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語笑嫣然
編輯/眸眸
我寧可你始終是那個記憶偶有缺失的尹牧野。我以為那樣的你也許比較容易快樂。
作者有話說:
我覺得世界上最遺憾的事情,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在你察覺我的心意前,我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不論你是同樣的心情還是猶豫不決,我都無法再知曉。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那么一個安靜美好的少年。下次你們在馬路邊道別時,你悄悄回個頭,大概他在偷看你呢。
在漫天風(fēng)沙里望著你遠去
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已
多盼能送君千里
直到山窮水盡
一生和你相依
——《漂洋過海來看你》
他真的會說出實情嗎?他是有錄像的吧?以他跟路嘉橙的關(guān)系,假如真是路嘉橙闖的禍,他不會包庇她嗎?——那時候,我們整個學(xué)校的人都在議論聲中等待著你的歸來,尹牧野。
而我就是路嘉橙。
你是我喜歡了很多很多年的人,而我亦然。我喜歡的人也在喜歡著我,我想,這世間最美好的關(guān)系大抵就是你跟我這樣。我曾經(jīng)驕傲慶幸不已。
那次的事件是這樣的:元宵節(jié)的夜晚,學(xué)校里有很多學(xué)生都在操場上放煙花。我和幾個女生站在一起,每個人手里都拿了一根煙花棒。我們歡天喜地地看著煙花升空綻放,也不知道是誰撞了誰一下,結(jié)果產(chǎn)生了連環(huán)效應(yīng),大家撞來撞去,對面的人群里突然有人發(fā)出了一聲驚恐的嘶叫。
有一朵煙花沖到了一個叫顧顏的女生臉上,煙花碎末濺進了她的眼睛里。她的左眼視力因此大幅下降,而且眼周還留下了無法消除的疤痕。她說,她看見了那朵煙花是從我手里射出去的。
但是,也有人持反對的意見,說自己看見的是另外一個女生。場面太混亂,大家都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但只有你很肯定地說,罪魁禍首一定不是我。因為當(dāng)時你用手機在旁邊拍我玩煙花的樣子,事故發(fā)生的前一秒,我手里的煙花已經(jīng)放完了。大家都說,既然如此,你自然得交出視頻當(dāng)證據(jù)。
元宵節(jié)的第二天,鄉(xiāng)下隔壁鄰居的一通電話卻把你催了回去。尹爺爺在田里摔倒了,重傷入院,你在電話里的聲音哽咽發(fā)抖,整晚都在對我重復(fù):“嘉橙,我好怕這次爺爺挺不過來了?!?/p>
他已經(jīng)是你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了。
你后來還在電話里對我提及,你又細看過那段視頻,發(fā)現(xiàn)你也拍到了那朵沖向顧顏的煙花的軌跡,罪魁禍首是能從視頻里找到的。我急忙問你那個人是誰,電話那端卻傳來了醫(yī)療儀器報警的聲音,是尹爺爺?shù)那闆r惡化了。你說一切等你回來之后再說,然后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你回來的那天,城市的初雪覆蓋著窗外老屋的素瓦斜墻,
整個世界灰白黯淡。
你的一句話震驚了四座:“對不起,我的手機弄丟了,視頻沒有了。”而且,和元宵節(jié)有關(guān)的種種,你突然不記得了。
尹爺爺去世了。撕心裂肺的難舍痛哭之后,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你果然又開始逃避性地失憶了。
我們是從小學(xué)五年級開始成為同學(xué)的吧?記得你第一次對我說你有一項特異功能的時候,我還使勁翻白眼表示我不相信。那一年,我們班里有一個男同學(xué)得了霍亂,醫(yī)治無效死了,當(dāng)全班的學(xué)生都在教室里為他泣不成聲的時候,你卻突然問了一句:“你們?yōu)槭裁炊荚诳弈兀俊?/p>
你竟然忘記了那個男同學(xué)的遭遇,還以為他只是逃學(xué)了,所以座椅上才是空的。
你甚至還忘記了自己其實是班里跟他關(guān)系最好的人,大家都覺得你理應(yīng)是最傷心的一個,但你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你說,是因為你在五歲那年遭遇過一次重創(chuàng),那次之后,你每次只要再遇到什么打擊痛苦,你的大腦就會啟動自我保護模式,這是你不能自控的。大腦會把痛苦的記憶和相關(guān)的部分封鎖起來,造成遺忘的假象。但其實那些記憶都還在,只是你已經(jīng)很難再觸碰它們了。況且,你也不愿意再觸碰它們。
誰會愿意抓著痛苦不放呢?
