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吳建興,筆名無杉山,1972年生,黑龍江巴彥人。衷情于小說、詩詞創(chuàng)作,多次榮獲國家級征文獎勵。作品散見《北方文學(xué)》《章回小說》《傳奇故事》《中華傳奇》《歲月》《短篇小說》《詩刊》《中華詩詞》《詩詞月刊》等雜志。哈爾濱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xué)會學(xué)員。
1
李斧頭斜倚在車后位里,眼睛像兩盞車燈一眨不眨,直勾勾盯著漆黑的路面。司機感覺雇主心事重重,本不想說話,可還是抑制不住嘴癆?!斑@么晚還回家,幸虧咱們認識,要不可沒人敢拉你?!彼緳C所說的認識,只不過是李斧頭曾經(jīng)用過幾次車,然后拿著名片按圖索驥的過程。李斧頭毫無說話的欲望,再說了,用車是要付錢的,得了便宜還賣乖,這種人實在遭人反感。他敷衍了一句,“家有事,不回哪行。”斧頭不想再跟他多啰唆,閉上眼睛又說,“我先瞇一會兒。”
李斧頭瞇著眼,其實根本睡不著。從打拎著一把斧頭在外闖蕩轉(zhuǎn)眼就是十年,幾個漂亮的轉(zhuǎn)折李斧頭終于咸魚翻身,如今不再是受人指使的學(xué)徒,更不是任人欺辱的普通民工。他挪動一下屁股,摸摸腰里的斧頭,這把斧頭當初有一巴掌寬,現(xiàn)在只剩下三指。李斧頭不僅靠它養(yǎng)家糊口,還砍斷過一個無賴的胳膊。“心不狠站不穩(wěn)”,打打殺殺李斧頭見過,工地上啥人都有,沒有點手段根本立不住腳。沒想到的是,今天又有人在自己頭上動土,而且性質(zhì)極其惡劣,李斧頭緊咬槽牙,暗自決定:今晚一定要劈了那狗娘養(yǎng)的。
就在去年,二毛在酒桌上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李斧頭追問半天他才吐出實情。二毛說,我辛辛苦苦賺錢養(yǎng)家,她卻在家里給我戴了綠帽,這往后的日子可咋過?李斧頭煞有其事幫他分析了形勢,勸他說,還能咋過?對付過唄,離了你再娶也難,再說扔下個孩子誰給你經(jīng)管?二毛像一只可憐的狗,抬眼問,那就這么忍了?李斧頭語重心長,兄弟呀,大丈夫能屈能伸,往后不能光為了掙錢,?;丶铱纯?。二毛還真聽話,打那以后基本每月回趟家,斧頭也不食言,不過二百里路程,該給假給假。難得的是二毛不僅照顧自己媳婦,同時還留心別人的媳婦,一年來他發(fā)現(xiàn)好幾個工友媳婦也有出軌傾向,并對工友及時做了匯報。
沒有想到晚上九點半,李斧頭忽然接到二毛電話。二毛說斧頭哥,往后你也要?;丶铱纯?,不能光為了掙錢。斧頭立即判斷二毛話里有話,不耐煩地說,操,有話就說,別拐彎抹角的。二毛這才吞吞吐吐說斧頭哥,你家里去個陌生男人,鬼鬼祟祟,進去就沒出來。李斧頭思索片刻問閉燈沒?二毛說閉半天了。李斧頭叮囑道,你先盯著,我這就往回走,估計半夜就能到家。這個二毛一直是手下工人,還是村里沾親的兄弟,這種事情他斷然不敢撒謊。二毛這樣做目的不言而喻,那就是你們誰都別笑話我二毛,村里戴綠帽的不止我一個呢。這不,二毛又跑回家照顧媳婦,順便還揭發(fā)了斧頭媳婦老丫。
