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債

隆林剛

一

五福吐出的最后一口氣，輕緩而飄搖，冰冷而絕望，還沒有升騰起來，一屋子就都是寒意了。這寒意很容易就穿透了張辛的身體，她才哆嗦了一下，就覺得滿世界都在搖晃。

福文路是下關(guān)城比較短的一條街了，只四五百米長，還被龍溪路攔腰截?cái)?，一段在東，一段在西。在東的這段，南邊是滇西紡織廠的三十幢家屬區(qū)，北邊是大理州人民醫(yī)院。時光若是倒退十幾年，滇西紡織廠何止是一個大廠那么簡單，簡直可以算得上是一個王國，不但有自己的電影院、俱樂部和洗澡堂，還有自己的子弟幼兒園、小學(xué)和初中。浩浩蕩蕩三四千員工，上下班高峰期，能把這東邊的一段福文路嚷得像一條歡騰的小溪?？蓵r光只會乘著翅膀往前飛，滇西紡織廠還是破產(chǎn)了，它的那些輝煌只能活在人們的記憶里。紡織廠雖已謝幕，聚集在家屬區(qū)的下崗工人卻再也散不了啦。雖然家屬區(qū)漸漸被下關(guān)風(fēng)吹老了容顏，成了一片衰敗的葉子。但無論如何這里都是他們的根，即便他們已經(jīng)搬離了這里，紡織廠也必將是他們生命中最想念的美麗花朵。

大理州人民醫(yī)院作為大理州最好的醫(yī)院，則是大理地區(qū)病人們最鐘情的醫(yī)院，每天前去看病的人多如螞蟻。和醫(yī)院緊鄰的這一段福文路也就白然熱鬧起來。穿行其間的人來人往白不必說了，單說賣吃的商鋪就有包子店、餃子店、蛋糕店、煎餅店、餌絲米線店、鶴慶的散裝白酒店、燒烤店和麻辣燙店等等，清一色都是味道好得很的店鋪。所以，這東邊一段福文路盡管已經(jīng)偏僻到了下關(guān)城的最南邊，可即便不在就餐時間，它都熱鬧得就像是下關(guān)城的一條主街道。

而西邊的那一段福文路就不行了，有大半段的人行道上沒有商鋪，只有冰冷的圍墻，走的人也不多，冷清得很。它們像是兩個孩子，一個因?yàn)槁斆骺蓯塾质怯H生，便備受關(guān)愛，一個因?yàn)榇舭逵质菗靵淼?，所以，沒人疼沒人愛。

五福家的雜貨店就開在福文路上。那是一間十幾平方的小店，裝了三排貨架已經(jīng)夠擁擠了，雜七雜八的東西再一丟，胖胖的五福就成了塞在貨架中的肉球，施展不開，經(jīng)常不是碰了腦袋就是擦了胳膊。五福說雜貨店是一只鳥籠，要是他真是一只鳥的話，也許他會喜歡上這里，可惜，他不是一只鳥。

周圍的居民奔著五福胖臉上的笑容和商品實(shí)惠的價格，都喜歡上他這里買東西。買了東西，還要和五福說話，張三的喜悅李四的遭遇王麻子的困惑，天氣的好壞白菜的價格打麻將的運(yùn)勢，無窮無盡的話題連同絡(luò)繹不絕的行人，溪水一樣地流過，不慌不忙，永不間斷，也算是為雜貨店這只鳥籠增添了樂趣。但這些樂趣拴不住五福的心，那些花花綠綠的鈔票經(jīng)過他的手后變成了一張張去往遠(yuǎn)方的車票。他的心在遠(yuǎn)方呢。去過的地方，五福就在地圖上畫一面紅色的旗子，北京的那面旗子畫得最大最鮮艷。五福把地圖貼在雜貨店的柜臺后的墻上，怕弄臟了，貼得高高的。他經(jīng)常指著北京那面旗子對人說，這就是我去過的最遠(yuǎn)的地方，不過只是暫時的，以后我還要去新疆，去西藏，去老撾，去緬甸。五福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就變成了兩個小太陽，發(fā)出閃亮的光。好多顧客就是通過這幅地圖才知道五福有雙會飛的翅膀，他們經(jīng)常在仰視地圖的時候發(fā)出驚嘆，真了不起啊，你一個開雜貨店的居然能夠去了這么多的地方。他們沒有夸張，在一個月工資才一兩百塊的年代，出門旅行簡直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事，奢侈至極。別說去省外了，他們中的有些人一把年紀(jì)白了頭發(fā)，可連省會昆明的大門朝哪開都不知道呢。