小學(xué)時的你就一臉滄桑對我說過,痛苦自然是能躲就躲的,我尹牧野要做一個沒有痛苦的人。
可是,后來,那句話卻變成了:我尹牧野是一個沒有痛苦的怪物啊。
是的,至親離世,痛苦可想而知。你曾經(jīng)有多愛他,我是知道的。但有了自我保護模式的開啟,一夜之間你竟然忘記了很多你跟他的共同經(jīng)歷。沒有了經(jīng)歷,感情就淡了;感情淡了,你也就不那么傷心了。
以前的你是最喜歡跟尹爺爺一起放煙花的。
他一離開,你的大腦為了封閉痛苦,卻把所有跟煙花有關(guān)的記憶都封閉起來了。
你再三向大家解釋,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故意為之的,你也是身不由己。當(dāng)然有人相信你,也有人懷疑你。你很苦惱地坐在籃球場的看臺上問我:“嘉橙,怎么辦?我怎么才能證明你是清白的?”
我挽著你的胳膊,歪著腦袋靠在你的肩膀上說:“沒關(guān)系,至少我們是問心無愧的,那就兵來將擋吧。牧野,下個月放暑假了,我們?nèi)ヂ糜魏脝幔俊边@天的你很溫柔地笑成了一朵花,說:“這個世上最美的地方我都去過了,你想去哪兒呢?”我問你:“你去過最美的地方了?在哪兒???”
你說:“對我來講,這個世上最美的地方不就是你心里嗎?小笨蛋!”
我當(dāng)時就笑得整個人都要仰過去了。仰著的時候我看見天藍云白,半空還有被風(fēng)吹起的粉色花瓣。我高興得大喊:“天哪,尹牧野他開竅了,他竟然會說甜言蜜語了哎!”你按住我的頭:“路嘉橙,被哄一哄你就樂上天了,好膚淺?。〉?,我就是喜歡膚淺的你啊……”
我對那一天的印象太深刻了,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夏日午后,白日的天空暗得就像夜晚一樣。上課前,我們班鬧哄哄的教室被你的突然闖入帶來了一瞬間的安靜。
一道閃電猛地將教室墻壁映得慘白,你兩眼發(fā)直地走到了我面前,說:“路嘉橙,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p>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什么事情?”
你像行尸走肉似的,說:“害死糖糖的那個人,就是你吧?”
那句話比閃電更鋒利,比雷聲更響亮,我突然發(fā)抖著癱坐在課椅上。你怎么會想起來的?
