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居之所心底藏

韋青

沈栗仲絹本山水冊，縱40厘米、橫40厘米，紙板綾裱，對折散頁，錦盒匣裝，內(nèi)有沈氏山水畫八幀，還有方浚頤、趙佑宸、管樂、顧文彬、黎培敬、吳云、李經(jīng)畬、羅振玉、謝稚柳等十一位名人題跋，是一件經(jīng)沈氏祖孫三代精心收藏的傳世珍寶，歷史悠久，彌足珍貴。

沈栗仲（1772年至1853年），名道寬，字栗仲，祖籍浙江鄞縣（今浙江寧波市）。明清時期，沈氏為甬上望族，官宦世家，明代宰輔沈一貫和詩人沈明臣就是其先祖。清代前期，其父沈謙在京為官，居宛平（今北京市），遂為家焉。嘉慶九年（1804年），沈栗仲中舉，開始游幕四方，拜師交友，增廣見識。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進(jìn)士登第，歷知寧鄉(xiāng)、道州、茶陵、酃縣、耒陽、桃源諸縣，其興文重教，政績蜚然，頗受湘南人士擁戴。道光十八年（1838年），以事去官，僑寓長沙，與湘南人士訂文字交，著述講學(xué)，吟詩作畫，辟“話山草堂”為其書齋。自署其額曰：“買山無資，徒托話言也?！北硎酒溏娗樯剿煌銝|老家之意。自此歸位文人，潛心繪事，于此創(chuàng)作了一批書畫，形成了蒼勁渾厚、古雅秀潤的風(fēng)格。咸豐二年（1852年）因太平軍圍長沙，買舟東下，先居揚州，再遷泰州，不久病卒。

沈栗仲天才卓絕，善詩古文辭，著有《話山草堂文鈔》、《話山草堂詩鈔》，《晚晴簃詩匯》稱其詩“七言古近體皆健拔，律句隸事精當(dāng)，出入玉溪、山谷”。精小學(xué)，工書法， 宗顏真卿、米芾、蘇軾，行書遒勁瀟灑，集眾家之長自成一體，書有《話山草堂法帖》。善畫山水，所畫山水從董、巨入手，宗法宋元，廣涉諸家，借此磨練自己的藝術(shù)功底，并竭力營造融合的筆墨風(fēng)格。此絹本山水冊就是其晚年之作，從中可看出其高超畫藝。

八幀清雅

此冊內(nèi)有沈栗仲絹本山水畫八幀，每幀縱39厘米、橫39厘米。其中設(shè)色六幀，墨筆二幀。意境幽曠深遠(yuǎn)，設(shè)色古雅秀潤，筆墨雄健渾厚，從中可窺知其畫風(fēng)乃上溯宋元，應(yīng)屬繼四王吳惲之后又一位山水畫大家。

第一幀春江之景圖。上寫大江之上，煙波浩淼，空曠無際，峰巒浮于水面，隱隱更露遙山一角。此時一葉扁舟順流而下，疾馳如飛。岸上城墻蜿蜒綿延，高樓巍巍，紅墻碧瓦，格外醒目，表明這是一座江畔古城。城內(nèi)竹樹蓊然，楊柳依依。楊柳之下，桃花如火，燦若云霞。表明此時乃陽春三月，正是桃紅柳綠之時。城外碧竹萬桿，郁郁蔥蔥。江畔危檣矗立，候風(fēng)起碇。此圖設(shè)色古雅，筆筆精到，表現(xiàn)了春江之上的美麗景色。左下角鈐“話山草堂”朱文印。

