞著勁兒地嘶鳴,發(fā)出異常猙獰的怪吼,仿佛千萬支響箭,一齊向他射來。

      北沙岸村終于到了,黨安拐上公路左側的水泥岔道,直接去了海帶溝屯。山膀遮擋,風小了許多。雪路上有零亂的腳印。路邊有幾棟房屋,勞滿海家的煙囪冒出的白煙被風吹得平著刮。門口方方正正地堆著壓成餅的養(yǎng)殖吊籠和堆成梯形的灰色塑料圓球。黨安斷定這個時候勞滿海不會在家,就順著彎道往海邊走。近岸時,狂風從溝口擁擠而來,針一樣扎在臉上。再看烏黑的海面,狂怒的潮頭高高躍起翻卷,又沉重地跌落,令人想到海嘯的場景!飛濺而起的細浪碎成飛沫淋淋灑灑,像陣雨潑下。七八個穿著黃色或黑色的厚棉衣、腰間扎緊聚乙烯繩、腳穿高幫水靴的男人端著膀子,佝僂著腰身,面朝大海,任狂風吹襲,浪濤噴射,木然呆立。黨安望著這些雕塑一樣的背影,斷定其中必有勞滿海!對了,那個身材矮小、一活動就暴露出腿部殘疾的中年人就是。黨安在他們身后立住腳,喘息片刻,和那幫人一道望向只有浪濤翻滾、其他一無所見的大海。二十臺筏子?。∵B養(yǎng)殖物資帶即將收獲的蝦夷扇貝產品,總價值不下二十萬;如果全軍覆沒,貸款如何償還?勞滿海一家如何承受?

      黨安往前走了兩步,恰好有人回頭,發(fā)現(xiàn)了他。雕塑們就一起轉身,表情木然,沒人能認出他來,就連和他最熟的勞滿海,也瞇縫著眼睛瞅他。黨安解開風帽前面的繩扣,露出整張臉,哈出的熱氣瞬間被風吹走:“老勞!……”

      勞滿海上前幾步:“是黨局長?”又驚詫無比,“這天氣,你怎么來了?”他望望黨安身后,“你是……怎么來的?”

      黨安上前握住勞滿海的手,就像握著一塊冰冷的老樹皮。勞滿海滿臉的深溝里,掛著點點濕痕,不知是飛濺的海水,還是被風吹出的眼淚。

      在場的所有人都很意外,紛紛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說,還真是黨局長??!一個身材粗壯、人稱大魯?shù)哪贻p人說:“這年頭,哪還有像你這樣的干部?”

      黨安擺擺手說:“我就是不放心,過來看看?!彼┐幕|一道一道,從高岸通向海面,在沙灘留下間距相當?shù)臒o數(shù)條繩纜。黨安指著兩道滑纜之間散亂的殘破木板,“那是船板?船,打碎了?”

      勞滿海懊悔地垂下頭去。

      黨安心下一驚:“不是提前通知有大風嗎?”昨天上午,黨安得知有大風警報的消息,專門給勞滿海打了電話,告訴他要嚴加防范。勞滿海當時說,鎮(zhèn)里村里都通知到了,放心!

      勞滿海難過地說:“怪我腿腳不靈便,拉到岸上用沙培起來能好些。也沒想到風浪大到哈了天。”

      黨安說:“要是提前把船轉到南灣呢?”

      大魯說:“我的船也沒轉港,跟廉老板沾光,用索道拉到半山坡了。這么大的風浪,轉到南灣也夠嗆!”

      大魯說的廉老板,是海帶溝最大的養(yǎng)殖戶,名廉克昌,在紅礁鎮(zhèn)當副書記時就在這里搞養(yǎng)殖,以他父親的名義。那時只有幾百臺筏。這些年又向外擴張,浮筏已達上千臺,前年還將山坡劈平,建了兩層小樓和存放養(yǎng)殖物資的院落,并架起空中索道,兩座巨大的梯形金屬架子,一座架在山坡,一座架在百米之外的海里,鋼索凌空,就像斜拉索橋高大的橋塔牽著一道道鋼索,很有氣勢。黨安的目光順著幾條彎垂的空中鋼索往岸頭望去,光禿禿的山坡上,兩層小樓前的院子里,滿滿當當,一片漆黑,全是東倒西歪的養(yǎng)殖船,尾掛機撅起在船后。

      “廉克昌在嗎?”黨安問。他以前來這里時,曾到那小樓去過,但主人不在。

      “沒見?!贝篝斦f,“春節(jié)后就沒見,是把頭們在打理?!?/p>

      勞滿海嘆一口氣:“老廉家干養(yǎng)殖年頭多,攤子大,底子厚,扛折騰。小門小戶可是毀了?!?/p>

      這一帶的養(yǎng)殖船、垂釣船,冬天一般都轉港到南灣避風;不轉港的都是更小的船,推到沙灘的高處,用沙把船體的大部分掩埋,凍結實了,不至于漏。勞滿海他們這些養(yǎng)殖戶的尾掛機船,船體都比較大,一旦損失就是幾萬塊錢,所以入冬前就已經轉移到南灣,冰海解凍后又轉回海帶溝,準備投入養(yǎng)殖產品收獲。誰知三月中旬了,老天爺還來這么一下子。報了西北風八到九級,陣風十級,但是實際上,陣風達到十二級以上,而且持續(xù)時間長。

      已經是早晨七點了,天空還一片昏暗。勞滿海說:“太冷了!回家暖和暖和!”那幾個養(yǎng)殖戶主也都表示,在這兒站上幾天也沒用,還是想想辦法怎么補救吧!

      勞滿海家離海邊不過二三百米,三間瓦房建在山坡的陽面,與廉克昌的養(yǎng)殖公司一坡之隔。

      勞滿海的妻子已經做好了早飯。這一帶的居民靠燒炕或生爐子取暖,家里還有點熱乎氣。

      在海邊的時候,勞滿海還克制著;現(xiàn)在沒有外人了,他忍不住熱淚盈眶:“黨局長啊,沒想到你那么大的干部,頂風冒雪的……”

      黨安也動了感情:“老勞!我哪是什么大干部!我就是來看看,能不能多少幫點兒。災害已經發(fā)生了,可千萬要挺住了,抓緊抗災自救。黨和政府一定會全力幫咱們渡過難關的。”

      勞滿海的妻子也很感動:“黨局長啊,對咱家的事,你可是操盡了心!鄰居都問,黨局長和你家是啥親戚?我說沒親戚啊。都不信?!?/p>

      勞滿海說:“做的苞米粥,黨局長也一起吃吧?!?/p>

      黨安說自己吃過了,你快吃吧。勞滿海也沒心思吃。黨安就和他嘮養(yǎng)殖話題。風力減弱之后要下海察看災情,加固橛子和纜繩,打撈沉筏,整理絞纏的浮筏,補充浮力,對吊籠進行清理、合并。出現(xiàn)大量空筏是必然的。一些起步早、雪球已經滾大了的,或在產權制度改革時狠撈了一把的,家底殷實,折騰得起;勞滿海才干養(yǎng)殖沒幾年,不僅物資和苗種的損失需要補救,還要造一條新船或購買一條二手船,需要好大一筆錢!

      黨安想起一句話,是他自己總結的:不怕一萬,就怕沒錢!

      當初確定扶貧包戶認親結對子時,黨安真替被他們單位認的這門親感到冤?!袄膳洹保涞煤玫木透吲d,像財政局、水產局、交通局、城建局……要錢有錢,要物有物,要辦事也容易。檔案局沒錢沒物沒人脈,死水灣。他們局認親的這戶,戶主就是勞滿海。

      勞滿海是本地人,搬到外地又搬了回來,給養(yǎng)殖大戶打工,收入很低,蓋房子和供兒子上大學拉了不少饑荒。兒子大學畢業(yè),沒找到工作,整天“打溜溜”,勞滿海兩口子很上火。聽說是縣檔案局包他家,勞滿海有些沮喪。黨安對愁眉苦臉的勞滿海說:“我們是窮幫窮,盡點力吧?!眳⒄談e的單位,送給勞滿海五百元錢和米面油。問勞滿海有什么具體困難。勞滿海說:一是兒子沒有工作,愁壞了兩口子;二是想自己養(yǎng)筏子,但現(xiàn)成的筏子死貴,買不起,批海區(qū)打筏子,又沒那面子。這兩件事都很難辦。當公務員需要考試,進事業(yè)單位也需要考試,他兒子也考了幾次,沒考上。這個忙不好幫。關于自己當老板干養(yǎng)殖,黨安說,我?guī)湍愦蚵犚幌隆蓚€忙總得幫一個吧。勞滿海并沒有抱多大希望。黨安卻不能不記在心上,一打聽,也沒轍了:由于海面浮筏密度過大,原則上已經不再增加浮筏養(yǎng)殖規(guī)模了。這是官方的說法。事實上,海面打筏子的船從來沒斷過,說是更新,其實都是新打的,有的打了養(yǎng),也有的打了賣,一條光桿筏子六七千元,除去成本,凈賺四五千。管審批海區(qū)的是水產局,可是水產局農局長裝大,牛皮哄哄,走路鼻孔沖天,當面和背后,都叫他“牛局長”。找農局長辦這事,一打官腔,就完了。

      黨安絞盡腦汁地想,所有能說上話的熟人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熟人不少,神通廣大的不多。最后覺得閃碩有可能也有能力幫他這個忙。閃碩是黨安當縣委辦副主任時調去當秘書的。那時候,閃秘書對黨安副主任畢恭畢敬,知遇之恩??!黨安對所有秘書都相當好,有成績是秘書們的,出了差錯他擔著。閃碩也出過一次嚴重差錯,跟縣委祁明義書記外出,結果辦私事去了,以為能很快回來,卻因為路途不熟,差點耽誤行程。祁書記氣壞了,要把小閃退回原單位。黨安找祁書記,說小閃是跟我請假了的,這事責任在我,要處罰,就處罰我;讓小閃回原單位,他自己沒面子,也對縣委影響不好,其實小閃各方面素質很不錯。祁書記一向器重黨安,這事也就作罷。因為這事,閃碩對黨安感激不盡。祁書記調到市里之后,莫力寶縣長改任縣委書記,黨安由縣委辦副主任兼保密局長,改任縣檔案局局長,閃碩順理成章地接替他當了縣委辦副主任;兩年后,又到這個實權局當局長,一路春風得意。

