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江盈科古體詩用韻看明代桃源方音的特點

鄧 沖

（湖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湖南長沙 410081）

江盈科（1553-1605），字進之，號祿蘿，明湖廣行省常德府桃源縣(今屬湖南)人，萬歷二十年（1592）與袁宏道同榜進士及第，授長洲令，歷任大理寺正，戶部員外郎，著有《雪濤閣集》《雪濤閣四小書》《皇明十六種小傳》等，為公安派創(chuàng)始人和代表作家之一。

本文研究的詩歌韻文以黃仁生主編的《江盈科集》為文本依據(jù)，其中61首古體詩可分為329個韻段，共有韻腳字3597個，歸納出江盈科古體詩的韻部為十九部：灰咍部、歌戈部、麻部、虞模部、宵豪部、尤侯部、之微部、齊祭部、庚清部、寒桓部、仙先部、魂元部、東鐘部、真諄部、文部、陽唐部、質(zhì)昔部、藥鐸部、屋燭部，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若干特殊用韻現(xiàn)象。

一、陽聲韻尾的混并

（一）真諄部與庚清部相押。七古《將游君山阻風(fēng)》（103）“秦皇枉號英雄人，伐樹赭山留惡名。李白但言劃卻好，一語便足垂千春。嗚呼，文章富貴誰屈伸？”葉“人真、名清、春諄、伸真”；七古《迎春感賦》（101）“所以張季鷹，不愿身后名，但愿及時一杯酒，免被桃花笑殺人?！比~“鷹蒸、名清、人真”；七古《蠶婦吟》（106）“結(jié)成繭殼如卵形，黃者似金白似銀。抽絲織帛光綾綾，染就五彩相鮮新。買錢輪租官不嗔，尺寸何曾勾上身？”葉“形青、銀真、綾蒸、新真、嗔真、身真”；七古《熊中丞公三異冊》（119）“熊中丞，楚異人，平生三異真有神?！比~“丞蒸、人真、神真”。

（二）仙先部與鹽銜部相押。七古《椿庭壽九十七徐翁上虞人》（95）“閑情相共沙鷗泛，溪月江風(fēng)等閑賺。時眺東山訪謝安，或向鏡湖邀賀監(jiān)?！比~“泛凡、賺仙、安寒、監(jiān)銜”。

以上各韻腳字在今桃源話中的讀音分別是：人[誽墜n13]、名[min24]、鷹[in35]、形[謂in24]、綾[lin24]、伸[s謂n35]、春[t謂hyn35]、銀[in24]、新[謂in35]、嗔[tsh謂n35]、身[s謂n35]、泛[fan33]、賺[t謂yan33]、安[誽an35]、監(jiān)[t謂ian35]，中古的曾梗攝舒聲與深臻攝舒聲韻母相混，咸攝[-m]尾并入[-n]尾，均讀舌尖前鼻音[-n]，今桃源話中，除鼻化韻外，只有一個陽聲韻尾[-n]。這種[-m]、[-n]、[-E誽]尾韻混并的現(xiàn)象，在今常德其他方言區(qū)也大量存在，如漢壽方言“真成政身”韻母的韻尾讀[-n]。除常德地區(qū)外，整個湖南地區(qū)陽聲韻尾混并現(xiàn)象比較常見，今衡陽話中，[an]與[a誽]不分：“剛”讀為[kan45]，“逛”讀為[kuan24]，“匡”讀為[khan45]，“杭”讀為[xan11]，“浪”讀為[lan24]。

從歷史文獻的記載來看，北宋江西人劉攽《貢父詩話》云“荊楚以南為難，荊為斤”，同為江西人的孫奕《示兒編》卷二十三記載“荊南士人云吟雪詩，用先韻，其末句云‘十二峰前漸漸添’，讀添為天”。在江西詩人劉攽、孫奕看來，南讀難，荊讀斤，添讀天，是荊南地區(qū)的方音特征?！澳稀盵-m]尾韻字，“荊”[-誽]尾韻字，“添”[-m]尾韻字，分別讀為“難”“斤”“天”[-n]尾韻字，可以說明三者混并。清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六記載，晚唐湖南人胡曾《戲妻族語不正詩》云：“呼十卻為石，喚針將作真，忽然云雨至，總道是天因。”詩中嘲笑將“針”讀作“真”，即口語中[-m]韻尾讀作[-n]韻尾；將“十”讀作“石”，即口語中[-p]韻尾讀作[-k]韻尾。