第二幀瀟湘春雨圖。此乃潑墨為戲，仿米家山水，以筆飽蘸水墨，臥筆橫點絹上，以點成片，層層厚積，濃淡相間，淋漓酣暢，表現(xiàn)出陰雨驟止后的瀟湘景色。近景所寫者乃湖畔之邊坡，其上成樹幼林，有直有偃，形態(tài)不一。其中成樹乃常青之喬木，在雨水的滋潤下更顯蓊然濃郁、青翠滿目。幼林即落葉之幼樹，在春寒乍暖下還未長出嫩芽，但枝條柔韌，俏麗瀟灑，正吮吸著春雨。坡左有屋數(shù)楹，樹以木柵。坡右木橋拱立，經(jīng)此可達(dá)對岸。橋下水勢浩蕩，梯級而下。對岸山巒連綿起伏，云煙如流似帶。此時有一股細(xì)流正從山頂隘口噴濺而下，飛注入湖，表現(xiàn)了煙雨迷茫、云霧溟濛的山水境界。左下角鈐“栗仲”朱文印。

第三幀秋游登山圖。上寫山坳之中，山路蜿蜒，高峰矗立。一條登山之路自遠(yuǎn)而近，迤邐而至，直抵峰腳。兩邊山坳林木漸行漸遠(yuǎn)，遠(yuǎn)山重巒疊嶂時隱時現(xiàn)，表明這是登峰之小道，逶迤曲折。山路上衣朱衣蘭二老人，正沿著山路曳杖而話，邊聊邊行，似欲拾級而上，攀峰登頂。此峰山勢險峻，危崖壁立。峰上林木蒼翠，丹黃錯雜，一派深秋景色。旁有方亭一座，卓然而立，美輪美奐。登此峰，可覽眾山之小，可觀云霧變幻，可采秋山紅葉，可聽松濤鳥鳴。這里盡是可行、可游、可居、可觀之景，表現(xiàn)了秋游登山的高雅情趣。圖右鈐“道寬之印”、“沈氏栗仲”朱文印。

第四幀仿云林山水圖。此圖疏疏落落，信手涂抹，為山為石，為樹為屋，組成一幅具有荒寒意境的畫圖。但山是遠(yuǎn)山，石是孤石，樹是又瘦又硬的枯樹，枝頭無綠葉，屋是稀稀落落的草舍，寂靜無聲，悄然無人影。只有那一泓碧水，空清、寂寞、淡遠(yuǎn)，水波不興，別有一種云林式的淡泊和寧靜。與其說此圖所表現(xiàn)的是景色，莫如說是心情、心境，表現(xiàn)了作者遭罷官之后的失意與痛苦，一種寂寞失落、無可奈何的心情洋溢于畫中。右下角鈐“道寬”白文印。

第五幀湖山幽居圖。此圖更辟奇境，意境幽深，上寫湖畔之上濕云壓頂，石壁倒懸，欹側(cè)欲墜。其下紅葉翠篁、老杉枯柳、蒼松幼樹，掩映多姿。旁有小院一座，樹屋數(shù)椽，前有翠柏環(huán)繞，后有木質(zhì)欄柵。面前湖水清澈，湖中青山如黛，如詩如畫，一派湖光山色。江湖之上、危峰之下，本是文人雅士的幽棲之所，在此隱居，身居江湖而志存高遠(yuǎn)，故心馳神往、興趣盎然，反映了作者是一位有志于林泉的高雅之士。左下角鈐“道寬之印”、“沈氏栗仲”朱文印。

第六幀溪山幽居圖。上寫云滃山麓，泉流澗底，群山環(huán)抱，溪水清澈，層巒疊岫，分為三個層面，但水脈相連，氣運相通。其近景所寫者乃溪水環(huán)繞之坡陀，其上老樹枯柳，蒼松紅葉，高杉低樹，交相互應(yīng)。其左有屋宇二楹，右有房屋二座，綠樹環(huán)繞，寂靜幽深。其中景所寫者乃群山環(huán)抱之溪水，左高右低，分高低二溪。高者乃高山之溪水，其前為群山最高峰，巨石累累，崎嶇險峻。旁有方亭，四面臨風(fēng)，美輪美奐。其后峭壁懸崖，上有瀑布直瀉山澗。山坳近水處有村落一座，樹木屋宇，秩序井然。低者乃低山之溪水，溪內(nèi)水流湍急，波浪翻滾。它上承高溪、下流低溪，從而把全圖氣脈相連。遠(yuǎn)景是山巒起伏，時隱時現(xiàn)。此圖近山是用水墨勾勒，赭色皴染，遠(yuǎn)山是用花青沒骨皴染。樹木是雙勾寫干，樹葉或沒骨、或圈葉、或點葉、或暈色。右中鈐“道”、“寬”白文印。