      黨安硬著頭皮找閃碩。雖然很多人反映,這個小閃是人一闊,臉就變,和從前判若兩人,黨安還是覺得這種評價不排除有印象的東西在作怪。雖然閃碩那個局不管批海區(qū)的事,但閃碩的能量大得很,不僅在本系統(tǒng),在本縣的哪個系統(tǒng)包括各個鄉(xiāng)鎮(zhèn)都呼風喚雨,都說他很快就能升任副縣長。傳說他酒后揚言,我現(xiàn)在,比副縣長管用。

      閃碩見了黨安,果然滿面笑容,說:“老領導啊,大駕光臨?。 睙崆闃O了。黨安說:“閃局長,是給你添麻煩來了?!遍W碩說老領導你說哪里話,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效勞。黨安也不用客氣,就說了檔案局包戶的情況,想批一塊海區(qū),打點筏子,他就完成了扶貧任務。閃碩笑著說,老領導還真是認真踐行“三個代表”啊。這事應該找水產局的“牛局長”。黨安略有不快,說我和農局長沒打過交道,怕吃閉門羹啊。你面子大嘛。閃碩略微遲疑了片刻,就抓起電話,打了過去。對方說自己在歐洲。閃局長開玩笑說,你農大局長在國內腐敗還不夠,腐敗到歐洲去了?哈哈了一會兒,就說到正題。閃碩說,黨局長,就是檔案局的黨局長啊,我的老領導,包了一個貧困戶,想打幾臺筏子養(yǎng),好早日脫貧。這在你那里是小菜吧?等你回來?你什么時候回來?還得半個多月?不能等,現(xiàn)在就得辦,找誰?海洋科?那好,你給他們回個話,好嘞,等你從歐洲回來,我給你接風!輪不上我?你小子別太牛了??!……嘻嘻哈哈,事兒辦成了。

      黨安幫助勞滿海辦了海區(qū),又跑銀行,幫勞滿海辦貸款,打了二十臺筏子,購買物資苗種,熱火朝天地搞起了養(yǎng)殖。按照當時的年景,兩三年還本,以后就是凈掙,年景好的話,一年可贏利十萬上下,那不就徹底脫貧致富了嗎?黨安不僅幫勞滿海弄成這個項目,還聯(lián)系開發(fā)區(qū)的一個朋友,給勞滿海的兒子找了一份比較體面的工作,在電視臺,但不是編輯記者。是通過考核進去的。勞滿海兩口子高興壞了。別人問他兒子在哪工作,他們就自豪地說在開發(fā)區(qū)電視臺,是黨局長給聯(lián)系的。黨安為勞滿海辦了實事,很有成就感。誰能想到剛干兩年,本錢還差好多沒還上呢,就攤上了風災。

      從勞滿海家出來,黨安看看表,八點多了,已經過了上班時間。路上依舊沒車。黨安得一步一步走回縣城。手機也還是沒有信號。不知單位有什么事沒有,也不知妻子和別人合租的板房是不是經受住了風暴。

      黨安回家,妻子不在。女兒說,媽媽去市場了,飯在鍋里熱著。黨安揭開鍋蓋,見是半鍋大米粥,已經涼透。黨安問尚兒吃了沒有?尚兒說沒,我媽也沒吃。黨安打開煤氣簡單熱了熱,叫女兒來吃。他也趁機吃了一碗,囑咐了尚兒幾句,就急著去單位。

      興洋縣檔案局有一棟獨立的五層小樓。黨安進門,先到傳達室的窗口簽到。翻開簽到本,他發(fā)現(xiàn)已經有五個人到了,最早的是副局長小諶。沒到的除副局長老宣,其余兩個家都很遠。

      副局長小諶在辦公室。還有幾個男女,分別在各自的科室閑談,好像在談上班路上的所見:哪哪電線桿折斷了,哪哪房子掀蓋了,哪哪海參圈垮塌了……黨安突然想到,妻子尚麗潔她們的板房,會不會有事?

      黨安推開局辦公室的門。辦公室主任陽紅和吉欣梅大姐在。陽紅說:“沒有電,什么都干不了?!奔蠼憧嘀槅枺骸包h局長!肯定又得捐款了吧?”

      黨安說:“估計是跑不了?!?/p>

      吉大姐說:“愁死人了?!?/p>

      黨安有些內疚,退出來,在走廊遇見副局長小諶。小諶說:“黨局!你去海帶溝了?”

      黨安一愣:“你怎么知道?”

      小諶說:“我來上班的路上遇到嫂子了,她說去興洋市場。那兒好像……”

      黨安心說壞了,一定是板房出了問題。那兒雖然避風,但架不住狂風成宿地刮。妻子剛進的服裝,可是價值上萬?。?/p>

      黨安說:“小諶,有什么事你先盯著,我到市場去望一眼。”

      縣城的街巷里,風勢弱些。街上行人寥寥。有出租車在小心翼翼地行駛,像爬行的甲殼蟲。交警在執(zhí)勤。路面幾乎沒有積雪,都被狂風吹得不知去向。黨安心急如焚,快步朝縣城南面市場的方向走去。市場里,一長排白色的板房依舊齊整,黨安卻發(fā)現(xiàn)妻子尚麗潔在抹眼淚,幾個姐妹圍著勸慰。一問才知道,是背后的高層樓房跌落重物,砸漏了板房的屋頂,偏偏砸中尚麗潔承租的攤位,尚麗潔剛進的一批中高檔服裝損失嚴重……

      尚麗潔見了黨安,更委屈了,眼淚止不住地流。黨安安慰她說:“只要人沒事,損失點財物不算什么。”

      尚麗潔說:“說得輕巧!”又問,“那邊怎么樣了?”

      黨安一怔:“哪邊?哦,老勞??!”心想,真是好老婆,自己損失慘重,還沒忘了這事。

      這是災后的第二天,風已基本平息,海面仍有浪涌,像鍋里的開水在沸騰,岸邊的浪頭更大。黨安一早就趕到海帶溝。幾條幸存的養(yǎng)殖船載著養(yǎng)殖戶主們出海察看。勞滿海的船沒了,就上了大魯?shù)拇?。黨安也穿了救生衣和水靴,要隨船出海。勞滿海阻止他,大魯也說黨局長你不稀去吧,你要是暈船了俺們還得照顧你。黨安笑道:“我在縣報當記者時就多次隨船出海,從大風大浪里滾出來的,沒事兒?!?/p>

      災后的海面一片狼藉,慘不忍睹。本來是成壟成行的筏子,攪成了麻花。一根筏子上,能剩下一半浮力就燒了高香,有的成了光棍。沉筏太多,打撈難度很大。筏子上的吊籠也所剩無幾。撈起扇貝吊籠看看,吊籠表面的海藻、蠣片、馬牙子等影響扇貝攝食的附著物都被浪給沖光了,扇貝也被揉搓得半死不活。更有一些浮筏的木橛連根拔了,浮筏逃得蹤跡全無。勞滿海連說“完了完了完了……”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黨安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

      五個人,擠在轉不開身的小船上,在浪拱里顛簸了小半天,一跟頭接著一跟頭,已經好多年沒跟船出海的黨安,腦袋暈暈乎乎,胃里直往上翻。他只撈了幾下筏綆,手就凍得又紅又腫,貓咬狗啃一樣難受。

      在海面轉悠了一圈,沒吃早飯的大魯他們決定先回岸填飽肚子,再做打算。黨安是吃過早飯來的。他想跟這些人商量一下自救措施。遭災是全縣性的,目前只能以自救為主。又不能自家顧自家,船被打碎了的,面臨的困難更大。

      沒想到一幫人剛上岸,還沒來得及把又蹦又跳的小尾掛機船拴好,溝口就涌來一幫人,一直涌向沙灘的高處,迎風站立。他們好像早就埋伏在岸邊的什么地方,這個時候突然出現(xiàn),令人措手不及。黨安發(fā)現(xiàn)一個扛攝像機的小伙子前后左右地忙活,一幫人群星拱月般圍繞一個胖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揉揉眼睛仔細一看,那胖子果然是莫力寶書記。縣委莫書記紅光滿面,穿著休閑棉裝,黑色靴子,渾身上下一塵不染。

      黨安愣住了。

      大魯在忙著往滑纜上拴船,見黨安發(fā)愣,推他:“小心!浪!”飛濺而起的浪頭重重地拍向沙灘,黨安的衣服濕了大半。黨安急忙轉身,幫大魯把桀驁不馴的小船推出去。大魯緊拽滑纜,黨安也幫忙,小船慢慢離岸,變得馴服了,在旋渦里起伏跌宕。

      這時候,不知所措的勞滿海他們還呆立在沙灘上。

      “上來上來!縣委莫書記來看望你們……”陪同莫力寶書記前來視察的紅礁鎮(zhèn)黨委書記招呼他們。

      大魯這才發(fā)現(xiàn)來了一幫不速之客:“這人是誰???”

      黨安知道他們一般都不看本地電視新聞,趕緊小聲道:“是縣委莫書記?!?/p>

      “莫書記?不大的官兒,挺大的肚子!”大魯揶揄道,“以前只是聽說,這回見到活的了。他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黨安暗拽大魯一把。

      “快點兒!”紅礁鎮(zhèn)黨委書記著急了。

      其實莫力寶書記來到海帶溝是誤打誤撞。他本來要去的一個地方讓縣長捷足先登了。紅礁鎮(zhèn)黨委書記說海帶溝肯定災情嚴重,就車水馬龍過來了。

      此時分成了兩大陣營——沙灘的大坡上是穿了水靴和救生衣的漁民,高岸上是穿戴相對齊整的縣里官員。漁民的救生衣,淺紅色,馬甲式,穿在身上,走動時像企鵝一樣笨拙。

      黨安沒處躲,只好尾隨在漁民們身后,縮頭縮腦往沙灘的高處走。坡度很大的沙灘被海浪拍得板結堅硬,卵石上裹著厚厚的冰衣,稍有不慎就會摔倒。黨安的高幫水靴和醒目的救生衣,把他和養(yǎng)殖戶們歸為一類。他本是官方成員,這會兒卻好像成了慰問對象。

      莫力寶書記和一身泥水的勞滿海他們一一握手,親切問候。看到躲在人群后面、表情極不自然的黨安,莫書記稍顯意外:“黨安!你的筏子,在這里?”