在明代桃源詩人江盈科古體詩用韻中，我們也可以窺探這種合并的軌跡，由此可知，明代桃源方言陽聲韻尾混并的趨勢已經(jīng)存在，且一直沿用至今。

二、入聲韻的消失

（一）入聲韻混押。曾攝的德、職韻與山攝的 、麥韻可以相押，如五古《得謝九紫書卻寄》（8）“西江雙鯉魚，忽來投震澤。八行何飛動？云霞爛楮墨。云是靈運君，遠(yuǎn)寄姑蘇客。”葉“澤陌、墨德、客陌”。臻攝的質(zhì)韻、曾攝的職韻、深攝的緝韻相押，如七古《迎春感賦》（101）“弓如腰，砥如膝，未雞先裹頭，見燭不得息。耳里時時聽敲樸，眼中刻刻算九十?！比~“膝質(zhì)、息職、十緝”。

入聲混押的情況還出現(xiàn)在其他詩作中，如明代桃源籍詩人闕士琦的五古《沉香舡》“落落在人間，好奇不可得。常怪千古人，作事任胸臆。一葉石壁懸，俯視澄潭逼。不知何代物，風(fēng)雨不敢蝕。豈其疲津梁，于此六月息?；蚩譁婧８?，桑田化為淢。吾疑有長年，狂笑江之側(cè)?！比~“得德、臆職、逼職、蝕職、息職、淢職、側(cè)職”。明代桃源詩人闕聞的七古《山雨圖》：“纖雨洗山山露骨，蒼涼日見鬚眉兀。山云潑墨古剎昏，晚鐘低飛輕如髪。譬之靜姝淡掃時，脂粉脫盡顏秀發(fā)。寒螢愁死草無光，帷燈暗淡焰欲沒。螻蛄濕蜃凍不歌，泉聲瀑聲共汩汩。戴笠扶藜何所之，撥云亂石訪殘碣?！比~“骨沒、兀沒、髪月、發(fā)月、沒沒、汩術(shù)、碣月”。七古《贈子規(guī)》“是物嗁春何惻惻，到處空林灑嗁血。蒿目高飛一何悲，不傍眾鳥學(xué)啾唧。五更枝頭淚欲枯，山花慘淡山月黑。萬事焦勞徒爾為，燕呢鶯舌甘嘿嘿。秦庭哭泣得毋同，賈誼于斯長嘆息。羽毛憔悴莫相笑，君不見，楚楚衣裳盡鬼蜮。”葉“惻職、血屑、唧質(zhì)、黑德、嘿德、息職、蜮職”。

（二）陰聲韻與入聲韻相押。

1.深攝的緝韻與止攝的之支脂韻相押。五古《憶昔》（15）句句入韻“昔在長洲時，報遷吏主事。改屬大理寺。變態(tài)胡爾亟？賀者雜沓至。吊者履相次。吊者憐欲泣。聊復(fù)狥人意。素位寧擇地？眼中可睹記。擲骰相賭戲，得四多者利。只銷幾個四。收圖里骰子，誰軒復(fù)誰輊？得失亦偶值。方寸縈似織。三旌等羊肆?！比~“時之、事之、寺之、亟之、至脂、次脂、泣緝、意之、地脂、記之、戲支、利脂、四脂、子之、輊脂、值之、織之、肆脂”。

2.曾攝的職韻與止攝的之支脂韻相押。七古《蔡懷峰刺史晉秩南駕部》（98）“姑蘇臺上春風(fēng)亟，姑蘇臺下波如織。君今掛席下金陵，江干把酒憐行色?！比~“亟之、織之、色職”。

以上入聲字在今桃源方言中讀成陰聲韻，如澤[tshe55]、墨[me55]、客[khe55]、筴[tshe55]、國[kue55]，今桃源方言，古入聲韻歸入相應(yīng)的陰聲韻中，但保留了一個獨立而穩(wěn)固的調(diào)類，其入聲調(diào)值為55。