至于二毛什么目的,斧頭不感興趣,此時他腦瓜里裝的都是老丫。李斧頭十八歲到工地打工,二十歲那年認識做油漆工的老丫。當初老丫不嫌斧頭窮,老丫說,斧頭腦瓜靈手腳勤,將來指定差不了??衫涎镜鶍尪疾煌膺@門親事,不僅因為斧頭窮,兩家離挺遠,還隔著一條松花江,回趟娘家都難。那時候老丫真夠難為的,孤零零乘著擺渡跑到李家。結(jié)婚那天晚上,斧頭不僅知道了啥叫男人,還懂了啥叫黃花閨女。十冬臘月,老丫把一床褥子搭在院子的鐵絲上,拿一把笤帚疙瘩輕輕打掃著褥子面,那布面上赫然綻放著一朵鮮艷的大紅花,那朵大紅花搖搖晃晃,晃得老丫瞇起了眼,臉上也笑成了一朵花。一大清早,她隔著院子亮開了嗓子:張嬸兒,吃飯了嗎?王嫂,來我家坐會兒吧。老丫熱情地招呼著左鄰右舍,從而向世界宣告她的清白之身。從那時起,斧頭就把她當做寶貝一樣看待。
令人費解的是一個人說變就變了,連個預(yù)兆都沒有,李斧頭從來就沒想過,在自己頭上會突然砸來一頂綠帽。這頂帽子分量不輕,壓得人直喘粗氣。他勾著頭聯(lián)想著即將要發(fā)生的一幕,那情形無疑和地攤上的碟片同出一轍,充滿著色情和血腥。大致情節(jié)應(yīng)該是這樣的:李斧頭像特務(wù)一樣潛入村子,輕手躡腳摸到自家大門口,連條狗都沒有驚到。他豎起耳朵聽聽動靜,覺得沒有異常,嗖地翻過院墻,利落得如一只野貓。慢慢地靠近房根,一扇窗戶半開著,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見幾米遠的北炕上哼哼呀呀。李斧頭按捺不住,抽出斧子砍破紗窗縱身蹦進屋子,三步兩步奔到北炕邊一把拉亮電燈。一聲驚叫,老丫裸著身子,兩團肉蛋亂顫。那男人一骨碌爬起來,光著腚跪在炕上如搗蒜一般。李斧頭不認識那人是誰,只顧著揚起斧子劈了下去,一下、兩下……直到他解恨為止,再看白花花的腦漿已經(jīng)滿褥子都是,褥子面上曾經(jīng)留下的紅花痕跡還歷歷在目……
車身猛然一抖,李斧頭激靈一下睜開眼,電影畫面立時中斷。清醒過來,他不由開始暗罵自己:我真是個傻逼,從來就沒懷疑過媳婦會做出不齒之事,連兩口子做事都要前前后后洗個干凈,這樣的女人怎么會隨便跟別人上床?每次打電話老丫都甜言蜜語喋喋不休關(guān)愛有加,間或叮囑自己的男人不要在外面沾花惹草,而她……今天老子非要抓個現(xiàn)行,看你怎么解釋。他又摸了一把腰里的斧頭,一股寒氣通過手心迅速傳遞到全身,他打了個冷戰(zhàn),竟然有了莫名其妙的快感?!巴\嚕乙瞿?。”
李斧頭一邊撒尿一邊為自己的下身感到憤憤不平,他輕輕抖了抖家伙,回身坐到了副駕駛位置。他不想繼續(xù)在后面消沉下去,那樣很不利于一會兒的行動。涼風從窗縫兒吹進來,李斧頭頓時精神許多,他摩挲一把臉問司機到哪兒了?司機斜了他一眼說,剛到方臺鎮(zhèn),才走三分之一,要不是跟你熟我才不會半夜三更跑外縣,返回市里整不好就亮天了。你們這些包工頭啊也真夠辛苦的,錢也掙了不少吧?李斧頭心不在焉說,也沒賺多少,我只承攬木工單項,大頭都他媽讓公司經(jīng)理拿去了,有句唐詩怎么說來著?對了,叫“為他人作嫁衣裳”,其實我們就是瞎忙活,一年到頭也剩不下幾個。