      “我的筏子?”黨安只覺得血往上涌,腦袋發(fā)漲,臉色通紅,像被掌了一耳光,“莫書記!你老人家可真能高看我。我有那么大的本事?”

      勞滿海趕緊解釋:“領導誤會了!黨局長是來看看我們的筏子,看看損失情況;他沒有筏子!”

      黨安發(fā)現(xiàn)莫力寶書記臉上的肌肉動了動,可能認為勞滿海的解釋是“此地無銀”。隨從們則交頭接耳,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確認黨安在這里有筏子,不然怎么會如此賣力?有筏子,而又需要自己親自出面打理,可見官兒當?shù)锰珱]有含金量。這些隨從們,養(yǎng)筏子的大有人在,哪個用親臨現(xiàn)場?人們有理由鄙視黨安。當然也有人相信黨安,只有黨安這樣落伍的人才會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混跡于養(yǎng)殖戶中,成為與官們格格不入的另類。

      簇擁在莫力寶書記周圍的局長們,都是本縣的實權派人物,也是莫力寶書記的紅人,混得水漲船高。莫書記就是不待見黨安,有事沒事和他過不去。有人曾善意地提醒黨安,你應該和老莫改善關系,哪有貓兒不吃腥?黨安笑笑。同流合污的事,他做不來。

      此時此刻,黨安也覺得自己犯了大忌。莫書記的潛臺詞誰都聽得懂。前提是黨安有自己的養(yǎng)殖浮筏,只是以前莫某人不知道黨安的筏子在哪里,今天終于知道了。此惡毒一。惡毒之二,作為國家干部,不僅養(yǎng)了筏子與民爭利,還在工作時間忙自己的產業(yè),尤其是眼下,大小干部齊上陣,全縣都在抗災救災,你黨安竟然置大局于不顧,這問題有多嚴重,誰都掂量得出……問題是,他怎么能事先知道莫書記會到這個地方來?好像莫書記就是為了抓他個現(xiàn)行,才如此興師動眾,又恰好趕在他們上岸的時候。

      黨安漲紅著臉,不再為自己辯解。

      只有縣委辦主任閃碩和秘書小段,向他投來理解和同情的目光。

      為轉移注意力,閃碩伸出一只手,邊比劃邊小聲對莫書記說:“那邊,大鐵架子、海里的筏子,還有坡上的樓房,都是廉克昌的?!?/p>

      “誰?”風太大,莫書記沒聽清。

      “廉克昌?!?/p>

      莫書記目光一直,仿佛被雷擊中。

      他本來已經準備好了說辭:你們辛苦了!不要怕!縣委縣政府是你們的堅強后盾!只要大家齊心協(xié)力,就一定能戰(zhàn)勝困難,恢復生產,渡過難關……再配合必要的手勢和恰到好處的表情,在電視里播出的效果會很棒。但不知是因為這里人太少,氣場不足,還是因為看到他不待見的黨安,抑或因為突然冒出“廉克昌”三個字,總之莫力寶神色陡變,一言不發(fā),轉身離去,似乎怕沾上晦氣;一行人見狀,愣了片刻,然后呼擁著離開。對黨安來說,仿佛一場夢,稀里糊涂結束了。狹窄的水泥路上,幾輛黑色轎車鳴著喇叭,揚長而去,又像是落荒而逃。

      勞滿海說:“黨局長!說心里話,你這樣的干部,真是多年沒見了。還得說,你這姓好名也好,你不給你的姓抹黑……”

      黨安強作笑臉,說:“沒關系!清者自清,莫書記是誤會了?!弊焐线@樣說,心里還是覺得委屈和憤怒。

      黨安姓黨。當漁民的父親給他取名時,并不知道檔案為何物。黨安念書用功。20世紀90年代初,本縣教育水平相當糟糕,高考年年砸鍋,黨安這一屆只考上三個本科的,他是其中之一。大學畢業(yè)后,在縣報社干了一年,就因為稿子出彩而被調到縣委當秘書,而立之年當縣委辦副主任,兩年后兼縣委保密局長,是當時除團縣委書記之外最年輕的正局級干部。市委組織部來考核推薦副縣級黨政后備干部時,他的票數(shù)遙遙領先,排在第一位??h委祁明義書記是突然調走的。之前的書記碰頭會,已經議定主持縣委辦日常工作的黨安任縣委辦主任。這是過渡性職務,一般兩年左右就會提拔,或者縣委常委,或者副縣長??梢哉f,縣委辦主任是令多少人垂涎的離副縣級最近的正局級職務。出乎意料的是,縣委常委會還沒開,祁明義書記就調走了,說是市史志辦公室班子出了問題,需要一個得力干部去收拾爛攤子,但是明眼人都明白,祁是讓莫給擠走的。莫力寶走馬上任一個月后,召開常委會研究干部。開這樣的會議,縣委辦要有人參加,主任秘書,做記錄什么的。因為要研究黨安,所以他回避。據(jù)說,莫書記對黨安的各個方面都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但覺得這個同志“過于謹慎”,不大適合在縣委辦工作。修齊治副書記在會上提出不同意見,說黨安離開縣委辦,縣委這邊的材料將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莫書記說要培養(yǎng)人才,沒有黨安,縣委就不弄材料了?什么邏輯!有的常委提出,黨安這么安排,去檔案局可惜了,不如派到鄉(xiāng)鎮(zhèn)去當書記。莫力寶也不同意,只讓在史志辦、檔案局、科協(xié)這幾個單位安排??紤]到祁明義書記去了市史志辦,就史志辦也不讓他去了,直接拍板去檔案局。莫力寶書記強調,檔案工作需要特別謹慎,馬虎不得;再說,誰叫他取了這么一個名字。最后一句話帶有玩笑的意思,但態(tài)度是認真的。

      這次常委會上新提拔的干部,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曾經放過電影的,任文化局長;當過赤腳醫(yī)生的,任衛(wèi)生局長;財政局長則是由一個在大學里學過數(shù)學專業(yè)的人士擔當。當然這些同志之前已經在副局級的位置上。修齊治副書記質疑,組織部長也大惑,別說之前沒這么議過,單說這樣的理由就叫人啼笑皆非。莫書記卻拍了桌子:“難道叫不懂文化的人去當文化局長,叫沒有一點醫(yī)學知識的人當衛(wèi)生局長?當年萬里當過鐵道部長、沙風當過農業(yè)部長,是吧?”風馬牛不相及,大概是想說讓黨安當檔案局長順理成章。

      更搞笑的是放過電影的那位老兄,也就是后來的大老板廉克昌,不愿意去文化局,找到莫書記,問:“就沒有更好的位置了嗎?”莫書記愣了,本以為一個鎮(zhèn)黨委副書記,不會有太高的要求,卻是個挺難對付的主兒,問他:“你以前還干過什么工作?”廉克昌說:“我在道班干過?。 蹦獣洸唤猓骸暗腊嗍鞘裁磫挝??”廉克昌急了:“歸交通局管啊!”哦,交通局!莫書記明白了,挺難辦,但還是得辦,就分頭給常委們打電話。除莫本人還有八個常委,表示同意的有三個:政法委書記、宣傳部長、常務副縣長;未置可否的有兩個:武裝部政委、紀委書記;其余三人表示反對,而反對的這三人都是重量級常委:從外地派來的新任縣長、本縣土生土長的縣委修齊治副書記、市里下派的組織部長。反對者認為這樣做既不符合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條例的規(guī)定,也是對縣委常委會議嚴肅性的公然挑釁。但莫書記有辦法,把未置可否的也爭取過來,加上莫本人,就是六比三。那位放過電影、又在道班掃過大街的廉克昌,先是任縣交通局黨委書記,又在莫力寶兼主任的縣人大常委會上獲得微弱多數(shù)贊成票,任命為局長。此事便塵埃落定。

      始料未及的是,兩年后,交通局長廉克昌“進去”了。這件事說起來也很搞笑,縣委在賓館召開全縣干部廉政教育大會,副鄉(xiāng)局級以上領導干部幾百人黑壓壓坐滿禮堂??h紀委書記講話,講到動情處,拍著胸脯說:“我敢說,我們縣的領導干部,是經得起考驗的,是廉潔奉公的……”話音未落,深港市檢察院的人進入會場,將交通局長廉克昌“請”了出去。會場嘩然。人們猜測本縣官場會發(fā)生“地震”,老莫完蛋了。但是非常奇怪,莫書記焦頭爛額了沒幾天,就一臉的陽光燦爛。不到半年,原交通局長廉克昌保外就醫(yī),依舊是莫力寶書記的座上客。這是后話。

      關于黨安被貶,還有另一個版本的戲謔說法:莫力寶以貌取人。他海拔不高,不喜歡有一個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辦公室主任鞍前馬后。之前莫力寶當縣長、更之前在深港市某區(qū)當副書記時,所用秘書都比較袖珍。

      那次常委會議過后不久,經莫力寶書記提議,市委組織部又來本縣推薦副縣級黨政后備干部,重新洗牌的結果是沒有黨安。推薦會之前,莫書記分別向縣長、人大主持日常工作的副主任、政協(xié)主席等有重大影響力的人物明確透露他圈定的人選;在全縣正鄉(xiāng)局級以上領導干部參加的推薦會上,莫書記有一個開場白,大意是,縣級后備干部要從重要部門一把手中產生。哪些是重要部門?“兩辦”(縣委辦、政府辦)、水產、財政、交通、城建、發(fā)改、國資……這都是三環(huán)以內的部門,離核心層近;而檔案局這樣的單位,起碼是六環(huán)以外了。

      黨安也參加了推薦投票。

      據(jù)說,這次推薦,黨安也獲得超過三分之一的票數(shù)。這起碼是莫力寶書記沒有想到的。黨安感到很欣慰。無記名投票,基本上表達了每個人的真實意愿。在潛意識里,人們對黨安是認可的。不少干部,對黨安依然表示了足夠的尊敬。這里不排除有人認為,黨安的年齡優(yōu)勢明顯,水平和能力也不可小覷,對于這樣的潛力股,是不應該一碗水看到底的,老莫注定不會干很久,留有余地是明智之舉。

      民主推薦之后,是常委會討論決定。爭議較大。但老莫一錘定音:檔案局不是重要部門,因此黨安被“平衡”掉了。

      黨安在走下坡路。用本地一句歇后語就是:海螺殼里養(yǎng)對蝦——越養(yǎng)越佝佝。有的退休老領導替他惋惜和不平:“你這么年輕就去檔案局養(yǎng)老?縣委怎么想的?”黨安苦笑:“領導自有安排??赡苡X得我比較適合干這個吧?干什么都一樣?!彼娴倪@么想。從興洋縣報記者,一步一步走到正局級,有什么可抱怨的?何況他也清楚自身的弱點。他太循規(guī)蹈矩,靈活性不足。多少朋友跟他說,你這人好得過分了,你的優(yōu)點是正直,你的缺點是太正直,現(xiàn)在還需要你這種人嗎?