第七幀仿米氏山水圖。圖寫云山蒼茫，重巒疊嶂。山腰云霧飄渺，朦朧一片。山下丘陵緩坡，連綿起伏，其間溪水奔流，水汽彌漫，仿佛是陰雨初停，給人以陰冷濕漉的質(zhì)感。坡上樹木叢生，如林如帶，幾幢樓閣屋宇，三三兩兩，坐落在其間，表現(xiàn)了梅雨季節(jié)中的山區(qū)美景，給人以親臨其地之感。左下鈐“道寬”白文印。

第八幀嘉木遠(yuǎn)岫圖。此圖畫樹學(xué)云林，畫山學(xué)襄陽，所畫樹木疏疏落落，意境荒寒。所寫山石用潑墨枝法，淋漓盡致，濕漉一片。其近景所寫者乃河岸之邊坡，二面環(huán)水，空闊無際。其上幾株蒼松幼杉，初春還寒，尚未長出嫩芽，但樹干挺勁，細(xì)枝勃發(fā)，春意盎然。坡右河岸有防護(hù)林帶，生機勃發(fā)。坡左有方亭一座，據(jù)此可觀景御風(fēng)，登高望遠(yuǎn)。亭左有木橋一座，由此可達(dá)對岸。對岸危巖屹立，畫盡而意不盡。其中景所寫者乃邊坡之對岸，其上坡地村落錯落有致。河岸曲折，犬牙交錯。村落二面環(huán)水，環(huán)境幽雅，是文人雅士隱居之地。岸邊有小船一只，據(jù)此可以往來。洲渚上水草初露，生機無限。遠(yuǎn)景是峰巒迭起，青山如黛。此幀描繪了江南初春之景，春光無限。右中鈐“話山草堂”印，左中鈐“明叟眼?！辫b賞印。

統(tǒng)觀全冊，可知此冊不拘一格、多姿多彩，畫風(fēng)有云林、大癡和米氏父子多種。筆墨有設(shè)色、淺絳、潑墨、水墨多式，所寫大都是江畔古城、洲渚沙灘、遠(yuǎn)山近村、舟船河岸、橋梁屋宇等平凡小景，但彰顯了江南之秀美、洞庭之浩瀚、南岳之恢弘，表現(xiàn)了湖湘山水的美好景色。這是作者長期在湘南為官所致，故對當(dāng)?shù)厣剿喈?dāng)熟悉。推測是其晚年之作，故畫風(fēng)老辣、筆墨蒼勁。是時作者絕意仕途，寄情山水，希冀有一個幽居之所，使其吟詩作畫，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因此，此冊大都具有高雅意境，其中以幽居的題材為最多，這是作者當(dāng)時思想的反映，表現(xiàn)了其隱逸的志趣。因此，此冊是其晚年的精心作品，是留給子孫的傳世之作，故為沈氏家藏，秘不外示。

名家見證

咸豐三年（1853年），沈栗仲去世后，此冊由其子沈彥征所藏。沈彥征，名敦蘭，道光舉人，咸豐進(jìn)士，歷官戶部郎中、陜道御史，江蘇常鎮(zhèn)通海兵備道，兩淮鹽運使等。解職后遷居淮安。光緒二年（1876年）沈彥征整理先父作品，將其冊邀請名人題識。先后題識的有方濬頤、趙佑宸、管樂、顧文彬、黎培敬、吳云、沈秉成、方濬師等人。