深情地凝視地圖是五福每天開門營業(yè)前的必修課，那些小紅旗是夜風(fēng)中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燭火。這些溫暖的燭火將五福鳥籠一樣的雜貨店拓寬了，拓成了無邊無際的草原，而五福則成了一匹馳騁的駿馬。駿馬好，有速度有尊嚴(yán)，這是些好東西，能將五福坐過牢的羞恥掩蓋掉，讓誰也不敢小看他。

每次旅行回來，五福不僅帶回來各式各樣的特產(chǎn)，還帶回來一扇門。他用動情的聲音為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們打開這扇門，透過這扇門，大家看到了一個繽紛的世界。那個世界里站滿了高樓，寬闊的馬路上跑著汽車，人行道上還有穿著連衣裙的摩登女郎。那個世界有比蒼山還雄偉還美麗的山，有比洱海更氣魄的海。這些景象有些大家在圖片上也看過，比如北京天安門，比如黃果樹瀑布，可圖片上的東西再真實(shí)也是冰冷的，現(xiàn)在，這些冰冷的景象經(jīng)過五福動情的聲音的浸潤后獲得了鮮活的生命。于是，那些足不出戶的人就通過這扇門也來到了天安門下，黃果樹瀑布前。五福不但給大家講旅途的見聞，還會給他們分發(fā)小禮物。那些可愛又溫暖的小玩意和小食品，讓一個一個平淡的日子變成了歡樂的節(jié)日。

五福說他是風(fēng)，風(fēng)的一生就是飛翔的一生。風(fēng)永遠(yuǎn)不會停歇，除非死亡按響了門鈴。好了，現(xiàn)在門鈴響了，風(fēng)終于停止了他的腳步?？墒?，五福卻死在了一麗家。落葉要?dú)w根，這最后一口氣不能留在自己家里，這人的魂魄還不得流落街頭做孤魂野鬼！這樣一想，一麗就覺得五福是個苦命的人。

一麗是五福的妹妹，他們兄弟姐妹共有四人。父母是文盲，孩子的名字也取得隨意。大兒子生在周五就叫楊五福，二兒子生在星期三就叫楊三祥，三女兒也生在星期三就叫楊三妹，小女兒生在星期一，就叫楊一麗。父母去世的時候，兄妹幾人都還小。忽然間就成了沒人照管的花兒，陽光雨露就要靠白己去爭取。書中白有黃金屋，可那黃金屋藏得深，十五歲的五福已經(jīng)沒有耐心去尋找，他迫不及待地要用白己剛剛有些力量的肩膀去支撐這個家。于是，五福輟學(xué)了，進(jìn)了滇西紡織廠，成了一名機(jī)修工。

兄弟姊妹中一麗和五福的感情最好，五福得了腸道癌后，一麗經(jīng)常躲在家里抹淚，覺得老天沒有眼，哥哥的生活才有點(diǎn)起色，福沒有享幾天怎么就攤上這樣絕望的事。一麗就經(jīng)常做些好吃的給五福送去，五福住院了，也三天兩頭地往醫(yī)院跑。五福的老婆張辛一開始還滿懷感激之情，后來習(xí)慣了，倒是連一聲謝謝都不說了，理所當(dāng)然地接受一麗的好。也是，誰讓一麗是五福的妹妹呢，妹妹照顧哥哥也理所當(dāng)然。