還是因為那場煙花的事故——受傷的女生顧顏跟你同班,她始終不放棄想找出罪魁禍首,基本上她把九成的重心都放在了我身上,就算你百般解釋她也還是懷疑我。有一天她終于找到了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催眠。
顧顏認識醫(yī)院的一位心理師,對方表示,催眠可以引導(dǎo)你,喚醒你的某些記憶。顧顏想知道的是你究竟在視頻里看到了什么,所以她便帶你去見了那位心理師。但是,催眠進行得并不順利。
你的自我保護機制太強了,你還險些陷在催眠狀態(tài)里迷失心智,而記憶也在當(dāng)時產(chǎn)生了混亂,突然有一些始料未及的畫面在你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你想起了四年前的一些事,想起了你的妹妹糖糖。
四年前的夏天,九歲的糖糖鬧著要去河邊游泳,你不同意,把她罵了一頓,還把她關(guān)在了家里。
是我給她開門,也是我經(jīng)不住她的軟磨硬泡帶她去了河邊。
我一直自恃水性很好,看得住她,但沒有想到她還是溺水了。
糖糖的死對你來講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所以你又選擇了遺忘。你只知道自己有過一個親妹妹,她貪玩下河被淹死了,就像你處理爺爺?shù)乃滥菢?,你封鎖了很多會增加你的痛苦的細節(jié),其中也包括我的介入。
作為最愛你的親人,尹爺爺后來對糖糖的死也故意絕口不提,不加重你的負擔(dān)。你一直只記得自己反對糖糖游泳,把她關(guān)在了家里,而至于她怎么會溜出去,你卻忘了。大概是因為那次的你抓著我的手一天一夜都沒有松開過,你說感覺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座沙的堡壘,風(fēng)一吹,水一過,就被吹倒,被沖散,你也許會逐漸擁有得更少,失去更多,所以,你不舍得失去我,你的大腦就幫你屏蔽了那些對我不利的訊息。然而,時隔四年,那些訊息卻被催眠喚醒了。
這天的你背對著我,看也不看我一眼,說:“路嘉橙,我以后都不想再看見你?!?/p>
你說不想見我,我就聽你的,盡量不在你的面前出現(xiàn)。但我還是會暗中留意你的一切動向,我也會在深夜里翻出你的電話號碼,在對話框里打出大段大段的文字,然后又全部刪掉。如果實在忍不住太想你,我就會等在你經(jīng)過的地方,偷偷看你一眼。
你依舊定期跟顧顏一起出入醫(yī)院,繼續(xù)接受催眠,但卻像一個重癥的病人,病去如抽絲,每一次進展都不太理想。
有一次,我無意間看到你和顧顏在教學(xué)樓的背后談話,你說你不想再進行催眠了,因為催眠不僅收效甚微,而且對你而言還是一種折磨。
你一會兒想起爺爺以前是怎樣一邊背著你一邊耕田鋤地的;一會兒又想起他為了你和妹妹可以吃得飽自己餓昏在水田里;想起你們搬進了新房子三個人是如何激動幸福;還想起糖糖出事前在電話里告訴你,嘉橙姐姐帶我去游泳了,我喜歡跟嘉橙姐姐玩,不喜歡你這個壞蛋哥哥了。
記憶們在一點一點地回來,千頭萬緒,東奔西竄,就像身體里有一把匕首,時不時就要捅你一刀。你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混亂了,情緒也不穩(wěn)定,你擔(dān)心將來如果所有的記憶全都一起涌出來了,會不會所有的痛苦也隨之而來跟你算總賬,那樣的情況,即便想想也覺得可怕。
是的,我也覺得很可怕。我一想到你有可能恢復(fù)某些記憶,我就很容易徹夜都失眠,覺得天花板猶如涌動著的潮水,轟然砸落,將我淹沒。
于是,我約顧顏單獨見了一面。
我們學(xué)校是一所私立學(xué)校,跟法國一所知名的高校有長期的合作關(guān)系。在每一屆的學(xué)生當(dāng)中,都可以有一個成績特別優(yōu)異的學(xué)生獲得到法留學(xué)的資格,這個機會是很多學(xué)生都夢寐以求的。我們這一屆只有兩個班,就是我所在的A 班和你跟顧顏所在的B班。我是A班綜合測評最好的學(xué)生,而顧顏則在B班長期拔得頭籌。留學(xué)的機會不是我的就是她的,這幾乎是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認定了的。
