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我們這一代有兩大共性:
第一,沒有挨過餓。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大饑荒,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大鍋飯,我們都沒碰上,我們誕生的時候,城里已經(jīng)“恢復政策”了,農(nóng)村已經(jīng)“承包到戶”了,無論城里人還是農(nóng)村人,家家戶戶都有白面饅頭可以吃了。
第二,沒有挨過揍。我說的挨揍不是小孩打架那種,也不是父母用武力管教孩子,而是戰(zhàn)火連天,民不聊生,平頭百姓坐在家里,會無緣無故挨槍子吃流彈。這種要人小命的揍,我們從來沒挨過,因為我們僥幸生在了和平年代,僥幸生在了沒有戰(zhàn)爭的中國。
但是我們這一代也有很多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出身不同。同樣是80后,有的生在城里,有的生在農(nóng)村,有的生在沿海,有的生在內(nèi)地,有的生在豪門,有的生在寒門,有的號稱“高富帥”,有的被評“窮丑矮”,前者一身國際范兒,后者一身土鱉味兒。
我就屬于一身土鱉味兒的那種人,十歲以前沒去過縣城,十五歲以前沒見過火車,十七歲那年考上大學,才第一次走進大城市,那時候連怎樣乘坐地鐵都不知道。后來大學快畢業(yè),跟著導師掙了一筆錢,帶女朋友去我心目中最高檔的館子里吃飯,服務員推薦了一份魚翅,我還犯嘀咕:“魚刺怎么能吃?那不是扎喉嚨的東西嗎?”聽服務員一解釋,我才知道原來魚翅就是鯊魚的鰭!
越土鱉的人越怕被別人笑話,為了掩飾身上濃郁的土鱉氣質(zhì),我選擇拼命看書,看別人不屑看或者看不懂的古書。我以前不是沒吃過鯊魚鰭嗎?OK,我去研究古人怎樣吃鯊魚,等研究出心得,拿到餐桌上噼里啪啦那么一講,身上的土鱉味兒立馬煙消云散,再也不會有人笑話我把魚翅當成魚刺了。
研究之后我發(fā)現(xiàn),宋朝人也愛吃鯊魚,不過他們吃的不是鯊魚鰭,而是鯊魚皮。
鯊魚皮真是好東西,能做劍鞘,能做刀鞘,能做盔甲,能做錢包,居然還能吃。怎么吃?“煮熟,剪以為羹,一縷可作一甌?!保ㄇf綽《雞肋編》卷上)去砂,煮軟,剪成長條,燉湯喝,一條能燉一小鍋。燉完湯,皮不斷,用筷子挑出來,絲絲縷縷盤在碗里,就跟長壽面似的。夾住一頭,往嘴里一放,使勁一吸,哧溜哧溜往里鉆,又嫩又滑又筋道,嗯,好吃!
宋朝有位游師雄,陜西人,沒見過鯊魚,更沒吃過鯊魚皮,他跟我念大學的時候一樣土鱉。游師雄的朋友燉了一鍋鯊魚皮,給他盛一碗,他三下五除二就給消滅了。朋友問:“味新覺勝平常否?”這玩意兒就是傳說中的鯊魚皮,你感覺怎么樣?跟你平常吃的東西不是一個味道吧?他愣愣地說:“將謂是馎饦,已哈了。”原來是鯊魚皮啊,你咋不早說?我還以為是面條呢,沒過牙就吃了,啥味道?我沒嘗??!
故事講到這里,問題來了:游師雄吃鯊魚皮不過牙,生吞下肚,是因為他把鯊魚皮當成了面條。為什么一當成面條就生吞下肚、完全不咀嚼呢?因為宋代陜西有一種非常獨特的飲食習慣——“食面蓋不嚼也?!逼匠3悦鎻膩聿唤?,都是生吞。
聽了這個解釋,大伙可能會覺得荒唐:“吃面哪有不嚼的?太傻了吧?”其實也沒啥可奇怪的,我的老家豫東農(nóng)村也有這樣的飲食習慣,吃撥魚兒的時候就不嚼。
撥魚兒是面食的一種,做法簡單:調(diào)一碗面糊,燒一鍋水,待水開了,用大勺子舀一勺面糊,架到鍋上,再用小勺子往外撥,左撥一下,右撥一下,面糊一片片飛進鍋里,先沉底,再上浮,一個個都是大頭小尾巴,扁扁的身子,狀如小鯽魚,故名撥魚兒。撥魚兒煮熟,撈出過水,澆上菜汁,多放醋,多放紅油,酸酸辣辣的,湯味很正。
撥魚兒的湯味非常重要,撥魚兒本身的味道就不太被人關心了。為什么不關心?因為我們那兒的小孩子打小就受到非常土鱉的飲食教育:“撥魚兒不是用來嚼的,是用來喝的!”吃撥魚兒不能嚼,它什么味道也就不重要了,連湯帶魚兒一起吞吧。所以在我們老家,吃撥魚兒不叫吃撥魚兒,叫“吞撥魚兒”。
吃面不嚼科學不科學?絕對不科學。不管是從健康角度說,還是從飲食體驗上說,吃面都應該嚼一嚼,不嚼就不利于消化,不嚼就體會不到食物的質(zhì)地和口感,不嚼就不能充分享受食物的味道。
當然,如果食物味道太差,同時又非吃不可,那最好還是不嚼。
當年蘇東坡流放海南,蘇轍流放廣東,哥倆在廣西碰頭,路上餓了,吃路邊攤,味道奇爛,蘇轍難以下咽,蘇東坡兩口吃完,蘇轍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哥,你真行,你是怎么咽下去的?”東坡笑了:“九三郎(蘇轍在家族中排行九十三),爾尚欲咀嚼耶!”(陸游《老學庵筆記》)這么難吃的飯,你還想細細品嘗?。课叶疾桓医?,直接送進去!