癌細(xì)胞是冷血的禿鷲，轉(zhuǎn)眼就將胖胖的五福啄食成枯柴一捆。當(dāng)醫(yī)生一聲嘆息后說，你們可以把楊五福帶回家了，一麗的眼淚就嘩啦啦地流了下來。張辛的心也一沉，想到從此以后自己成了一葉浮萍，再沒有寄托之所，不禁悲從中來。然而，悲傷著的張辛沒有流淚，流淚能有什么用呢？一些咸水而已，除了能將施了粉的臉洗花掉，什么用都沒有！

從醫(yī)院出來，張辛就不讓五福回家了，她說，讓五福去哪里都好，就是別回家。我們孤兒寡母的，要是五福死在家里.陰氣會太重，楊帥還小，要是被鬼魂撞到，你讓我怎么辦？說得理直氣壯的，氣得一麗大聲罵，五福又不是阿貓阿狗，他是你丈夫，是楊帥的爸爸，你們害怕他干嘛？張辛說，丈夫又怎么樣，爸爸又怎么樣？以后的日子莫非還能管我們吃管我們??？不過就是一張掛在墻上的黑白照片！一麗含著眼淚對張辛說，這話你最好忍著，別讓五福聽到。張辛瞅了一麗一眼，只這一眼，就把一麗看扁了。站著說話不腰疼，死的又不是你丈夫，你怎么可能體會到孤兒寡母的苦衷。

其實(shí)一麗家也只有她和女兒樂樂兩個人。一麗的丈夫吸毒被她發(fā)現(xiàn)，一麗讓他戒，他戒不了，倆人就離婚了?？墒侨榧姨h(yuǎn)，三妹家又窄得像個鴿子籠，只有一麗家三室兩廳，離醫(yī)院又近，你說五福不去一麗家還能去哪里？柔弱的兩母女守著將死的五福，總覺得死神就站在門口，陣陣陰風(fēng)吹涼了脊背。但一麗并不害怕，自己的哥哥，沒有什么可怕的。相反看到癌癥將一個厚實(shí)的五福掏成了一個輕飄飄的殼，衰弱得說出的話也輕飄飄的，她的心像是被捅了一刀子。

五福也知道握在手上的光陰不多了，睜著的眼里就滿是對這個世界的留戀。一麗要是在的話，他就會說，沙發(fā)，一麗就知道他想去沙發(fā)上坐一坐。五福喜歡陽光溫暖的手輕輕撫摸著白己，有時候，他才把眼閉上，時光就在腦海里倒流了，都是些旅游的經(jīng)歷，像風(fēng)一樣穿過那些城市，那么年輕。有時候，他也會睜眼看一眼一麗，張張嘴，一麗以為他會向白己說些什么，可是五福就只是張了張嘴，然后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要是一麗加班回不了家，五福就會在床上躺上一整天。有時候張辛也在，可是五福不會對她說沙發(fā)。五福仿佛也知道癌癥不僅掏空了他的身體，也掏空了張辛的耐心。

五福是在張辛狠狠地打了兒子楊帥后死的。楊帥貪嘴，吃西瓜吃得一身都是汁水。不過小事一樁，可是張辛卻從這張貪吃的嘴上看到白己飄搖的未來。她拿一支筷子就開始抽打楊帥的小手，邊打邊罵，你饞成這種樣子，以后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莫非也跟著去坐牢？坐牢是五福一道深藏的傷疤?，F(xiàn)在張辛把這道傷疤揭開了，明擺著是在嫌棄五福。三祥三妹和一麗都去勸，可根本就勸不下來，張辛連著他們一起罵.我管教我的孩子，輪不到你們插手，以后他真去坐牢了，誰來可憐我？一麗無奈，實(shí)在弄不明白張辛怎么一下就變得如此惡毒。

五福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躺在床上只拿一雙深陷的眼睛瞪著張辛，也不知道張辛見是不見，還是揮舞著筷子高高在上地教訓(xùn)楊帥。五福開始喘氣，越來越急。一麗忙安慰他說，哥，沒事，小孩不聽話教訓(xùn)他兩句呢，你休息吧。五福長長地嘆一口氣，然后一麗就看見兩行濁淚爬出了哥哥的眼眶。