      黨安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也不想做佼佼者,只是有自己做人的原則。父母還住在平山島,坐船到縣城紅礁島得一個小時。春節(jié)回平山島時,當了一輩子漁民的父親反復告誡他:“咱家祖祖輩輩都老實本分,一定要安分守己!鄉(xiāng)里的干部,胡作非為,老百姓都一片罵聲。”父親年歲已高,又因為被拉去弄什么非物質文化遺產——漁民號子,在海灘上比比劃劃,大吼大叫,結果磕了一跤,摔成輕度腦出血,半身不遂,說話口齒也不清楚。但是父親一有機會就要叮嚀黨安,一定要這樣,一定不能那樣!黨安笑道:“爸呀!你兒子和他們不一樣!你兒子這個單位,想腐敗也沒條件??!”父親道:“好,領導讓你干這個,好!公家的錢,一分也不能貪!”黨安每次回家,鄉(xiāng)里領導都打電話,要和黨安“一起坐坐”。黨安婉言拒絕,父親就很高興,夸他,說一定不要和那些人走得太近,免得背罵名。其實檔案局每年也有幾十萬的經費,購置消防器材、檔案專用設施、辦公設備和用品等,凡是與錢沾邊的事,都讓老宣和陽紅去辦,他負責監(jiān)督,經濟責任審計時,賬目居然清楚得像水一樣透明。而別的單位,違規(guī)使用資金動輒幾萬幾十萬,當然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他也不是沒有和莫力寶書記改善關系的機會。祁書記突然離任,莫書記入主縣委,一次黨安去匯報工作,莫書記似是無意地說起兒子在美國讀書的事,說花錢太多,壓力大?。↑h安聽出了弦外之音。他主持縣委辦工作,簽字報銷一支筆??h委每年的花銷多大??!他不用自掏腰包,通過變通的方式就能取悅領導。他猶豫過,最終還是裝聾作啞,未予理會,用莫力寶書記的話說是“過于謹慎”。

      尚麗潔的服裝攤位,損失不算嚴重,但是那些弄臟了的中高檔衣服,只能便宜甩賣了。黨安說:“這算不錯了。你沒看海上的筏子,損失多慘。”

      尚麗潔不悅,又轉移話題:“你說,我是參加,還是不參加?”

      黨安問,參加什么?

      尚麗潔說:“信訪局承諾,三月中旬給答復,到現(xiàn)在還沒動靜呢。”

      黨安嚴肅了:“你可千萬別去湊熱鬧!”

      尚麗潔很委屈:“人多力量大嘛。”

      黨安說:“他們找成了,你也沾光?!?/p>

      尚麗潔白了黨安一眼:“要是幾百個下崗職工都像你這么想,八輩子也成不了!人家說我當縮頭烏龜,說你別的能事沒有,管老婆有能事!”說著勾起傷心事,竟抽泣起來,“我要是不下崗,能擺這個攤嗎?害得尚兒在學校都抬不起頭!你呢?還胳膊肘朝外拐!”

      妻子經營服裝,收入還勉強過得去,但是非常辛苦,經常去沈陽鞍山進貨,坐車坐船,趕上大風大霧有車沒船,黨安都跟著上火。改革時縣財政根據(jù)下崗人員的工作年限給了每人夠交十年統(tǒng)籌的補助,但是這幾年統(tǒng)籌標準上調,補助的錢已所剩無幾。被評為全國先進那年,在修齊治副書記的堅持下,縣財政撥給檔案局兩萬元購買獎品,獎勵全縣從事檔案工作的先進個人,縣檔案局人人有份。研究買什么獎品時,多數(shù)人要求買實用的床上用品。辦公室主任陽紅對黨安說:“咱檔案局這么多年,這是第一次開表彰會,獎品一定得保證質量,不如就從你家弟妹那兒進貨,咱們放心!”黨安有些猶豫。兩萬元錢,輕而易舉就能掙兩三千。雖然這錢誰掙都是掙,但讓尚麗潔來辦這事,肯定會比在別處購買便宜,質量還好??墒?,這樣一來,就有了假公濟私的嫌疑。黨安說不行,這事兒傳出去,我說不清楚。采購的事情由老宣分管。老宣也找黨安,說就讓你家屬進貨得了,小尚下崗了,也不容易。黨安猜測是陽紅跟老宣說了這事。黨安正色道:“這事兒,你和陽紅去辦,但是決不能讓尚麗潔進貨!你們如果找尚麗潔進貨,就是有意識地給我造成不良影響!”陽紅不死心,又找黨安磨嘰,舉了很多例子:某單位搞福利,米面油蛋水果魚蝦,都是從領導老婆的商店進貨;某單位給上級送禮,海參鮑魚也從領導老爹開的水產商行購買……這樣的事兒太多太多,根本不算事兒。黨安笑笑說:“別人怎么樣我不管,在我這里不行?!?/p>

      后來黨安把統(tǒng)一發(fā)的被套床單拿來家,尚麗潔問了價錢,嘲諷黨安:“你們真是一群二百五!”黨安問:“如果從你那兒進貨,得多少錢?”尚麗潔說了一個數(shù),黨安嚇了一跳。黨安說:“沒有辦法,就算你白給,也不能由你進貨。”尚麗潔能夠理解黨安,但每當氣兒不順時,就說他胳膊肘朝外拐。尚麗潔這樣說,黨安也只能選擇默不作聲。

      對于幾年前那次開始莫名其妙、結果始料未及的事業(yè)單位改革,黨安至今耿耿于懷。

      聽說尚麗潔有可能下崗的消息,從來沒為自家的事找過領導的黨安,直接找了莫書記。他情緒很激動:“我家屬正規(guī)學校畢業(yè),有中級職稱,怎么可能叫她下崗?”尚麗潔比黨安矮兩屆,考上大專,學檢驗檢疫,畢業(yè)后分配在縣衛(wèi)生防疫站(后改稱疾病控制中心),業(yè)務能力很強,工作也兢兢業(yè)業(yè),曾被評為縣優(yōu)秀共產黨員。這些莫書記也了解。被評為優(yōu)秀共產黨員的那次,就是莫書記為尚麗潔頒的獎。莫書記聽黨安說了情況,就皺了眉頭給衛(wèi)生局長打電話,說不是盡量保留專業(yè)人員,下勤雜人員嗎?黨安的家屬,疾控中心那個小尚,怎么回事?當過赤腳醫(yī)生的衛(wèi)生局長解釋,第一輪和第二輪下崗名單都沒有她,可是最后互相投票時,她的票數(shù)最低。莫書記不高興地問,她怎么會票數(shù)最低呢?簡直是亂彈琴!對方支支吾吾,說可能是,她太優(yōu)秀了,對別人構成威脅……莫書記說,你們當領導的,是怎么引導的?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稀奇古怪的事兒?對方說,沒有辦法了,有公正處的人在場監(jiān)票,木已成舟。莫書記沉默片刻,又轉過來安慰黨安:“改革嘛,正確對待吧?!庇终f,“我表哥家的兒媳婦,這次也下崗了……”本來黨安對莫書記還心存感激,可老莫的畫蛇添足,讓他極其反感。莫書記是下派干部,他的那個所謂表哥八桿子打不著,也拿出來說事,可見多么虛偽。

      反思一下,也怪黨安忙于本單位的改革,忽視了妻子的事。那段時間,有多少人白天晚上跑領導家,同事也互相串門,聯(lián)絡感情。尚麗潔根本沒想到改革會有她什么事,還參加省里的一個重要培訓,卻不料疾控中心下崗三人,就有她。另有一個,因為丈夫已經下崗,屬于“九種人”,下崗之后又超編安置回原單位。

      尚麗潔哭了幾天。考上大專容易嗎?念了三年書,參加工作后又自學自考,拿到本科文憑,又考上研究生。黨安勸她說,有本科票就夠用了,何必這么辛苦。尚麗潔不肯,說你沒看見,都拿票拿瘋了,就你還原地踏步。黨安知道,縣里的中層干部,成幫結隊念黨校本科和研究生,沒有學位,國家也不承認學歷,但在干部使用上可做參考。因此民主推薦領導干部時,拿到干部名冊一看,哇!學歷欄目一片研究生!再一看,省委黨校!尚麗潔說黨安:“你不會也去弄一個?”黨安說:“我丟不起那人!”有的局長從大專本科研究生一路走來,就沒聽過幾次課,考試都是別人代答,反正是開卷。但尚麗潔的文憑拿得吃力,多年來一次次外出聽課、考試,乘車坐船,錢花了不少,力出了不少,本科畢業(yè)了,研究生也快畢業(yè)了,卻遭遇下崗。有的職高畢業(yè),什么事都不干,也什么事都干不了,一天一天瞎混,居然留在崗上。這叫什么改革?尚麗潔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黨安見她難受,安慰她說,不是還有二次競聘嗎?

      二次競聘,尚麗潔報了老干部活動中心的一個職位——黨務專干。這個職位門檻高,必須是黨員,報的人就少。筆試前三名入圍,尚麗潔排名第一;面試肯定不會有問題,但偏偏出了問題。尚麗潔回家跟黨安說,怎么辦啊,排名第二的是一位體校老師。黨安也聽說這事,那個老師的妻子原來是企業(yè)的,早就下崗。這次改革,體校撤銷了,沒有單位了,他只能參加二次競聘;如果競聘不上,也只有下崗。黨安心里也很矛盾,問尚麗潔怎么想的?尚麗潔說,就是有點不忍心。那個老師,五十多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又沒有其他專長,挺可憐的。黨安就試探地問,如果你退出呢?尚麗潔急了:“我退出?憑什么?我已經夠窩囊的了……”說著,眼圈紅了。黨安安慰她說:“我是這么想的,畢竟我還有工作,拿正局級工資,不算太少;你呢,才三十出頭,再就業(yè)也不難……”尚麗潔哭了一夜,早晨起來,對黨安說:“我想好了,就當我當初沒考上大專!以后吃喝,還有女兒的撫養(yǎng),全靠你了,吃糠咽菜我認了。你不怪我沒有工作就行。”黨安有些意外:“你真想好了?”尚麗潔點點頭。

      黨安家庭是改革的受害者,單位也是改革的重災區(qū)。黨安剛到檔案局,就遭遇改革。其實祁明義書記在任時,深港市就建議興洋縣搞事業(yè)單位改革試點。祁書記擔心影響穩(wěn)定,改革方案已經由人事部門搞出來了,卻拖著一直沒上報。莫力寶書記上任后,馬上搞改革。理由是,黨政機關已經改革多次,事業(yè)單位人浮于事的狀況,還不應該改嗎?