我小時候挑食,我奶奶經(jīng)常給我講我爸吃紅薯的故事:大鍋飯時代,我爺爺?shù)米锪舜甯刹浚锖蠓旨Z食,分了一擔紅薯,全是壞的,豬都不吃,可是人得吃,不吃不行,餓啊。我奶奶煮了一鍋紅薯稀飯,所有人都鼓起勇氣嘗了嘗,隨即都呸呸呸地吐了出來,只有我爸毫不介意,一連吃了兩大碗。我奶奶問他:“小二(我爸行二),你咋不嫌苦?”我爸一邊漱口一邊說:“唔~~~我沒嚼……”其實不嚼也能感覺到苦,但是如果細嚼慢咽的話,那就更苦了。
以上兩段故事都是真的,都是歷史——前者是野史,后者算是口述史。這些歷史告訴我們,嚼有嚼的好處,不嚼有不嚼的好處,在特定的時候,吃飯并不一定要嚼。
喝粥可以不嚼,喝湯可以不嚼,吃特別難吃的食物最好不要嚼(其實最好是不去吃它)。宋朝陜西的面條,今日豫東的撥魚兒,非湯非粥,而且并不難吃,干嘛不嚼呢?原因無它,那只是一種習俗,或者說只是一種傳統(tǒng)。
什么是習俗?就是別人怎樣,你也跟著怎樣。什么是傳統(tǒng)?就是過去怎樣,現(xiàn)在也怎樣。別人不一定正確,過去不一定科學,可是我們?nèi)匀粫7聞e人的不正確、延續(xù)過去的不科學。
據(jù)說科學家們做了一個實驗。
第一天,找四只猴子,在它們能看見的地方放一堆香蕉。猴子愛吃香蕉,樂壞了,去搶,科學家立即過來一頓胖揍,揍得猴子吱吱亂叫。
第二天,還是這四只猴子,仍然在它們看得見的地方放一堆香蕉。猴子記吃不記打,又去搶,又挨了一頓揍。
第三天,還是這四只猴子,還給它們備好香蕉,還不讓吃,誰吃誰挨打。
如此這般過了半個月,四只猴子形成條件反射了,看見香蕉就怕,送到嘴里都不敢吃了。這時候科學家又找來兩只新猴子,讓它倆跟四只老猴子生活在一起。您猜怎么著?新猴子只要一吃香蕉,就會挨老猴子的打,打得新猴子也不敢吃香蕉了。
一個月以后,科學家撤走老猴子,留下那兩只新猴子,它們不挨打了,可是仍然不敢吃香蕉??茖W家又送了一只新新猴子進去,每當新新猴子要吃香蕉的時候,那兩只已經(jīng)不新的新猴子就像過去老猴子打它們一樣打新新猴子,直到新新猴子也不敢吃香蕉……
我不知道科學家們是不是真的做過這個實驗,我也沒有機會來驗證這個實驗是否靠譜,因為我沒有猴子,即使有,也不敢打它們——純粹是虐待動物嘛!但我覺得這個實驗是靠譜的。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做了這樣的實驗,實驗結(jié)果會跟前面描述的一樣,只要新猴子敢吃香蕉,它就會挨老猴子的打,因為這個猴群里已經(jīng)形成了不吃香蕉的傳統(tǒng)。
人不是猴子,但人跟猴子有兩大共性:第一,都有條件反射;第二,都懶于思考。上一代有了條件反射,會傳給下一代,下一代再把它傳給下下一代,傳不了三代,就成規(guī)矩了,就成傳統(tǒng)了,人人在傳統(tǒng)面前都懶于思考,都不假思索地當它是天經(jīng)地義。
據(jù)我推測,宋朝陜西吃面條不嚼,豫東農(nóng)村吃撥魚兒不嚼,極可能是因為某個或者某幾個老祖先在饑餓時代生活了一輩子,天天跟人搶飯吃,終于總結(jié)出了“不嚼才能比別人多吃”的妙訣,于是鄭而重之地將其傳給了后代,后代再將其傳給更遠的后代,傳得越久,越?jīng)]有人質(zhì)疑。
后代們未必挨餓,未必要跟人搶飯,可是老祖宗都說不嚼為好,那一定是有大道理的,咱就別叛逆了,也跟著楞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