我還記得我以前問過你,要是我真去法國了,我們的感情會不會漸漸就淡了。你那時給我推薦了一首歌,你說那首歌的歌名就代表了你的回答,那首歌的歌名叫作《漂洋過海來看你》。
我高興地摟著你說好的好的,你一定要來看我,我們?nèi)タ窗7茽栬F塔,去香榭麗舍大街,去盧浮宮、凱旋門,直到后來我終于聽了你說的那首歌,我才知道歌里那場千山萬水的奔赴有多凄涼。
在漫天風(fēng)沙里,望著你遠去,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已。
大概是看你一次,就成永別。
顧顏如我所料,對留學(xué)機會的看重更超過了她對元宵節(jié)真相的在意。我說我會退出與她競爭,但前提是她不再纏著你,逼你接受催眠。
我們很快就達成了協(xié)議。
于是,遞交申請書的那天,我交了白卷。班主任還因此把我喊到辦公室談話,問我為什么連爭取都不爭取一下。我為了應(yīng)付他,編了一個借口說我家里出現(xiàn)財政危機了,擔(dān)負不起昂貴的留學(xué)費用。我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一打開門竟然看見你捧著一疊文件愕然地站在門外。
最初你是真的相信我家遇到財政危機了,所以,當(dāng)你看見我在街邊甩賣閑置的物品的時候,你就悄悄地委托了一個小女生來買。其實那些東西里面有超過一大半都不是我的,是我跟我的驢友們一起湊的,甩賣獲得的資金會用于幫助一位患病的朋友。那個小女生買走了我收集的琺瑯杯,買走了我心愛的項鏈,還買走了我瘋狂追星的時候從海外淘回來的簽名專輯。
第四次,我就發(fā)現(xiàn)了你。
你躲在攤位附近的一間便利店里,當(dāng)時我不是很確定那個人究竟是不是你,于是我趕緊追了過來。
你匆匆從便利店的側(cè)門走了,但我還追,你只好躲進了路邊一輛貨車的后車廂。我其實正好從后視鏡里看見你了,同時也聽見咣當(dāng)一聲,后車廂的門突然自動關(guān)閉了,接著那輛車就開走了。
那不是一輛普通的貨車,而是一輛運輸?shù)蜏刎浳锏睦鋬鲕嚒?/p>
后車廂的四壁很厚,不管你在里面怎么折騰,司機完全沒有察覺到你的存在。我喊了一輛出租車,一直跟著那輛貨車,但幾次都攔截失敗,直到貨車停在高速收費站,我?guī)缀跏钦麄€撲到車頭前的。人在那么低溫的環(huán)境里是挨不了多久的,整個追車的過程,我緊張得差點哭了。
貨車司機罵罵咧咧地開了門,一束光射進去,你靠著貨廂抱成了一團,連眼睫毛上都結(jié)了霜。
關(guān)于我們各自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還是以這樣一種奇怪的方式,我們后來竟然一句也沒討論過。
那天的情形就只是我打開了一扇門,正巧看見你,你很冷,我捧著你的手,往你的手心里呵氣,后來還借了毛巾和熱水,慢慢地幫你回暖。你被凍得全身都麻了,動也動不了,只能乖乖坐著,像一個木頭娃娃任由我擺弄。當(dāng)我看見你始終臉白如紙,一直在很辛苦地忍著難受,體溫遲遲沒有回過來時,我忍不住抱緊了你。那個擁抱,比從前的任何一個擁抱更能感動我自己。
但是,后來,關(guān)于那個擁抱,我們也都只字未提。
大概是我太不舍得被你擔(dān)心牽掛著的那種感覺了,所以當(dāng)你問我我們家的財政危機到底有多嚴重的時候,我沒有如實告訴你真相。那之后不久的一天,我跟我父母去了城里最貴的酒店吃飯,吃完飯,我爸爸到車庫取車,媽媽去了洗手間,我一個人在大廳里等他們,你忽然出現(xiàn)了。
你平時都有利用課余的時間在餐廳打工,你是來給酒店的客人送外賣的。
你出現(xiàn)的時候,正好我爸爸開著他剛換的一輛車到了酒店大門外。當(dāng)你看清楚開車的那個人是他時,你詫異地問我:“你說的家里的財政危機難道是假的?那你為什么不申請去法國呢?”
你一說完,我媽媽的聲音就從背后傳來了:“嘉橙,你沒申請?你不是說申請表已經(jīng)交了?”