      以前檔案局是管理機構,檔案館是事業(yè)單位。后來局館合一,執(zhí)行公務員工資標準,并且每人都填了參照公務員法管理人員審批表。按說參公管理單位不參加事業(yè)單位改革,但人事局領導說參公管理的方案報到省里,還沒批呢。批是肯定能批,但什么時候批,誰也說不準,所以必須參加改革。同是正局級單位參加改革的,還有黨校、史志辦、旅游局、廣電局、農機局、駐深港辦事處等。事業(yè)單位改革前,檔案局(館)編制十五人,實有十四人;縣委出臺的改革方案,各單位編制一律減少百分之四十,檔案局(館)只能保留九人。在職人員要精簡五人啊!縣委文件一次次傳達,不斷出臺的有關政策反復學習。用人事局領導的話說,政策就是劃一道線,把一部分人切在門檻內,把另一部分人擋在門檻外。規(guī)定男五十五周歲、女五十周歲或工作滿三十年的可以提前退。某單位有一人,年齡差一天,工作年限也差一點點,只好下崗;縣醫(yī)院有一人,十五歲時當赤腳醫(yī)生,才四十五歲,就滿三十年工齡,退休后開了個體診所,年收入五六十萬……改革有時限要求。檔案局比照其他單位的做法,制訂方案、確定崗位、競聘報名,然后是演講打分、互相投票、領導打分……副局長老宣突然提出,城建局等所屬單位還搞榮譽加分,凡獲得縣級以上榮譽稱號的,按獎勵級別加一至三分。黨安當時對本局的情況還不太了解,不知道誰在縣以上得過什么獎勵,但覺得老宣這個提議很有道理,就同意。方案報到縣人事局,得到批準,便分步實施。結果是,吉欣梅獲得過省、市榮譽,加分最多,其他人得過縣里先進的都很少,吉大姐一枝獨秀。最終宣布競聘上崗結果時,下崗人員痛哭流涕,到縣里找,說方案不合理,榮譽稱號加分太多,我們沒有盡職盡責嗎?莫書記很不高興,把黨安和老宣叫到自己辦公室,對黨安劈頭蓋臉一頓訓斥:“本來你家屬下崗,你心情肯定不好,不想說你??墒悄氵@弄的什么事?為什么有三個人聯(lián)合上訪?都找到信訪和紀委了?!秉h安情緒很壞,說:“我不知道錯在什么地方。我們的改革方案是人事局同意的,榮譽稱號加分是借鑒城建局的做法,所有程序全部按照縣里要求做的?!蹦獣浾f:“人家城建局,有上訪的嗎?”黨安反駁:“城建局下屬事業(yè)單位,本來就缺編,這次除了按政策規(guī)定提前退休的,沒有人下崗??!檔案局不一樣,減五人,提前退的只有兩人,要下三人,叫誰下?要我看,誰都不應該下!”莫書記火了:“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工作沒做好還強詞奪理!”莫書記決定,檔案局回爐,重新競聘!這次有組織部和監(jiān)察局派員參與,結果下崗的三人中竟有吉欣梅。原因是在互相投票環(huán)節(jié),總共十四票,她只有三票。郁悶啊。因為吉大姐離異后帶著未成年的孩子,改革后期又在檔案局超編安置。雖然沒有真正“下崗”,吉欣梅仍然為此耿耿于懷。

      黨安接到陽紅電話的時候,他還在海上,和勞滿海他們一道清理筏子。從海上看,北沙岸村的養(yǎng)殖浮筏連成一片,一望無際。災后的海面熱鬧非凡。大大小小的船只在筏趟子里忙碌。船只嚴重不足。開始黨安召集養(yǎng)殖戶們研究,采用互助的辦法,有船出船,有人出人,不管張三李四,先把丟失的筏子盡量找回來,把沉下去的筏子撈起加固。勞滿海這樣的養(yǎng)殖戶每家只有浮筏二十臺左右,找不到的筏子也就不再找,打撈和加固也只是初步的,前期工作很快完成,但是清理筏子、倒籠并吊、補充苗種等瑣碎工作需些時日,船只不足的矛盾也格外突出。黨安和村干部合計,租用本屯個體戶垂釣的小尾機船。因為現(xiàn)在還不到垂釣季節(jié),小型垂釣船一般都固定在岸上海浪打不到的沙窩里,刨開凍沙,把小船推下海里就可作業(yè)。黨安和勞滿海就在一條小的垂釣船上忙活。勞滿海的筏子,主要是絞纏太多,有別人家的幾臺筏子拔了橛子,絞到他的筏子里,清理完后,還給人家。數(shù)一數(shù),勞滿海的筏子一臺沒丟,但是浮力和吊籠損失嚴重,吊籠里的扇貝也所剩無幾。黨安不懂海上的活計,只能打個下手。他這樣做,有和誰賭氣的成分,更多的還是想幫勞滿海盡快恢復生產。

      陽紅在電話里說,縣委辦通知,上午九點,召開全縣搶險救災動員大會,要求各單位一把手參加。黨安看看表,已經來不及了,他也不想去開這樣無聊的會,有開會的時間不如干點實事。

      他說:“我在海帶溝,這兒打車不方便。叫宣局參加?!?/p>

      陽紅說:“宣局去平山島了。他那兒的養(yǎng)殖筏子也遭了災……”

      老宣在平山鄉(xiāng)當過副鄉(xiāng)長,有筏子是公開的秘密??墒沁B個招呼都不打,就去了?黨安有些生氣:“叫諶局去!”

      小諶是去年參加公開遴選,由組織部科員考上檔案局副局長的。參加縣里會議的多是正職,小諶的到會就有些引人注目。會議的套路很老舊。最后是縣委莫書記講話。莫書記拿著稿子照本宣科,下面聽得昏昏欲睡。突然,莫書記脫離講稿,聲色俱厲地說,有一個局,三名領導,大災之后,有兩個去忙自己的筏子,這還了得?請問,這樣的干部,怎么能干好工作?……會場交頭接耳,猜測的結果,鎖定檔案局。莫書記繼續(xù)脫稿發(fā)揮,縣紀委監(jiān)察局要好好查一查,要嚴肅處理!

      散會時有人問小諶,黨局宣局都養(yǎng)筏子,你怎么沒養(yǎng)?小諶正色道:“宣局養(yǎng)沒養(yǎng)我不知道,但是,說黨局養(yǎng)筏子純屬造謠!”

      對方嘲諷:“你說莫書記造謠?人家都看見了,黨局長在海帶溝……”

      小諶急赤白臉:“我也去了海帶溝,想跟船出海,去晚了沒趕上。照你說我也在那兒有筏子?黨局幫的是我們局的幫扶對象,貧困戶!……”

      黨安當天下午就回到局里正常上班,聽說這事也沒覺得意外:“領導嘴大,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去吧!”

      為什么莫力寶書記堅定地認為黨安有筏子?這和副局長老宣的宣傳有關。

      關于公務員養(yǎng)筏子問題,祁明義書記在任時堅決不允許,但利益誘惑太大,頂風上的人總有。老宣在平山鄉(xiāng)當副鄉(xiāng)長時,為這事被舉報過,但沒有被查。老宣是因為攪得鄉(xiāng)里班子不團結,縣委才不得不采取組織手段。調任現(xiàn)職時,曾有怨言。但當時的局長即將退居二線,他有望接任,因而一度表現(xiàn)強勢。自從黨安到任,老宣的情緒一落千丈。黨安成了攔路虎拌腳石。他表面配合,暗地拆臺,想借助各種力量把黨安擠走,就散布黨安讓一個殘疾人代養(yǎng)筏子,還到組織部長那兒匯報,說黨安不讓他管事,他在檔案局沒一點權力,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組織部長對黨安說,應該叫宣局長分管一攤工作,給他一定權力,有利于調動積極性。黨安說檔案局的工作,更多的需要具體去干;檔案局所有事讓一個人來管,這個人也是閑人。再說,全局三個科室讓他管了兩個……黨安不想說老宣的壞話,但事情已經挑明,只好直說。可能組織部長后來批評過老宣,老宣更與黨安貌合神離。這幾年,老宣的主要精力就是養(yǎng)殖,據(jù)說每年只能凈掙二十萬。這是因為他的人脈資源連在鄉(xiāng)里時都不如,在鄉(xiāng)里當副鄉(xiāng)長時管養(yǎng)殖,有人給他送筏子;而到了檔案局,養(yǎng)殖的全部花銷都要自己出。

      國家公職人員搞養(yǎng)殖,是大問題。很多漁民都沒筏子養(yǎng),拿著國家俸祿的公務員利用職權養(yǎng)筏子,還有天理嗎?開展學習實踐活動時,征求群眾意見,一致認為公務員養(yǎng)筏子是與民爭利,必須清理。上級派來的指導組就這一問題與縣委交換意見。莫書記態(tài)度堅決,要一查到底?;顒涌偨Y大會上,常務副縣長宣讀縣委決定,立即著手清理公務員養(yǎng)筏子問題,一經查實,要嚴肅處理,給群眾一個交待。不少干部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但是一陣風刮過就完了。原因是,干部們沒養(yǎng)筏子的已經不多了,整不動。也有的干部見好就收,在高價位上變賣筏子,入賬百八十萬,把自己撇清。祁明義書記在任時,有專家提出本縣海域最大浮筏承載量為十五萬臺。當時縣委提出,浮筏規(guī)模必須控制在十五萬臺以內。又過去了幾年,官方的統(tǒng)計數(shù)字是全縣養(yǎng)殖浮筏二十萬臺,但實際上已經達到四十萬臺;多出的二十萬臺,有少批多占的問題,也有不少“黑筏子”。據(jù)保守估計,在筏子總數(shù)中,大小干部的浮筏占一成以上,也就是四到五萬臺!多者幾百臺上千臺,少者幾十臺。至于筏子的來路,更是一筆人人心知肚明的“糊涂賬”。