陰入通押的現(xiàn)象在明代其他桃源詩人的詩作中也有出現(xiàn)，如闕聞的七古《讀史柬黃無方》“臥龍觀書只大略，漁獵古人心眼廓。不求甚解陶淵明，有酒得趣自斟酌。丈夫雖貧舌未死，案頭高擁千年史。夜半披衣動古愁，手把殘編開牛耳。龍蛇虎鼠誰先卜，草廬人具英雄目。亂臣賊子無代無，筆削之中聞痛哭。山空無人夜鬥虎，我長嘯兮子起舞。抱膝而談古人驚，一字不平須眉怒?！比~“廓鐸、酌藥、史之、耳之、目屋、哭屋、舞虞、怒?！?。闕士琦的五古《無字碑》“六經(jīng)雖渙散，文字志秦?zé)?。不韋與李斯，其人皆創(chuàng)制。一時君臣間，相視反閣筆。無者天之始，圣人不能易。若能增一字，已是羲皇帝。此意將無同，偶被祖龍拾?！比~“熾之、制祭、筆質(zhì)、易支、帝齊、拾緝”。

陰入通押早在《詩經(jīng)》中就有大量出現(xiàn)。宋代南方，“宋代四川詩人筆下入聲韻與陰聲韻的偶然‘出韻’，不僅反映了通語音變的主流，也包含了方音及其它的因素?！盵1]明代湖南郴州人袁子讓曾說：“指南四聲歌曰：‘平聲平道莫低昂，上聲高呼猛烈強。去聲分明哀遠(yuǎn)道，入聲短促急收藏。’論四聲者皆宗之，予謂劉士明關(guān)中人，各就其方音而品之爾。自予意斷之，平固平也，上實未嘗猛也，去亦未嘗哀也，入亦未嘗短也?！盵2]說明在當(dāng)時袁子讓的鄉(xiāng)音郴州方言中入聲已經(jīng)不念短促調(diào)，已經(jīng)舒化了。

由此可知明代詩人江盈科古體詩用韻中的入聲混押不是偶然，而是受到鄉(xiāng)音桃源方音的影響，陰、入相押說明入聲韻已經(jīng)舒化。

三、尤侯部與虞模部相押

五古《壽李碧山逸人》（7）“碧山有幽人，塵芥視簪組。寤寐高陽生，肝膽相與剖。誅茅北山下，結(jié)屋桃溪口。藝蔬三四畦，種秫百余畝。秋風(fēng)木葉落，刈稻釀名酒?？蛠磔m呼觴，腰鐮剪青韮。一醉枕書臥，羲皇即吾友。行年六十春，顏童髪未叟。延齡詎有涯？瞿黃共悠久?！比~“組模、剖侯、口侯、畝侯、酒尤、韮尤、友尤、叟侯、久尤”；五古《陽山白龍廟》（13）“陽山何崔嵬？峭壁插天陡。居然一口嶁，獅山大如鼠，虎丘大如狗。有龍產(chǎn)于母，埋骨山之后。省母每東走，父老拜稽首。隱隱黑云際，白練掛高柳。吳人泣旱魃，甘澍恣所取。我來為民祈，應(yīng)若左右手。山下一小池，方廣如甕口。周遭蔽藻荇，游戲聚蝌蚪?；蛟拼她埦?，一滴潤萬畝。異哉龍之靈！玄妙安可剖？巨或蕩昆溟，細(xì)乃藏指拇。人心亦若茲，方寸包九有。虛明鼓變化，龍亦安足數(shù)？”葉“陡侯、狗侯、后侯、首尤、柳尤、取虞、手尤、口侯、蚪侯、畝侯、剖侯、拇侯、有尤、數(shù)虞”。