我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那天我的心情了——兵荒馬亂,而這一刻我們的面面相覷還不是兵荒馬亂的全部。更亂的是,當(dāng)你匆匆跟我爸媽問了個好,離開了之后,我媽媽還繼續(xù)質(zhì)問我,我一時著急就把實情說了,因為我覺得她會體諒我,但她卻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冷靜。她說:“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前途來當(dāng)籌碼呢?嘉橙!就算牧野想起小糖糖的事又怎么樣呢?你以前為他背黑鍋媽媽也不說你,那兄妹倆都是可憐,但你現(xiàn)在這樣做,媽媽會生氣,會心疼的??!”
她還說,“你為什么不試著告訴牧野,小糖糖不是淹死的,而是摔死的。其實是他——”
“你們在說什么?”
“你們在說什么?”——旁邊忽然傳來輕飄飄的像來自游魂野鬼一般的聲音。你竟然因為忘記把發(fā)票交給客人去而復(fù)返,而我的兵荒馬亂達到了極致。你目不轉(zhuǎn)睛地瞪著我:“你們到底在說什么???!”
以前,你常常都愛帶著糖糖來我家里蹭飯吃,我媽媽很喜歡糖糖,總是叫她小糖糖小糖糖,愛把她抱著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跟她聊天。糖糖的死,還有你的記憶困擾,我都是告訴過她的。
你沒有記錯,是我?guī)翘侨ズ永镉斡?,是有一個漩渦把她卷走了,是你沖過來跳進河里把她撈了起來,但那并不是事實的全部。你沒有想起來的是,糖糖被救起來以后,對我們的急救毫無反應(yīng),我們幾乎都絕望了,可她卻又突然抽搐了起來,竟然醒過來了。那時你情緒爆發(fā),愛之深恨之切地罵了我和她。糖糖的反應(yīng)也很激烈,不僅跟你對吵,后來還賭氣跑掉了。
她跑進了河邊的山林里,當(dāng)我們找到她的時候,那已經(jīng)是一個失足滾下山坡之后一動不動的她了。
你站在不遠處,嘴角抽動了幾下,問我:“嘉橙啊,那是我的妹妹嗎?她怎么這么安靜了?”
你開始一步一步地走向她,邊走邊喊:“尹小糖,起來,跟哥哥回家了。”
“哥哥來接你回家了。”
“哥哥以后再也不罵你了?!?/p>
至于后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在隱瞞你,我、尹爺爺,還有我的父母,那是因為你根本接受不了是你把糖糖罵走的這個事實。你覺得是你把她推進鬼門關(guān)的。糖糖死后,你還激動到用頭撞墻,后來還失蹤了。
那次你失蹤了兩天。
我滿世界找你,都找瘋了,但兩天后你卻主動回來了,而你的自我保護機制也再次啟動了,你已經(jīng)不怎么難過了。你很平靜地把糖糖的后事處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整個過程你完全沒有再哭。
對我來講,那一次你的歸來也是我的劫后余生。我一度以為我可能已經(jīng)失去你了,那種驚恐絕望的感覺,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經(jīng)歷第二次。
糖糖之死的真相是你腦海中一團被紙包住的玻璃碎片,我很怕催眠會令那層紙變薄,最終被捅破,所以我才迫切想支開顧顏。
我寧可你始終是那個記憶偶有缺失的尹牧野。我以為那樣的你也許比較容易快樂。
可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始終還是發(fā)生了。那一天,聽見了我和我媽媽爭吵的你對我步步緊逼,問我們?yōu)槭裁匆f糖糖是摔死的。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回答你,就只是一味地閉著嘴搖頭。
你激動地沖出酒店大門的時候我還有點恍惚,你要去哪里?