比如趙佑宸，字粹甫，號蕊史，浙江鄞縣人。咸豐丙辰進(jìn)士，改庶吉士，授編修，歷官大理寺卿，是清代著名畫家趙之謙的父親。其題云：“吾鄉(xiāng)沈栗仲先生詩書畫稱三絕，畫不可多得，如麟鳳芝草，非其時不輕出也。此山水冊八幀，藏於家，先生所深自寶貴者。米元暉自謂墨戲，并證千古畫史謬習(xí)，先生此冊當(dāng)亦云然，彥征方伯敬謹(jǐn)收藏，永作傳家之寶，且與籝經(jīng)床芴，勿替引之矣！”落款為“光緒丙子（1876年）閏端陽，邑后學(xué)趙佑宸謹(jǐn)識?！毕骡j“佑宸“朱文印。

又如管樂，字才叔，江蘇武進(jìn)人，上海匯報主筆，是中國早期報人，有《才叔遺稿》傳世。所題曰：“鄞沈栗仲先生以名進(jìn)士為湖南循吏，壽至八十有余，實與先君子友善。樂生也晚，方先生去官寓居揚州，時末獲一侍顏色。今常鎮(zhèn)道哲嗣。彥征觀察又與樂相得，嘗命?？毕壬娢?，并示所作篆楷及臨摹各種法書，覺古茂淵懿，使人肅然生敬，然尚不知先生工畫，最后彥征觀察出絹本畫冊八幅見示，乃知先生畫不輕作，作亦不自愛惜，此為晚年筆藏弆于家者，秀潤內(nèi)含，神采外發(fā)，誠奄有各家之勝，而能自出機杼者，因嘆古人力學(xué)之勤奮，用心之專，雖游藝之余，亦必造其極。如此豈若后學(xué)淺薄，略解弄翰即詡詡?cè)唬瑫娡醵嬯P(guān)荊哉！遂再拜以書其后。”落款為“光緒二年（1876年）秋七月，武進(jìn)管樂謹(jǐn)識?！毕骡j“臣樂”印、“才叔”印。

沈彥征去世后，其冊由其孫沈京似所收藏。沈京似，江蘇淮安人，曾任上海中孚銀行副經(jīng)理，后移居蘇州，新中國成立后任蘇州市人大代表、江蘇省博物館審定委員。1953年移居上海，任上海市機關(guān)事務(wù)管理局特邀顧問，是著名的文物收藏家，是一位對淮安有深厚感情的愛國民主人士。沈京似收藏后，曾邀李經(jīng)畬、羅振玉、謝稚柳題跋。

比如李經(jīng)畬，字伯雄，號新吾，安徽合肥人。光緒進(jìn)士。翰林院庶吉士，歷任瀚林院撰文、侍講、兵部武選司員外郎等職。其所題云：“沈氏家藏，栗仲先生山水畫冊絹本八幀，紙本十幀。此為絹本，參用大癡淺絳之筆，手澤如新，六法具備。文衡山作畫，昔人謂以士氣勝，誠哉不可及也！戊午秋日，京似孫婿奉之入都，屬為題識。展誦兩載，庚申四月敬書以志眼福，姻愚侄李經(jīng)畬?！毕骡j“經(jīng)畬之印”白文印、“伯雄”朱文印。其中的“戊午”為1918年，“庚申”為1920年。

又如謝稚柳，原名稚，字稚柳，晚號壯暮翁，江蘇常州人。擅長書法及古書畫的鑒定，世有"北張南謝"之說，是現(xiàn)代著名書畫家和鑒定家。其所題“山川載德”四字，落款為“京世先德畫冊拜觀因題，甲子冬日謝稚柳?！毕骡j“稚柳”白文印，“謝”朱文印。此“甲子”為1984年，是年謝稚柳對此冊鑒賞。

綜上所述，此冊圖畫精美、意境深邃，內(nèi)有沈栗仲山水畫八幀，是不可多得的書畫藝術(shù)品。此外，此冊還匯聚了11位名人的題識。這些名人大多是博學(xué)之鴻儒，是文物收藏界的專家和前輩，故所題識詞句精當(dāng)，書法優(yōu)美，印鑒古雅，豐富多彩，為此冊增色添彩。1988年沈京似去世后，其后人遵其遺囑，將此冊捐贈淮安，現(xiàn)由江蘇省淮安區(qū)博物館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