明代桃源詩人劉希儒的五古《墨灣山居詠懷》“我有四方志，戶庭域奔走。又有千載心，人世易今古。鴻鵠摩天飛，下遭斥鷃侮。老農(nóng)吾不知，呻吟徒自苦。策杖恣游覽，郊原日逾午。牧監(jiān)橫牛背，觱築學(xué)韶舞。乘興欲相和，毋乃畔鄒魯。生人各有心，春蠶各有緒。我亦服儒服，俯仰窮寰宇。”葉“走侯、古模、侮虞、苦模、午模、舞虞、魯模、緒魚、宇虞”。

今桃源方言中部分[ou]韻母字與[u]韻母字讀為同音，如“數(shù)”=“首”[s謂u21]、“組”=“走”[ts謂u21]、“賭”=“蚪”[t謂u21]、“突”=“偷”[th謂u55]、“浴”=“右”[i謂u55]、“竹”=“宙”[ts謂u55]等。這種同聲異韻現(xiàn)象在常德方言中也大量存在，如“土”=“敨（抖開、清洗）”[thou21]、“兔”=“透”[thou35]、“鋤”=“酬”[tshou13]等。除常德地區(qū)外，整個湖南地區(qū)也存在虞模部與尤侯部相押的情況。遇攝合口一等端精組字的韻母一般讀[謂u]，如辰陽方言：徒[d謂u11]、路[l謂u35]、租[ts謂u44]。流攝與遇攝一等端系、三等莊組及臻入合口一等端系、通入知系相混，如新晃方言：手[s謂u24]、卒[ts謂u13]、竹[ts謂u13]。

據(jù)歷史文獻記載，尤侯部的唇音字大概在唐代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入虞模部。周祖謨先生指出“唐代的關(guān)中音洛陽音與宋代汴洛音，部分侯尤韻系唇音字如‘母茂阜覆畝否’已混入模魚韻系唇音字”[3]。在湘方言歷史上，能發(fā)現(xiàn)的最早文獻在明代，明代張位《問奇集》記“三楚鄉(xiāng)音”：“祖為走，睹為斗”，“祖”，精母姆韻字，“走”，精母厚韻字；“睹”，端母姆韻字，“斗”，端母厚韻字。

明代詩人江盈科在寫詩時受到當(dāng)時實際口語的影響，故而以自己的方音入韻。由此，我們知道，明代桃源方言中已存在尤侯部與虞模部相押的情況。

四、之微部與虞模部相押

七古《西征行贈梅克生侍御》（89）“古云武臣不惜死，南倭北虜皆蛇鼠。況茲文臣亦復(fù)爾，何憂長鯨與蒼兕？他日山頭銘御史?！比~“死脂、鼠魚、爾支、兕脂、史之”。

今桃源方言中，有些舌面前音[x]的撮口呼念成齊齒呼，如：胥、婿、恤、絮均念成[謂i55]。除桃源縣外，整個湖南地區(qū)也有之微部與虞模部相押的現(xiàn)象。如湘語辰溆片在低莊、崗東、兩江、大渭溪等地遇攝合口三等字韻母的讀音為[i]。湘南官話中，藍(lán)山方言沒有撮口呼，部分撮口呼讀為齊齒呼，如：“女”[謂i55]、“絮”[謂i35]。

明代詩人江盈科詩作中的之微部與虞模部相押，很大程度上受其桃源鄉(xiāng)音的影響，在明代桃源方言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虞模部向之微部演變的趨勢。

本文對江盈科古體詩的用韻情況進行了窮盡性考察和分析，揭示了江盈科古體詩用韻的一些特點，陰聲韻中尤侯韻字與虞模韻字相押、之微韻字與虞模韻字相押，陽聲韻中韻尾的字大量混押，入聲韻中不同的字可以相押，陰聲韻與入聲韻通押，還出現(xiàn)了個別入聲字的舒化現(xiàn)象，與江盈科鄉(xiāng)音桃源方言相印證，應(yīng)當(dāng)說這些特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代桃源方言的一些語音特點。

[1]劉曉南.宋代四川詩文用韻陰入通押所反映的通語與方音現(xiàn)象[J].勵耕學(xué)刊（語言卷）,2011(1).

[2]袁子讓.字學(xué)元元一百一十二聲平上去入[A].續(xù)修四庫全書[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周祖謨.宋代汴洛語音考[A].問學(xué)集[C].北京:中華書局,1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