“那些黑心的家伙,蓋房子偷工減料,三級地震就倒得稀里嘩啦?!碧煜碌氖克緳C幾乎都是萬事通,沒有他們不知曉的內(nèi)情。這老哥雖不是說李斧頭,也讓斧頭聽著不舒服。他辯解道:“也不都那樣,我們工程隊曾經(jīng)得過魯班獎,你知道啥叫魯班獎嗎?全國每年才評選出45個工程項目,那質(zhì)量嘎嘎的?!彼緳C不屑地說:“那你也撈不著啥,名利都被公司得了。”本來一不小心當上了王八,聽了這話,李斧頭心里更加添堵,但他不好發(fā)作,只能跟王八似的憋著。“可不是咋的,我們這些民工屌毛都撈不著,不差工錢就算不錯。”李斧頭有些后悔,不該坐到前面來,早知道這老哥說話如此陰損還不如坐到后面裝死。司機此時也意識到談話不是很愉快,暫時閉上了嘴巴。
2
出了方臺鎮(zhèn),夜色漆黑一片,偶有車輛相向而來,司機不停變換遠近光,公路在燈光里忽明忽暗,忽遠忽近。剛剛與一臺大貨車擦肩而過,就在司機恢復(fù)遠光的剎那,一團白影出現(xiàn)在公路當中,那影子一身素白,揮舞著一襲長袖,迎著車頭漂移過來,如同一只投火的飛蛾。兩人在心底同時發(fā)出一聲驚叫,砰!一聲悶響,車子一個急剎,金屬摩擦之聲尖利刺耳,那團白影隨即飛了出去,輕飄飄落在地上。
車前幾米遠,那影子一動不動,側(cè)臥在路面上。司機呆若木雞,如一具僵尸。李斧頭拍拍他肩膀,“嗨,哥們兒,你肇事了?!彼緳C激靈一下,聳了聳肩。“操,嚇死我了,這個瘋子,披頭散發(fā)直往車上撲?!崩罡^催促道:“快下去看看還有沒有氣兒?!彼緳C的臉在忽閃的燈光里罩上了一層霜,慘白一片?!拔?、我不敢。”李斧頭心說,四十多歲的人了,怎么這么不擔震忽?“好吧,我跟你下去?!?/p>
一條白紗長裙把那人裹得嚴嚴實實,一只白色旅游鞋孤零零躺在旁邊,另一只不知去向。李斧頭心頭一驚,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她的身形跟老丫差不多,只是偏瘦一點。她胳膊上繞著白綾子,像戲里的水袖,司機壯著膽子掠了一把水袖,露出一張比司機還要慘白的臉,嘴角流出一股殷紅的血。司機緩緩伸出食指,放到她鼻子下面,隨后慢慢直起腰,駝著背,長出一口氣:完了。
“走!上車。”司機抓起李斧頭胳膊返身就走。“你要逃逸?”李斧頭又回頭看一眼那張眉清目秀的臉,此時已變成一具恐怖的女尸。司機沒頭沒腦地說:“換了你咋辦?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崩罡^掙脫司機的手,走到女尸上首處,兩手插進她腋下,將她的肩膀端了起來。那女人的腦袋立時倒垂過來,長發(fā)如瀑飄泄下來,半睜著眼與李斧頭四目相對。李斧頭一向膽子挺大,但還是被她嚇了一跳。司機驚恐地瞪大眼睛,大聲喝道:“你要干什么?”李斧頭沒回答,把女尸拖到了路邊才說:“讓她留個全尸吧?!备^的用意很明顯,把她扔到路中央的話,那些夜車會把她壓成一條深海魚。司機苦著臉,近乎乞求:“快走吧,你是我爹好吧?”