那天夜里,你沒有回宿舍,第二天你也沒有到教室上課,第三天我用任何方法都聯(lián)絡(luò)不到你,你再一次失蹤了,就像歷史重演。我覺得自己也瘋了,瘋得連想哭都哭不出來了。而第四天,當(dāng)我再一次遍尋你不獲,無精打采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時,顧顏突然迎面而來,來勢洶洶。她一沖到我面前就用她那長長的指甲在我的臉上狠狠抓了一下,我的臉驀地就起了五道紅血印。
“路嘉橙,你還裝什么?你還狡辯?就是你害我變成這樣的!”顧顏指著她臉上的疤痕對我破口大罵。我也還擊她,一邊大聲說:“你發(fā)什么瘋?早說了煙花不是我放的,你憑什么說是我?”她說:“憑什么?就憑尹牧野他想起來了,視頻里的人就是你!”
那時,天邊悶雷滾滾,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后來似乎白晝有一瞬間變成了黑夜,我也看不見光了。
原來,你失蹤的這幾天一直都和那位給你做催眠的心理師在一起,他姓杜。顧顏來找我的時候,杜醫(yī)師已經(jīng)因為身體的多處嚴重外傷而躺在醫(yī)院里了,他說,弄傷他的那個人就是你。
是因為你從我嘴里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所以你去找了杜醫(yī)師,你逼著他反復(fù)給你做催眠,強度之大,幾乎超出了你的大腦負荷。但你在找的已經(jīng)不是跟元宵節(jié)有關(guān)的記憶了,而是跟糖糖有關(guān)的種種。
終于,你想起了糖糖溺水后被救蘇醒,想起她似乎是獨自先離開了河邊,還有一些我們漫山遍野尋找她的畫面也涌了出來。后來你的思維越來越亂,你的記憶忽然又不受控制地跳到了元宵節(jié)之后。爺爺離世前的那個晚上,你在病房里一遍又一遍看著你錄的視頻,越看越大汗淋漓。
是的,你在視頻里發(fā)現(xiàn)的元兇竟然就是我。
原來,我以為已經(jīng)燃盡了的煙花棒里面還剩下最后一發(fā),那一發(fā)在場面最混亂的時候噴射而出,別說旁人,就連我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但手機卻拍到了那一幕。原來我真的是罪魁禍首。
這一切都是杜醫(yī)師告訴我的,他說,他每次接待病人的時候都會錄像,以便他隨時可以回放來研究病人的情況。那天的催眠過程如往常一樣被錄了下來,但跟往常不一樣的是,當(dāng)杜醫(yī)師引導(dǎo)著你,不斷地跟被催眠的你聊天,最后問你是不是想起視頻的內(nèi)容來了時,你說是的,你看見了,你知道那朵煙花是誰放的了。你說出了我的名字,路嘉橙。催眠一結(jié)束,你一清醒,你就后悔了。
情急之下,你沒有考慮太多,你以為只要沒有了那段催眠錄像,而你也矢口否認自己的記憶恢復(fù)了,顧顏縱然可以從杜醫(yī)師的嘴里得知什么,但她也沒有實質(zhì)的證據(jù)可以把我怎么樣。
于是,趁著杜醫(yī)師去洗手間的時候,你想拿走他的攝像機里的存儲卡,但卻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你們倆爭執(zhí)起來,他被撞在了玻璃茶幾上。茶幾碎了,他的頭部被嚴重撞傷。那之后,你就失蹤了。就連警察都介入了此事,正在四處尋找你。
后來的我永遠都會記得那一天,城市里下了當(dāng)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你忽然就在雪地里安安靜靜地出現(xiàn)了。
你站在我家樓下,仰望的表情里充滿了孤單和不安。
我一口氣沖下樓,一頭就撲進了你懷里。你幾乎是每說一個字就會停頓一下:“你是路嘉橙嗎?”