      就有朋友問黨安,聽說你也養(yǎng)筏子了?黨安笑,你看我像嗎?就都哈哈哈哈。眼淚都笑出來了。

      有了一點空閑,黨安想起應該給市檔案局孟局長打個電話。就打了。他先客套幾句,說周一您要來趕上風暴,沒來成,不知什么時候能來?孟局長說,這次災害挺嚴重,暫時不下去打攪了,等過去這段時間再說。黨安沒見過孟局長,但聽說話聲音,很熱情,很爽快。黨安的心情也爽快了不少。

      黨安接聽勞滿海電話的時候,辦公室主任陽紅敲門進來,把一份剛收到的縣委文件放到他的辦公桌上,然后轉身,輕手輕腳離開,順手把門關上。

      黨安瞄了一眼文件,題目是《關于申報“三一三”風暴潮抗災救災先進集體和先進個人的緊急通知》。

      沒來得及細看文件內容,就聽勞滿海在電話里說:“黨局長??!鎮(zhèn)養(yǎng)殖辦來人,要各家各戶估報一下?lián)p失情況……”

      黨安感覺到勞滿海的興奮,也興奮地說:“這是好事??!聽說上級的救災款馬上到,還有社會各界的捐款……”

      勞滿海問:“黨局長,你看我報多少合適?”

      黨安遲疑了一下,聽到電話里傳來大魯?shù)穆曇簦骸斑@事兒還用問?能多報不少報!”

      接著是勞滿海的聲音:“上邊肯定會下來核實的,能盡你嘴兒量?”

      大魯:“滿海都是筏子,怎么核實?他知道你的筏子原先有多少浮力、掛了多少吊?”

      勞滿海:“反正這事不妥,一旦露餡……”

      大魯:“縣里往上報了十多個億,把我們的損失夸大了好幾倍。我們不多報點兒,也對不起父母官??!”

      看來勞滿海在猶豫。黨安也很猶豫,心想,這事兒你問我,我能怎么說?能讓你弄虛作假嗎?

      黨安試探地問:“老勞啊,損失的事,不能拿秤稱,也沒法拿尺量,不是估報嗎?你估計,損失有多少?”

      勞滿海說出一個數(shù),比較保守。黨安說,一條船兩萬元,是前幾年造船時的花費;現(xiàn)在造一條同樣的船,兩萬能拿下來嗎?還有,要恢復生產,得人手;你身體不好,得不得雇人?現(xiàn)在人工漲價,一天二三百元,這個賬算沒算?我的意思是實事求是,該報多少報多少,至于上級能給補助多少,是另一碼事。

      勞滿海說:“我明白我明白!……”這個老實人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黨安不能確定。從感情上說,他希望老勞能多得一些補助,少受一些損失。

      掛斷電話,黨安又細看縣委文件。文件中說,這次風暴潮,如何如何;全縣上下,如何如何;縣委、縣政府擬表彰一批在抗災救災中表現(xiàn)突出的先進集體和先進個人,延期的“年度縣直服務型機關建設綜合考評表彰大會”,也將一并召開,時間緊急,要求各單位盡快申報,縣委審批。黨安把文件反復看了幾遍,對照條件,心有所動。檔案局不夠先進集體,因為既沒有向上級爭取資金、沒有為養(yǎng)殖戶們出臺減免稅費政策,也沒有組織記者通過新聞媒體宣傳本縣抗災救災的事跡,更沒有參與搶修公路、電力、通信設施等。可是先進個人呢?自己災后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后來又跟船出了幾次海,雖然沒有太大作為,但畢竟幫著出了一些點子,給受災戶們很大安慰。黨安不是一個絕掉了塵世俗念的人,有時候也想爭一爭。檔案局被評為全國先進那年,他沒有爭,卻被評上縣勞動模范、縣優(yōu)秀共產黨員、縣精神文明建設積極分子,都認為是眾望所歸。這次是需要爭的,尤其是讓莫書記羞辱了一番,更覺得有必要洗刷自己;而抗災救災先進個人稱號,就是對他的平反昭雪。但是要申報自己為先進個人,需要領導班子研究決定,而且應該是班子別的成員首先提出來,他不能自薦。黨安就把縣委文件給老宣看,問他怎么想。老宣看了文件,說,操!咱們報了,也弄不上。黨安心里一沉,也不好再說什么,就把文件拋到一邊。

      聽說上級的救災款已經下來,黨安想起給勞滿海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勞滿海叫苦不迭:“黨局長??!報少了!我報了十五萬,按百分之三十補助,給我四萬五;人家同樣損失的,報六十萬,給補助十八萬,沒賠,還賺了……”

      黨安問:“鎮(zhèn)里沒組織人下海去察看損失,核實一下?”

      勞滿海說:“來人看了,走馬觀花啊!大魯說得對,滿海都是筏子,神仙也沒法核實準確……”又羨慕地說,“廉老板這下子,補了好幾百萬……”

      “是嗎?”黨安不解,“廉克昌損失了那么多?”

      “他不是有底播海參嗎?說是光海參就損失了上千萬……”

      黨安心里痛了一下。勞滿海報了損失十五萬,幾乎沒有水分;而報了損失六十萬的,如果仔細核實一下,就會露出破綻。這場超級風暴潮,老勞只得到不足三分之一的補助,凈損失超過十萬。

      是在得知莫力寶書記調走消息的同時,黨安接到市檔案局機關黨委專職副書記老廖電話的。

      廖書記是局里管人事和黨務的,和黨安很熟,先是簡單問了縣里的受災情況,然后一本正經地說:“黨局長,我跟你核對一下你的個人信息?!本秃藢α顺錾暝?、學歷學位、歷任職務,然后欣喜地說:“你的年齡、學歷、經歷都非常好。局黨組已經研究決定,市委組織部那邊也溝通過,準備調你到市局……不知你的意見?”

      黨安非常吃驚,這太出乎意料了。他激動地謝過,又覺得奇怪,孟局長才上任,他們以前根本就不認識,怎么會想到調他去?和被評為全國先進有關系?黨安想給孟局長打電話,又覺冒昧,就打電話給祁明義書記。黨安剛到檔案局時,心灰意冷,曾去市里找祁書記,訴說委屈,想到他那兒工作。祁明義非常喜歡黨安。但是,自己初來乍到,市史志辦編制才二十幾個,人員已經超了,關系復雜,已有兩任主任被舉報免職;另外,當時史志辦是人等位置,別說處長副處長全滿,連副處調的位置都沒有,讓黨安去當主任科員,太虧。黨安想說科員也行,只要順心;但看老領導為難,就打消了念頭。祁明義最后對他說,好好干,別消極,等機會吧。四五年過去了,他已不再想往深港調動的事了,怎么市局突然要調他?是不是和祁明義書記有關?祁書記已于年初任深港市委常委兼總工會主席,當時黨安曾去電話問候和祝賀。

      問過祁書記(應該稱祁主席了)才知道,祁明義和孟局長是大學同學。一次在酒桌上孟局長向他抱怨,市檔案局弄材料的人不行。祁明義說,你們系統(tǒng)就有能人啊,就推薦了黨安。祁明義對黨安說,你去呢,先做秘書處長,算是平調,以后的發(fā)展就看你的了。

      黨安謝過祁主席,呆愣半晌,好像在做夢一樣。

      中午回家跟妻子說了這事,尚麗潔激動得差點跳起來:“這下可好了,該揚眉吐氣了!多少人跟我說過,憑你家黨安的才氣,筆桿子那么硬,早該提拔了!我說,誰叫他不會來事了!這下可好了!”說著,還捧起黨安的臉親了一口。

      到了晚上,尚麗潔又犯愁了,問黨安:“市里會給解決房子嗎?”

      黨安說:“解決房子?你想什么呢?”

      可是,沒有房子,住哪兒?黨安也很犯愁。

      本縣中層以上干部,在深港市區(qū)沒有房子,說出去是挺丟人挺失敗的事。有的已經兩套三套了。頭些年房價便宜,尚麗潔建議在深港買套房子,用公積金貸款。黨安說咱就一個女兒,在那兒買房子干什么。尚麗潔說沒看見都買瘋了嗎?存款貶值,房子說不定增值呢。黨安也動了心思。那會兒市中心區(qū)最好的房子才六七千一平??蛇€沒等買呢,尚麗潔下崗了?,F(xiàn)在,市區(qū)的房價兩萬多一平,二手房也一萬五,還買得動嗎?

      晚上睡不著,黨安仔細盤算。手頭攢了有二十萬,加上現(xiàn)在住的這套房子變現(xiàn),能拿到近三十萬,在市內買房子,交首付是夠了,可是貸款壓力太大,往后直到退休的這二十多年,就成房奴了。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準備把父母接到縣城來住,而他現(xiàn)在的房子,只有兩個臥室,女兒已經上初中,學習壓力大,父母來了沒地方住。黨安打算給父母在縣城買套房子。去年平山島搞拆遷,老屋拆了,補償十幾萬,父母暫時住在姐姐黨靜家。那時黨安就打算用拆遷補償款,自己再添點兒,在縣城給二老買套房子,方便照顧父母,只是一時半會兒沒有物色到合適的房源。后來聽說,拆遷補償款讓母親給父親買了保健品,說是治半身不遂的。結果十幾萬扔出去了,父親的病不但沒好,還因為受騙上火,病情加重。母親也追悔莫及,一病不起。黨安沒有埋怨父母,倒是對姐姐發(fā)火,說這么大的事,不給爸媽當參謀?聽騙子忽悠。姐姐很委屈,說老人想干什么,誰能扳住?不讓買,就是不孝順,我和你姐夫能背這個名聲嗎?姐姐哭了。黨安想想也是,就算自己事先知道這事,怎么阻止???