司機猛打方向盤,挑過車頭,箭一樣躥了出去。李斧頭明白他要干什么,還是問了句:“我們要回城嗎?”“當然要回城,我不能送你了,那樣回來等于自投羅網(wǎng)?!彼緳C把車開得很快,似乎這樣就可以甩掉身后的女鬼?!拔椰F(xiàn)在要回家,回家懂嗎?”李斧頭恍然記起這次回家的使命,坐在副駕位上扭頭盯著司機。“對不起了大兄弟,我夠倒霉了,要不你在前面下車吧,車錢一分不收?!彼緳C說著話,已經(jīng)駛進方臺鎮(zhèn)。李斧頭旋開車門手柄,憤憤地說:“停車?!?/p>
出租車丟下李斧頭,開出十幾米遠又呼呼拉拉倒了回來。司機下車連連作揖,“大兄弟,你千萬不要報警,我兒子就要高考……”李斧頭的五官簡直都要糾結(jié)到一處,“哎呀!你走吧,我啥都沒看見。”
這個小鎮(zhèn)斧頭經(jīng)常路過,但還是第一次駐足。時間是十點半,距離家里還有80公里。李斧頭試著攔截幾輛貨車,結(jié)果都呼嘯而過,這個時間這種地方能搭載他的人肯定不會有了。李斧頭摸出電話:“二毛,啥情況?”對方回話:“那小子還沒出來,你快點吧,晚了就抓不著了?!薄岸懵犞页隽它c事,回不去了,你回家睡覺吧?!薄鞍????!”斧頭緊接著補充道:“記住,這事對誰都不能說?!?/p>
沿街店鋪基本都關(guān)了,李斧頭打街這頭走到街那頭,只找到一家開門的店。店門口停著一臺大貨車,車頭朝著自己要去的方向,李斧頭的眼睛立時閃過一縷清光。他脫了夾克衫,把斧子卷在里面,夾在腋下。這是一家小飯店,方廳里有幾張靠墻的方桌,環(huán)顧四周只有兩男一女是這里唯一一桌客人。李斧頭小心地把夾克衫放到桌上,發(fā)出輕輕一聲響。臨桌女人扭動細腰回身問:“吃飯還是住店?”那個女人很是妖艷,李斧頭瞥了她一眼就基本知道她是做什么的?!拔蚁氤渣c飯?!迸顺笪莺埃骸八纳腥顺燥??!焙笪輦鞒霾脩玫穆曇簦骸按蜢攘?,廚師不在?!弊郎系膬蓚€男人頭發(fā)蓬亂,脖領(lǐng)滿是汗?jié)n,一看就是跑長途的。“兄弟,不介意就過來喝一杯,菜都沒咋動?!币粋€司機招呼他說。李斧頭正好要搭車,便湊了過去,“出門在外遇見是緣,這頓飯算我請了?!蹦撬緳C很不快:“那成啥事啦?錢都付過了,我們這就走,你不嫌乎就慢慢用吧?!薄拔乙ヌK蘇鎮(zhèn),帶我一段行嗎?”李斧頭懇切地看著那人,希望在他臉上找到突破。另一個男人攔住話說:“兄弟,不是我們不帶你,我車上就兩個座位一張臥鋪,正好仨人位置?!蹦莻€女人直起身子,小手搭在李斧頭肩上,樣子很具挑逗性?!笆前。瑤夏愕脑捨揖透屑懿蛔×??!币宦暲诵?,女人抓起包包小聲說:“小哥,你還是在這住下吧,樓上就是旅店。”她把包甩在肩上扭著屁股往出走,兩個男人一前一后跟著出去了。
中年女人趿拉著拖鞋,睡眼惺忪,睡衣半裸著站在樓梯口,語言毫無溫度:“你要住宿?不住我要關(guān)門了?!崩罡^看她一眼,雖然衣冠不整,說她風韻尤存也不為過。“看樣子要住一宿,不過我想喝點酒?!奔遥裢砜隙ㄊ腔夭蝗チ?,李斧頭要了一瓶二鍋頭,用牙嗑開蓋子,咕咚咕咚吹了起來。女人看他的樣子,躲躲閃閃退了回去。咕咚幾次之后,那瓶酒下去了多半,李斧頭胡亂吃了幾口人家的剩菜,結(jié)束了這次夜宴。