五福死了。在那天夜里，沒有一句遺言，沒有一點(diǎn)掙扎，如同疾風(fēng)吹熄了一盞油燈，悄無聲息。三兄妹一個勁地在抹淚。張辛不哭，只是像跑完了八百米后大口大口地喘氣，喘得手足無措，見楊帥來了，就緊緊地拉著楊帥的手，像拉著一根救命稻草。楊帥是從被窩里拎出來見他爸爸最后一面的，他還小，白然還不知道死是何等強(qiáng)大的力量，能把近在咫尺的溫暖變成永遠(yuǎn)的分離。所以，他一臉委屈，埋怨為什么天還黑著就叫他起床。

五福死不瞑目，張辛撫摸了半天，也沒有讓他合上眼。后來換了一麗，也不能讓五福合上眼。后來想到什么，一麗說了句，哥，你放心去吧，我們會照顧好他們母子的。再輕輕一摸，五福才把眼閉上。

發(fā)喪那天，張辛終于嚎啕大哭，那么多的眼淚像條小溪，流也流不完，流過張辛蒼白的臉龐，把一張臉洗成了衰敗的梨花。外人由此看到了張辛對五福的情深意重，看到了孤兒寡母的心酸無奈，只有一麗隱隱感到，這突如其來的淚水背后也許還藏著未知的深意。

張辛的眼淚一直流到五福下葬。五福的棺材才被紅土剛剛掩上，張辛就用袖子抹去了眼淚。沒了眼淚的張辛一下就堅(jiān)強(qiáng)起來，她指著楊家三兄妹說，從今天起，我們母子倆和楊家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五福欠下的錢，我張辛一分錢都不會還！楊帥也跟著喊，從今天起，我跟你們楊家的人，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了。孩子還小，怎么可能對他的叔叔姑姑說這樣絕情的話。一麗恍然大悟，原來，張辛如此絕情就是為了不還他們?nèi)置玫膫鲣亯|，好了，現(xiàn)在五福死了，她可以名正言順地和他們撕破臉皮了。三祥和三妹急得跳腳，三祥說，你這婆娘不是背后捅我一刀么？那五千元我也是找朋友借的啊。三妹說，看在五福的份上，我那五千你不還也算了，但是何必要把事做得這么絕，非要一刀子下來，把一家人楚河漢界地分開。只有一麗，張了張嘴，想說點(diǎn)什么，可心一疼就什么也沒有說出來。三妹還以為一麗心疼她借給五福的一萬二千元呢。為了湊這一萬二千元的醫(yī)藥費(fèi)，一麗把白己的金銀首飾都賣了。三妹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安慰她，又覺得自己也撐不住了，摟起一麗，倆人便抱頭痛哭。

二

張辛在五福面前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女皇。不是五福窩囊，是張辛有耀武揚(yáng)威的資本，因?yàn)樗攘怂臧?。五福原是滇紡廠的一名鉗T，一次，車間主任克扣了五福的一塊八毛錢的工資，說他上班遲到。五福便去找車間主任理論，說別人遲到十分鐘你都不扣錢，為什么我遲到五分鐘就要扣我的錢？車間主任說，別人遲到我沒有看到，可你遲到我是親眼看見了。五福覺得車間主任故意為難他，就和他發(fā)生了爭執(zhí)，爭執(zhí)中五福拿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捅向了車間主任的屁股。也就淺淺的一刀，可剛好遇到了嚴(yán)打，就被判了三年半。三年半，在女人的青春年華里，那絕對是一朵鮮艷明媚的花?？墒?，張辛卻把這三年半全交給了默默的等待。好多人都勸她放棄五福，一個去蹲監(jiān)獄的家伙，還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戀的呢？前途什么的都?xì)У袅?。還有人給她介紹對象，甚至有些男青年已經(jīng)像蜜蜂一樣地纏著她了。誘惑撲面而來，石頭一樣地砸進(jìn)張辛的心湖里，只是它們從來不會濺起一朵小浪花。別人目光短淺，只看到眼前的得與失，卻不知道愛情的珍貴就在于堅(jiān)守。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才是愛情的最高境界。三年半算什么？放在愛情面前不過就是一場期末考。所以，別說一個三年半了，就是兩個三年半，她張辛也會義無反顧地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