      黨安處于兩難境地。父母不能總住在姐姐家,尚麗潔也這么說。父母沒有工作能力了,按政策規(guī)定,每月能領到有限的生活費,黨安平均每年要拿出兩個月的工資幫助父母,父母知道尚麗潔下崗后,賣服裝的收入沒有保證,還有統(tǒng)籌要交,還有孩子要養(yǎng),不忍心向兒子伸手,但又不忍心刮索女兒,很矛盾。黨靜有時抱怨父母,沒有供她念書。父親說:“沒供嗎?你沒考上怪誰?”父親中風之后,情緒不好,又因為被騙而經常朝母親發(fā)火,鬧得姐姐家里雞犬不寧,黨靜不時向黨安訴苦。黨安想盡快把父母接來??墒强h城的房子,這一年間又漲價近半,買一套小戶型的二手房,也得小三十萬了。黨安和尚麗潔打算用手頭的那點存款再一貸部分,把二老安頓在縣城。如果黨安調到市里,父母如何安頓?

      “還不如沒有這事呢?!鄙宣悵嵿侥?,“折騰得覺都睡不好?!?/p>

      兩天后,縣委、縣政府隆重召開表彰大會,表彰了“三一三”風暴潮災害發(fā)生后,在搶險救災中表現(xiàn)突出的財政、水產、發(fā)改、民政、城建、交通、口岸、殘聯(lián)、工商聯(lián)等一百多個先進集體和上述部門的領導及有關工作人員共一百二十名先進個人,先進集體發(fā)牌匾,先進個人獎勵五千元,并按相關規(guī)定,各記三等功一次。水產局農局長等,還評上了市級先進,另發(fā)獎金一萬元。表彰大會第二階段宣布上年度服務型機關建設考核結果。其實結果早就不是秘密了,有十八個單位獲得特殊貢獻獎和一二三等獎,檔案局等三十多個四環(huán)以外的正局級單位仍然得基礎獎??紤]到全縣災害嚴重,獎金減半。會上照例有典型發(fā)言。即將離任的莫力寶書記在會上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嗓音格外洪亮,興奮和激動溢于言表。有人小聲問黨安:“先進個人怎么沒有你?”黨安說:“我不夠!”

      會議在賓館禮堂舉行。參加會議的為縣直、鄉(xiāng)鎮(zhèn)和市管單位科長以上干部。散會之后,有車的坐車回單位,沒車的或借光,或步行。黨安步行回去。一排小車從大街經過。黨安見0001號黑色奧迪車徑直去了縣委大樓,想,莫書記就快要離開了,去找他話別?

      這么想著,就不由自主地拐到縣委大樓去了。在縣委門前,黨安給莫力寶書記的辦公室打了電話。莫書記接了電話。黨安說:“莫書記?。∥沂屈h安,您有時間嗎?”

      莫力寶笑道:“我還正想找你呢。怎么沒報先進個人?”

      黨安心里一暖,但隨即回答道:“我夠嗎?別人都在抗災救災,我忙自己的筏子……”

      “你小子,記我仇呢。來吧。”

      已經有好幾年,黨安沒有去過莫力寶的辦公室了。走到三樓,想想不對,又往四樓走。在走廊里遇到段以煉。段以煉滿面笑容:“黨局長!您好!”

      黨安說:“我來看看莫書記。”

      段以煉說:“力寶書記屋里有人。到我屋坐會兒吧?!?

      黨安就跟在小段后面,朝走廊的一端走去。段以煉的熱情,讓黨安有些感動。這小伙子,招到水產局事業(yè)單位后,又考上公務員。那次黨安托他辦了海區(qū)使用證,黨安非常感激,但覺得小段在那個環(huán)境里,跟著農局長,很容易學壞。近墨者黑嘛。過了不久,閃碩回到縣委辦當主任,黨安就向閃碩推薦小段過來當秘書。當時縣委不缺秘書,就先借調過來,工資還在原單位開。又過了一段時間,才正式調轉,并任段以煉為縣委辦秘書科長。

      黨安問小段:“在這兒干,還行吧?”

      段以煉笑笑說:“多謝黨局長!跟領導吧,壓力也大?!毙÷暤溃邦I導不好侍候?!?/p>

      黨安笑道:“也沒有海洋科實惠吧?”

      段以煉說:“我倒沒那么想。從長遠看,還是當秘書鍛煉人。”

      說著,就到了秘書室門口。和秘書室對門的是主任室,門開著。閃碩主任可能已經聽到走廊里黨安和小段的對話,這時候站起來,迎到門口,說:“老領導啊,你可是一般不來啊?!?/p>

      黨安說:“祝賀閃主任,縣委辦又是一等獎!”

      閃碩說:“老領導你可別寒磣我了。這里的事兒,你不是比我更清楚?”關上門,讓黨安坐在沙發(fā)上,又倒了一杯茶水,放到黨安面前的茶幾上。“黨局長啊,你知道我不是干這個的料。最合適干這個的是你啊!”

      黨安笑道:“一切自有組織安排。你也干了差不多兩年。快了?!?/p>

      閃碩的臉色有些灰。年初開人代會之前,他是最熱門的副縣長人選,卻不知為什么,被一個鄉(xiāng)長頂了。有人逗閃碩:“你叫老莫熊著了?!遍W碩因此情緒欠佳。

      閃碩說:“新來的書記和祁書記是老朋友,祁書記現(xiàn)在是市委常委,你有戲啊。我呢,錯過了這班車,就不好說了。夜長夢多??!”

      黨安說:“我在檔案局也有四五年了,覺得挺好。不累,也能干出成績。我不想其他的。你呢,也不用想得太多,干好工作,盡到本份。提拔嘛,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閃碩主任看上去沒有那么樂觀:“新書記來了,一切從零開始。還望老領導、老弟多多關照??!”

      “你這說哪去了?!秉h安比閃碩小兩歲,聽到這樣的稱呼覺得很親切。“我呢,人微言輕,不見得能說上話。但是有一條,縣里的中層干部,誰怎么樣,我心里有數(shù)。”

      閃碩眼睛有些濕:“老領導??!不管老莫怎么對你,我們是了解你的。如果給你機會,可一定要當仁不讓啊?!?/p>

      這時,段以煉敲門了:“黨局長……”

      黨安告別閃碩出來,在走廊里看見莫力寶正背對著他,向前邊揮手。一幫人笑容滿面地拐下樓梯,留下一些不散的笑聲在走廊里。

      莫力寶矮胖的身軀在空曠的辦公室里移動。巨大的辦公桌后面,是一墻壁的書架,格子里的書籍下架了不少,缺牙掉齒的,給人一種凄涼感,就像一場大戲即將謝幕。漂亮的花盆可能已經送人了,空地上剩下一些,盆也難看,花也不美,隨時會被當作垃圾處理掉。

      莫力寶親自為黨安倒水,弄得黨安很不自然,甚至有些拘謹。

      黨安照例是一番套話,對莫書記的高就表示祝賀。

      躊躇滿志的莫力寶開玩笑說:“你是巴不得我走吧?”

      “莫書記說哪里話。真的是祝賀啊。”黨安由衷地說。幾年前就吵吵莫力寶要調走。興洋縣事業(yè)單位改革一塌糊涂,上邊沒有怪罪,但下邊的壓力很大,坐地戶的政協(xié)主席和縣委副書記都對他頗有微詞。他早就要求調走,只是上邊的安排他都不甚滿意,這回可是心滿意足——深港市半坡灣臨港工業(yè)區(qū)黨工委書記兼管委會主任。莫力寶已經去報到了,因為新任縣委書記還在公示期,這邊還沒交接。黨安說:“你在咱們縣工作了這么多年,住宿舍,吃食堂,也挺不容易的?!?/p>

      莫力寶有些感慨:“小黨?。‰y得你心胸寬闊。我以為在我走時,誰都能來看我,你不能?!?/p>

      “怎么會呢?我在檔案局這么多年,您一直是重視和支持我們的,我們也很感謝您啊。”黨安言不由衷地說,“莫書記對我要求嚴,是好事?!?/p>

      莫力寶繼續(xù)感慨:“現(xiàn)在想一想啊,的確有一些誤會,也有一些遺憾。這么跟你說吧——家長不好當,蛋糕不好分?!?/p>

      不知莫力寶指的是對他黨安的任用,是令人詬病的改革,是剛剛過去的年度考核評獎,還是兼而有之。黨安說:“我們也沒想吃蛋糕,有饅頭就行,餅子也不錯啊。”

      “這不是心里話。”莫力寶好像比較滿意黨安的回答,又話鋒一轉,“聽說市檔案局要調你去?”

      黨安一怔。沒想到這種小事莫力寶也知道了??赡苁抢闲⒉汲鋈サ?。老宣從市局得到消息后,表現(xiàn)得異?;钴S。黨安卻很冷靜:“是有那么個話兒,八字還沒一撇呢。”

      “那也是個清水衙門。要不,你跟我走?只是,半坡灣臨港工業(yè)區(qū),離深港市區(qū)遠了點兒。”

      “臨港工業(yè)區(qū),待遇好啊!辦事員都比我工資高。”黨安沒想到莫力寶能這么說。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用在這里“死”可以改為“離”。即使是送空人情,也畢竟是送了。黨安說:“謝謝莫書記了??墒俏胰?,能干什么。快四十歲的人了?!?/p>

      莫力寶說:“年齡不算大嘛。其實,縣級黨政班子,也需要有你這樣的人啊?!?/p>

      黨安說:“莫書記抬舉我了?!?/p>

      “還有,讓你當檔案局長,和你的名字無關,算是一種巧合吧?!蹦毝⒅h安,似乎在看他的反應。

      “這個當然。”黨安笑道,“就像萬里當鐵道部長,沙風當農業(yè)部長……”

      莫力寶略顯尷尬和不快。雖然事過境遷,但莫力寶對自己當年的高論也會記憶猶新。繼而,莫力寶哈哈大笑:“小黨啊,你是一個能干大事的人,但給了你一個小舞臺……”

      黨安立即打?。骸拔野?,能把小舞臺上的小角色演好就不錯了。舞臺大了,會閃著;放到不合適的地方,水土不服也有可能?!彼胝f放過電影、掃過大街的交通局長廉克昌落馬的事,又怕說出來讓莫力寶下不來臺,就自我解嘲,“我最適合當辦事員,干具體的事,當領導是小材大用了?!?