女人把他引到樓上,打開一個房間,走時回頭打量他幾眼:“你沒事吧?”“沒事,沒喝多?!迸伺读艘宦曊f:“衛(wèi)生間在樓下,有事叫我?!?/p>
3
本以為喝了酒就能睡上一覺,可誰知適得其反,躺在床上卻怎么都睡不著,閉上眼睛就是老丫的浪笑以及野男人的裸體。剛趕走老丫,道邊的女鬼又揮舞著水袖猛撲過來,臉掛著血痕向他齜牙咧嘴。李斧頭心里長了大草,撲棱一下坐起來,披上衣服跑到樓下。此時要是能找個人說說話也是好的,只要能趕跑那兩個女人的影子即使花點錢也值得。他清楚地記得,老板娘那扇門和她離開時的眼神,他輕輕敲了敲門,叫了一聲老板娘。女人沒有睡,穿著睡衣睡褲打開門,電視里發(fā)出幽藍的光。女人扶著門框問:“啥事?”李斧頭并不回避,單刀直入,“有小姐嗎?找個說說話。”女人看一眼他半裸的胸肌,冷笑一聲說:“小姐現(xiàn)在還真沒有,要是不嫌老,我倒是可以陪你說說話?!崩罡^常年在外,當然懂得江湖規(guī)矩?!盁粢婚]都是西施,說吧,啥價?”女人也不含糊揚起下巴說:“快槍八十,過夜一百五?!崩罡^沒打錛兒,吐出兩個字:“成交?!迸碎W開身子,晃著肥碩的屁股回到床上。
李斧頭沒急著上床,堆在沙發(fā)里看了一眼電視,顯示的時間23:25。要是有可能的話,還能釋放一下剩余精力,可是此時他絲毫沒有興致。李斧頭手里不斷錢,但絕不是個爛人,拈花惹草的事極少干。這次要不是猴抓心,他絕不會對一個老女人動心思?!澳汩_店怎么連小姐都沒有,這樣能賺錢嗎?”女人靠在床頭上盯著電視,左腿壓著右腿不停抖動?!氨緛碛袃蓚€,都上長途了,糗在店里根本養(yǎng)不活?!崩罡^想起來了,原來剛才飯桌上那個妖艷的女人就是本店養(yǎng)的雞?!吧祥L途咋收費呀?”女人說:“一公里兩毛,到地方算賬?!?/p>
“要是兩個男人咋算?”
“那就四毛唄,真笨。”女人抓起遙控器,開始換臺。
李斧頭暗自算了算,要是一千公里跑個來回就是八百塊,收入還真是不菲。他又把話題轉(zhuǎn)移到老板娘身上:“你這連開飯店外加旅店也夠你忙的?!?/p>
“我只管旅店,飯店歸老公,各算各的。細算起來我這老板娘投了房子搭身子,還沒個小姐賺得多。”女人甩開遙控機,很失神的樣子。
奔四十的女人倒是不惹人得意,李斧頭雖說花了錢,也沒必要惹她不樂呵。“錢嘛,夠用就行了,多了興許是禍。”
女人偏過臉:“你說得沒錯,靠臉蛋兒咋說也不是長久之計,別看我收了你的錢,一般人老娘還不伺候呢?!?/p>
李斧頭淡淡地笑了,言語有些陰陽怪氣:“這么說你算是良家,我也不是見花就采的主,今天實在是太寂寞了?!?/p>
女人瞇著眼,在暗中放電。“寂寞就來吧,你不是真的只跟我聊天吧?”
媳婦此刻在家干得火熱,我他娘的還為誰守護貞操?李斧頭用鼻子哼了一聲,甩掉肩上的夾克衫,一頭扎在床上。女人抬手在床頭上摸了一把,甩過來兩片濕巾。李斧頭打起精神,剛要提槍上馬,忽然有人敲門。李斧頭心頭一驚,停下動作。女人悶聲悶氣朝門外喊:“別敲了,屋里有人,樓上睡去?!鼻瞄T聲果然止住,門外傳來一個男低音:“操,又他媽的當雞了?!迸藳]好氣色沖著門板道:“你還知道回來呀,不輸干爪子難受是吧!”