我瞬間覺得像有很多的雪鉆進了我的衣領(lǐng),寒冷從皮膚一直浸到心里。
你是回來了,但這段時間對你造成種種困擾的根源——我——卻被你屏蔽在了記憶大門之外。
你是憑著自己放在衣袋里的一張字條找到我的。
那張字條里還包裹著一張存儲卡,就是你從杜醫(yī)師的攝像機里搶走的那一張。你在字條里寫了我的名字和地址,附了一句話:把這張卡交給她,而那個“她”字的最后一畫你都沒有寫完。
我是在后來看了存儲卡里的內(nèi)容,才拼湊出你的某些情況的。
你方寸盡失地逃離了杜醫(yī)師的辦公室以后,暫時躲在了一間廢棄的工廠里面。你很擔(dān)心自己會因為又想逃避痛苦而被強制遺忘,所以你便想趁還清醒的時候給自己留下一道指引。
其實你還有很多別的話想寫,但沒有來得及,突然襲來的劇烈頭痛令你昏倒了,還撞傷了頭。而醒來之后,你就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身在工廠里面了,你只能憑著那張字條來找我。當(dāng)你焦急地問我知不知道在你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的時候,樓邊的小巷里突然沖出來兩名警察,你被警察帶走了。我看著你們離開,跪在地上大哭了起來。是我下樓之前打了報警電話。
尹牧野,我們都應(yīng)該為自己做錯的事負上責(zé)任。
杜醫(yī)師康復(fù)出院以后,給了我一張光盤,那是你最后一天接受催眠的全過程記錄。
錄像中的你躺在沙發(fā)上,帶著很辛苦的表情閉著眼睛,跟著杜醫(yī)師的指引,開始盡量去回想一些事情。
人總是矛盾的,當(dāng)一半的你很努力想釋放你曾經(jīng)的痛苦記憶,而另一半的你則在全力阻撓,所以,你再一次陷入了自我的撕扯之中,全身發(fā)抖,兩手亂抓,不停亂喊。杜醫(yī)師把你喚醒,想讓你暫時休息,但你卻逼著他再次為你催眠。就這樣不停反復(fù),你幾乎被折磨得難受嘔吐。
你告訴杜醫(yī)師,你必須知道真相,必須解開心結(jié),因為只有那樣你才有重新跟我在一起的可能?!凹纬人蟾挪⒉幻靼?,其實逃避和遺忘從未使我快樂。而失去她,則是我最大的痛苦?!?/p>
錄像中的你說出這句話,我以為我在哭,但我摸了摸臉,竟然沒有半點淚痕。
我想,如果你還來得及在那張字條上把你想說的話寫完,后來的話一定是這樣的:告訴路嘉橙,我是為了她而回來的,我不想再做一個只知道逃避的懦夫,我要更勇敢,才有資格去愛她。
尹牧野,你一直是有資格的,只是命運跟我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當(dāng)你千辛萬苦地回到我的世界里來了,我卻從你的世界里消失了。
后來有一天,我在法庭門外看見了你。遠遠地,你兩眼無神地盯著我,過了一會兒,你就從與我相反的方向離開了。我那時忽然想起你說的那首歌:在漫天風(fēng)沙里,望著你遠去,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已。
我不知道我應(yīng)不應(yīng)該追上你,就只是站在原地,一直站著。
當(dāng)我們各自都為自己犯過的錯誤承擔(dān)了應(yīng)有的責(zé)任后,第二年的夏天,我去了巴黎。我沒有得到那個留學(xué)名額,但卻因為自己一直很喜歡畫畫,在一次美術(shù)比賽中得到了冠軍,所以有機會趁暑假到巴黎的美院學(xué)習(xí)。
我終于去看了埃菲爾鐵塔,去了香榭麗舍大街,還有盧浮宮和凱旋門。但是,我都是一個人去的。我出國之前也有和你見過面,我們就像兩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或者應(yīng)該說,我本來就成了你的陌生人了,隔著一張餐桌,卻像隔了重洋萬里。你說你需要時間重新整理我們的關(guān)系。
你還輕輕地感嘆:“巴黎應(yīng)該很美吧?”
我說:“美是美的,只不過,對我來講,這世上最美的地方我都已經(jīng)去過了,也就無所謂了。”
你問我:“這世上最美的地方在哪里?”
我沉默了一下,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你。
如果你能想到答案,我想,你就一定會漂洋過海來看我。而我也會送君千里,直到山窮水盡,一生和你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