      這時候莫力寶桌上的電話響了。黨安起身告辭。

      在走廊里,黨安忽然覺得言猶未盡。莫力寶新去的那個臨港工業(yè)區(qū),正在開發(fā)建設,每年百億元的大項目就有好多個,而興洋縣,只有九個鄉(xiāng)鎮(zhèn),十幾萬人口,屬于人口小縣,投資規(guī)模自然也小,上億元的項目總共也沒幾個。莫力寶等于是從茅草屋搬進了別墅樓。但是雙刃劍也高懸在頭上。莫力寶的前任,就是因為經濟問題落馬的。黨安不能不替老莫擔憂。老莫的職務,在臨港工業(yè)區(qū)年薪是三十萬。問題是他能不能就滿足于這三十萬?本縣交通局長廉克昌事件,老莫化險為夷,只能說是運氣。運氣的光環(huán)會永遠罩著他嗎?

      當然,以黨安的身份,是不適合跟莫力寶講這些的,只能看他的造化,只能祝他好自為之了。

      莫力寶書記離開那天,按照慣例,中層干部都去碼頭送行??h委辦直接打電話通知黨安。黨安分別告訴老宣和小諶。送行的事情自愿。老宣表示有事,不去。他在平山島的養(yǎng)殖筏子,讓風浪滾得有皮沒毛,正上火呢;他對莫力寶也沒有好感,背地里抱怨老莫不地道,收了錢不辦事。小諶倒是愿意和黨安一塊兒去。其實去與不去都無所謂,老莫也不會太在意,也不可能都記住。出于禮節(jié)和感情,一般單位都組織副局級以上干部到碼頭走一趟,壯壯聲勢,讓離開的領導心里溫暖。電話通知說,下午三點,縣政府高速公務船從月牙灣港出發(fā),要求送行人員兩點半以前到達等候。

      這天是陰天,氣溫很低。海島春脖子長,已經是四月中旬了,最高溫度才只有十幾度,而此時北方冰城哈爾濱,最高溫度已經達到二十五度。北方是從冬天一步到夏天,海島還在緩慢過渡。天陰且冷,午后又刮起大風,是那種在高空旋轉的風,很高調,不時地塵土飛揚。機關單位是下午一點半上班,黨安想兩點鐘時出發(fā)。從縣城到月牙灣港,十多公里,一般轎車跑十幾分鐘。不巧的是,在副局長小諶敲門進來,黨安起身準備離開辦公室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勞滿海打來的。這些天黨安忙于單位的事情,抽空打過電話,因為老勞下海去了,沒聯(lián)系上,不知情況怎么樣?,F(xiàn)在勞滿海來電話了,黨安就靜下心來和他嘮了一會兒。前些天,得知勞滿海只拿到四萬五的救災補助之后,黨安心急火燎,給民政局長打了電話,說了老勞的情況。民政局長說救災補助款,是上級撥款和縣內捐款捆起來用,狼多肉少,都一步發(fā)放到位,由各鄉(xiāng)鎮(zhèn)負責落實……黨安覺得民政局長說話太四平八穩(wěn)了,不像有多大希望的樣子。黨安又去找縣慈善總會。修齊治任縣委副書記時,分管過檔案工作,去年從縣政協(xié)主席的位置上退了,任縣慈善總會會長。黨安從四樓擠出三個房間給慈善總會辦公。黨安也有時從三樓到四樓看望老領導,從不說官場上的事,更不說自己,也從沒想過給老領導添麻煩。這次老勞家損失太多了,黨安就把情況跟老領導匯報了。善款的使用是有規(guī)定的。修會長很看重黨安的為人,知道他和哪個領導都不過從甚密,也不疏遠,基本上是等距離相處,這樣的干部不多。修會長考慮再三,和秘書長和幾個副會長商量,以勞滿海老婆有病(確有慢性?。橛山o予少量補助。黨安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勞滿海在電話里喜滋滋地說,民政和慈善的款都已經到了,太感謝黨局長了。黨安問都給了多少?老勞說一個給了一萬,一個給了八千,究竟是誰給了一萬誰給了八千他也弄糊涂了,反正總共是一萬八。黨安松口氣,沒想到并無交情的民政局長還真當事辦。勞滿海又說,大魯報的損失多,得到的補助也多,借給他兩萬,加上之前補助的四萬五,一共有八萬多,但距離恢復生產,還差些。黨安為難了。災后,二手船的價格猛漲,造新船更是價格翻番,如同翻著跟頭攀升的房價;浮力和苗種都不能賒賬,錢不到位,筏子就得撂荒。黨安問:“還差多少?”勞滿海說了一個數(shù)字。像勞滿海這種情況,小額貸款有難度,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黨安說:“你盡這些錢先用,一定要合理安排。我還有事,等完后再幫你想想辦法?!?/p>

      黨安見小諶還站在那里,這才想起時間不早了。兩個人匆匆忙忙下樓,要打出租車去月牙灣港。偏偏這時候車也不好打,過去一輛有人,又過去一輛還有人。等攔到車,一路飛快地掠過城區(qū),掠過農村,掠過一處又一處海岸和山巒,攀上月牙灣港外緩坡上一個S形彎道,下面就是一片藍色的月牙狀海灣,連接懸崖和港區(qū)的是手指一樣伸向海面的幾條碼頭。那里靠泊著好多艘因大風而停航的滾裝輪船和普通客輪,新造沒幾年、時速三十多海里的銀白色豪華公務船巨無霸一樣??吭谥鞔a頭內側,相當于一艘小型驅逐艦,比能裝載十幾臺卡車的滾裝輪船大了好幾號。港區(qū)一側整齊停放著幾十輛轎車、面包車,主碼頭上,人群排成逶迤的長陣,綿延上百米,幾個人已經開始沿著長陣緩緩移動。小諶說:“嗨!咱來晚了!”距離太遠,碼頭上的人像螞蟻一樣,分辨不清哪個是誰,應該是矮胖的莫力寶書記在縣級領導陪伴下,與送行的局級干部們一一握手。黨安急忙喊停車。這個時候,還有必要進港嗎?黨安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出現(xiàn)在那里。出租車停在山坡上的公路邊。黨安看看表,兩點半??赡芸紤]天氣原因,行動提前了。突然,狂風轉變了方向,海面的浪頭直撲港區(qū),被纜繩固定在碼頭的滾裝輪船和普通客輪在風浪中劇烈搖動,撞擊有聲。而且,雨也趕來湊熱鬧,撲到車前擋風玻璃上的雨滴,像一些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黨安突然想到應該給勞滿海打個電話,電話摁過去了,才想起剛才還和勞滿海通過電話,他不大可能出海。老勞果然接了電話。黨安問有沒有船出海?勞滿海說都知道有大風,但沒想到這么大,備不住能有出的;我租的釣魚船太小了,沒敢出。黨安心一沉,眉頭擰緊。這場突如其來的狂風,不是好兆頭。

      碼頭上,一一握手的速度明顯加快。慣例是,等離任的領導握完手,上船之后,眾人要圍攏上去,揮手致意,互致問候;然后是一聲嘹亮的汽笛,船舶解纜,緩緩駛離碼頭,眾人繼續(xù)揮手,船上的領導也繼續(xù)揮手,場面非常感人,直到人影小了,看不見了,雙方還意猶未盡。而這次不同,風狂雨也狂,被握完手的干部們沒有去碼頭繼續(xù)揮手,而是紛紛鉆進各自的小車大車;一些還沒輪上握手的干部們,見勢不妙,也望風而逃。很快,在風雨包圍中,車們啟動了,緩緩地,向港區(qū)外行駛。老莫也顧不上繼續(xù)握手,在幾個縣級領導和秘書簇擁下匆忙登上公務船。

      海峽對岸,陰霾籠罩的遠方,就是深港市的新市區(qū)。海面布滿移動的深坑,大朵大朵白浪在坑的邊緣爆開,像翻涌的棉田;黑壓壓的浮筏在坑上坑下滾動,像天空卷曲的云團。天氣預報風力六到七級,現(xiàn)在看很可能有八級。又一次風暴潮不期而至。

      黨安對出租車司機說:“回去吧!”他不想讓從碼頭返回的局級干部們看見他在這里觀望。公路上飛沙走石,前擋風玻璃發(fā)出沙啦啦的聲響?!袄夏吡恕秉h安在心里說。不知為什么,黨安莫名地替莫力寶擔心起來。是擔心這風浪,還是……又想到勞滿海貸款的事,季節(jié)不等人??!還有自己,去不去深港市工作呢?

      責任編輯 鐵菁妤

      于厚霖,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連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莊河市石城島人,在長??h委某部門工作。20世紀8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至今已在《鴨綠江》《海燕》《芒種》《四川文學》《人民日報》等處發(fā)表中篇小說十五部,短篇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三百余篇(首),共約一百二十萬字;出版小說集《這一片海》、散文集《走過群島》、中篇小說集《海天不一色》;作品獲市級以上獎勵三十余次,其中國家級一次、全國性兩次、省級一次。

      猜你喜歡
      筏子檔案局縣委
      中共平鄉(xiāng)縣委召開人大工作會議
      公民與法治(2022年4期)2022-02-04 09:45:35
      為黑惡勢力站臺撐腰的縣委常委
      “不務正業(yè)”的縣委副書記
      村“兩委”換屆“十嚴禁”
      當代陜西(2018年7期)2018-04-26 02:45:20
      一條筏子的浮生若夢
      詩潮(2017年12期)2018-01-08 22:22:41
      蘭州羊皮筏子
      雪蓮(2017年12期)2017-12-13 21:10:08
      坐羊皮筏子
      吉林省檔案局召開學習貫徹落實黨的十九大精神會議
      蘭臺內外(2017年6期)2017-05-30 06:46:29
      榆樹市檔案局召開專題學習會議
      蘭臺內外(2017年6期)2017-03-12 11:03:13
      2015年度《云南檔案》優(yōu)秀通聯(lián)組發(fā)行先進單位名單
      云南檔案(2016年11期)2016-02-03 07:30:03
      乐清市| 华容县| 广西| 陆川县| 泰和县| 仙游县| 宁远县| 宜州市| 宁陕县| 赤壁市| 昆明市| 孝义市| 长丰县| 虎林市| 延长县| 聂拉木县| 鲁甸县| 汶上县| 桐梓县| 蓬莱市| 柘荣县| 金沙县| 阿克陶县| 乡宁县| 寿光市| 伊通| 定安县| 淮滨县| 嫩江县| 华安县| 肇州县| 彭阳县| 武威市| 巴楚县| 偏关县| 信宜市| 柳州市| 沂南县| 台东县| 赞皇县| 友谊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