感覺那人離開了,李斧頭半跪著僵在女人旁邊。“誰呀?”女人一把撩開身上的毛毯,此時已脫得精光?!澳阕瞿愕模瑒e管他個王八蛋。”
李斧頭瞟著那白膩的身子,像剛過包的水豆腐,他撲棱一下滾下床,窸窸窣窣穿上褲子?!霸趺??你不做啦?”女人很掃興坐起來,用毯子圍住下身?!熬彤斘易隽??!崩罡^掏出一張百元票子,輕輕按在床上。
李斧頭轉(zhuǎn)身溜進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想起多年來受的苦,想起此刻的境地,想起剛才的無恥,心里頓時五味雜陳,不知不覺掉下幾滴眼淚。
自己的斧頭還在床下,他又回到樓上的房間,一個男人躺在床上,睡得跟一頭死豬。李斧頭的T恤衫被他壓在枕頭底下,他上去一拽,那人便醒了。他睜開一對豬泡眼,咕嚕嚕地說,我老婆咋樣?李斧頭怔了一下,說,挺好、挺好,你真夠爺們兒。
男人栽栽棱棱出去了。李斧頭躺在床上磨叨著:這個世道怎么會這樣?瞇過一會兒,天就亮了。李斧頭洗把臉,看看鏡子里的人滿臉倦容,眼袋都下來了。走在大街上,他唯一的欲望就是吃飯,昨晚空腹喝酒,胃里很不舒服。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身體造垮了什么事都干不來,包括捉奸。還好,走了不遠路過街邊的小攤,豆腐腦、燒餅、油條,這些總能填飽肚子。小攤臨時放了幾張小桌,坐下吃飯的沒幾個,買燒餅油條的人多數(shù)拎著走了。中年婦人端來一碗豆腐腦,放到李斧頭面前,斧頭又要了兩個燒餅。婦人回到大鍋旁邊的面案上,拉扯那些白白胖胖的面筋。中年男人盯著油鍋,用一雙加長筷子不停攪動鍋里的油條。他們兩個一言不發(fā),卻配合得十分默契,忙得跟鍋里那團滾滾的油花。眼下,李斧頭真是很羨慕他們,能在一起守著一口鍋過著平淡安詳?shù)娜兆???勺约?,唉!李斧頭吃了幾口,把錢放在桌上,悄悄地走了。
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要等到回家再說。現(xiàn)行恐怕是捉不成了,不過李斧頭想好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想這次也要學(xué)著城里人的樣子,心平氣和跟老丫談一談。就算離婚,也要拉著手去領(lǐng)手續(xù),那他媽的才叫爺們兒??僧斔氲侥莻€男人,氣又不打一處來,你玩玩也就算了,還玩到老子炕上來,不砍斷你一條腿我李斧頭就是個孬種。按路人指點,李斧頭夾著斧頭到了小鎮(zhèn)客運站,因為只有這里才有載客的出租車。李斧頭用眼睛余光瀏覽著??柯愤叺膸纵v出租車,那些司機似乎都具有特異功能,李斧頭唯恐他們圍將上來拉客。那些車雖然沒有標志,從車型上一眼就可以辨出。這次可要找個穩(wěn)妥的師傅,不能再出岔頭。李斧頭這樣想著,一眼瞥見夏利車里坐著的女司機,就是她了,女人開車會更專注更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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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司機不漂亮但很耐看,一笑還露出兩顆小虎牙。也許是悶在車里熱的緣故,她挽著發(fā)髻,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頸??瓷先ケ茸蛲淼睦习迥镆贻p許多。蹬著高跟鞋踩油門必然是另一番風景,李斧頭沒有心思瀏覽美色,他心里清楚出了方臺鎮(zhèn)不遠就是昨晚肇事地點,而此時他必須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車子很快駛到那里,李斧頭放下玻璃,故作驚訝?!罢厥吕?!我下去看看?!迸緳C溜邊停住,一番感慨?!鞍?!昨晚的事,司機跑了,可憐啊,這個女人才33歲?!惫废路搅謳Ю铮灰怪g矗起簡易靈棚,里面想必停著昨晚與他四目相對的女尸。那雙呆滯、困惑、迷茫、恐怖的眼睛立時出現(xiàn)在面前,令人心顫。李斧頭敢肯定,那雙眼睛在他一生當中都將難以揮去。靈棚旁邊戳著幾個人,估計是直系親屬,從他們臉上沒有看出如何悲戚,一切似乎都在他們意料之中而顯得異常平靜。靈棚正面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直溜溜跪在地上,面前瓦盆里燃起絲絲縷縷的藍煙,藍煙里裹著的紙灰翻飛盤旋,像一團飄移的馬蜂??匆娔莻€孩子,李斧頭的心被重重撕扯了一下。
幾個警察坐路邊的車里,他們也許還在搜尋最后的線索。斧頭返身上車,與女司機順其自然找到共同話題。斧頭對死者一無所知,甘愿做忠實的聽客。
她小名叫燕子,我們都生在方臺鎮(zhèn),還是初中同學(xué)。女司機一邊開車一邊開始她的講述:燕子漂亮聰慧,在鎮(zhèn)上堪稱一枝花。到了成婚的年紀,這樣的女孩子求婚者自然是趨之若鶩。燕子千挑萬選最后看上在糧庫上班的小伙兒。糧庫職工當年可是個好差事,小伙子叫東來,是個質(zhì)檢員。那時候收糧驗等,糧食幾分水幾分雜都是眼目形勢,個人好處當然少不了。久而久之東來出入飯店歌廳成了家常便飯,從中也結(jié)交了不少社會混混??珊镁安婚L,沒幾年糧庫一夜之間解體,職工自謀生路各奔前程。東來一貫游手好閑,吃不得辛苦,于是投奔昔日那些亡命之徒四處流竄,為非作歹。就這樣,燕子帶著年幼的兒子過起朝不保夕,擔驚受怕的日子。經(jīng)常獨自在家,受了幾年清貧寂寞,燕子漸漸對丈夫徹底失望了,最后提出離婚。東來可不是省油燈,他百般阻撓,竟以兒子撫養(yǎng)權(quán)相要挾。這樣一來,燕子不得不放棄離婚的念頭,孩子到他手里還不得變成流氓崽子啊?離婚不成,燕子索性放任自流,跟鎮(zhèn)里一個糧販子好上了。那時候鎮(zhèn)里時興跳交誼舞,他們倆隔三差五到一起跳舞,那男人不缺錢,時常還接濟他們娘倆兒。
女司機斷斷續(xù)續(xù),講起往事。李斧頭插話問,這女人到底是不是瘋子?
你急什么,聽我慢慢講。你想啊,混社會的人耳朵都長,半年以后這事就被東來知道了。那小子半夜?jié)摶丶依铮蜒嘧雍湍莻€糧販子逮了個正著。東來知道糧販子有錢,隨即進行敲詐。那糧販子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根本沒拿他當回事。他說錢我可以出,但是你老婆得歸我,雞飛蛋打的事我不干。東來見了難啃的骨頭,火冒三丈,抽刀給糧販子肚皮扎了個窟窿。東來許是殺紅眼了,拎著滴血的刀子又奔向墻角里的燕子。沒想到啊,那糧販子還算是個爺們兒,一把摟住東來的大腿不撒手。那后果還能好嗎?糧販子這回遇上不吃生米的,臨死也沒閉上眼,衣服都沒穿上。燕子也是光著身子跑出去的,打那天起,她就瘋了,晚上經(jīng)常到大馬路跳舞,不出車禍才怪。
李斧頭聽得后背直冒涼風,額頭的汗也下來了。女司機說,你要是熱就把窗戶落下來吧。李斧頭忙說不熱不熱。他確實不熱,而是后怕。這個東來的行為竟然跟自己想法出奇地吻合,幸虧昨晚出了車禍,要不然自己家里說不定啥樣啦。李斧頭擦了一把汗,問,孩子那晚沒在家嗎?東來現(xiàn)在咋樣???
都說男司機嘴癆,女司機也不遜色。“要不說燕子是個聰明女人呢,每次跟糧販子約會她都把孩子送回娘家,要不然就更慘了。那小子當然也沒有好下場,跑了沒幾個月就被公安逮住了。要說東來也算是個爺們兒,逃亡期間在一個黑診所把腎賣了,把錢匯給他寡婦媽。法院開始給東來判了無期,后來那家人不服,接連起訴,最后到底改判成死刑。”
東來是不是爺們兒,李斧頭不想評說。他只是莫名地想,昨晚老丫會不會也把女兒送回爺爺家呢?他想應(yīng)該會的,老丫也是精明女人呢。斧頭把心思收回來,不由得為那男孩子擔憂。“那孩子這幾年是咋過的呀?”
女司機嘆口氣,“最可憐就是這孩子,他恨他爸,奶奶家他從來不去,一直棲息在姥爺家。這下瘋媽也沒了。要說這肇事司機也夠缺德的,撞死人就跑了,弄得孩子連賠償都撈不著?!?/p>
“要是不跑的話,司機能賠多少錢?”李斧頭對建筑行業(yè)工程預(yù)算手掐把拿,對這個領(lǐng)域卻一竅不通。
女司機合計了一會兒說:“現(xiàn)在車都上強險,理賠保險公司拿大頭,意外肇事個人也花不了多少錢,大約也就是幾萬吧?!?/p>
你媽的,幾萬塊錢就出賣自己的人格,對別人的死活不管不顧,這還是人嗎?李斧頭壓著火氣說:“大姐,咱們調(diào)頭,回去。”
女司機遲疑后,也沒多問,以為他落下了什么東西。返回途中,李斧頭打了個電話:“哥們兒,你自首吧,要是沒錢賠償我借給你。”返回肇事地點,那輛警車還在,李斧頭走過去跟交警一陣耳語。
李斧頭坐回車里,女司機挑起了大拇指,激動得面色潮紅?!班?!你真是個爺們兒?!崩罡^苦笑說:“啥爺們兒啊,就算為社會維護一把正義罷?!逼鋵嵏^心里在想,要是不報案的話,怕是往后每個夜晚都躲不過那雙凄恐的眼睛。女司機剛要調(diào)頭,李斧頭說,別調(diào)了,咱們回省城?!澳悴换丶伊藛??”女司機一臉狐疑?!安换亓耍さ匾o?!?/p>
回家還有什么好談的?幸虧昨晚沒逮住媳婦的現(xiàn)行,否則非釀成大禍。那男人不死也要落下重傷,就算花幾個錢免除牢獄之災(zāi),家人的名聲全完了,特別是女兒,以后還有很多路要走,讓她承擔這些恥辱和負擔太殘忍太不公平了。有句話說得好,沖動是魔鬼,不要在激動的時候做出重大決定。李斧頭想不出這話是哪個名人說的,他只知道要做個男人,要做個爺們兒,就要有足夠的胸懷。至于家庭和感情要何去何從只能從長計議,那些大人物都有戴綠帽子的時候,我李斧頭算個屌哇。
車子剛進方臺鎮(zhèn),手機響了。看過顯示,李斧頭頓時血往上涌,原來是老丫,他穩(wěn)穩(wěn)心神,接了起來。
“哎!斧頭,你猜昨晚誰來了?哈!是我江北的弟弟,他說在家閑著,要去工地找點活干,你看中不中???”李斧頭磕巴了好半天說:“中啊,中,那咋不中?”
“我告訴你啊,我兄弟沒干過出力的活,你可不能拿他當驢使喚,要是他手起大泡,我可饒不了你。你把地址告訴我,讓他明天就去?!崩涎具B珠炮的表達方式,一如既往。
李斧頭嗯了幾聲后,說:“不用了,正好我要回趟家,明天我們一塊兒回工地?!?/p>
放下電話,斧頭不好意思地看看女司機?!按蠼?,咱們還得調(diào)頭?!迸緳C轉(zhuǎn)過頭,眨眨眼說:“兄弟,你沒事吧?”
“你看我像有事嗎?”
女司機笑了,露出兩顆虎牙?!爱斎挥惺拢瑳]事能打車嘛,這通折騰?!?/p>
李斧頭賠個笑臉?!凹依镉惺?,不回哪行。大姐,咱不差錢兒?!?/p>
女司機調(diào)過車頭,正好是斧頭昨晚下榻的旅店門口。透過車窗,斧頭一眼看見那個老板娘,她正舉著雙手把床單搭到一根鐵絲上,在一塊床單中央,一朵紅彤彤的牡丹花赫然綻放。女人穿著短袖襯衫,下擺隨著動作彈跳,時而會袒露出一圈兒白肉,那情形一點都不像當初的老丫。一輛警車朝著省城的方向呼嘯而過,那個女人隨即消失在幾片床單之后。
再次路過肇事現(xiàn)場,李斧頭仰臥在靠背里,閉著雙眼,心靜如水。走出很遠之后,他叫停出租車,轉(zhuǎn)到車后,抽出裹在夾克衫里的斧頭。他用力甩動胳膊,那把斧頭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一頭扎進玉米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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