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正經(jīng)背后的荒誕——論劉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蓮》

白 鵬

（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河北石家莊 050024）

一、劉震云眼中的荒誕

《我不是潘金蓮》如果寫這么一個故事——劉雪蓮因為殺人縱火事件告狀，經(jīng)過重重磨練與阻礙，最后智闖兩會，和她告狀有關(guān)的官員紛紛落馬——我們讀來不禁感覺索然無味，更稱不上荒誕。而劉震云偏偏選取了生活中一件小事，即農(nóng)村婦女李雪蓮為了生第二胎，提議和丈夫假離婚，等孩子出生后再結(jié)婚。結(jié)果丈夫秦玉河反悔，娶了新的妻子，假離婚變成了真離婚，后來又被丈夫說成是“潘金蓮”。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潘金蓮，李雪蓮走上了告狀這條路，而且一告就是20年。從李雪蓮的角度看，事情是一本正經(jīng)的，她的陳述句句真實，因此告狀也變得理所當然。而作為李雪蓮告狀過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官員，從法律程序上看，也似乎合情合理。王公道、董憲法、荀正義、史為民、蔡富邦、刁成信、鄭重等官員，他們都按照程序辦事。王公道以法律為準繩，當他看見離婚證上寫著兩個名字，他說：“從法律上講，有這證，離婚就是真的?！盵1](P9)王公道按照法律程序，“庭上先說案由，后出示證據(jù)、念證詞、又傳證人”[1](P33)?？h長史為民也“每天有怨無悔地工作著。胃讓喝酒喝壞了，只能自個兒調(diào)理”[1](P53)。當?shù)弥钛┥彽脑┣楹螅f到“攔車不要命，寫那么大一個‘冤’字，咋說人家是潑婦”[1](P57)，又說“人家告狀一肚子氣，你還說這種風涼話”[1](P58)。再如市長馬文彬說：“自己也是農(nóng)村出身?！盵1](P138)在處理李雪蓮事件時，更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站在一個農(nóng)村婦女的立場考慮問題。

既然都有理，那么為什么一件小事何以產(chǎn)生如此復(fù)雜的局面？劉震云在采訪中透露出小說原本的名字是《嚴肅》，本想寫一件一本正經(jīng)的事情。在劉震云看來，劉雪蓮告狀事件是嚴肅的，可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卻演變成了荒誕。社會機器看似正常運轉(zhuǎn)，劉震云卻從看似正常的秩序中發(fā)現(xiàn)了不正常，由此構(gòu)成了作者眼中荒誕式的表達。

二、荒誕來源的探究

在劉震云看來，生活并沒有嚴格邏輯，看似一本正經(jīng)下卻是“玩兒呢”。這種擰巴關(guān)系和荒誕因素構(gòu)成了劉震云獨特荒誕性的來源。他的小說常常揭示人類生存的荒謬以及在這個荒謬世界中人極力想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與絕望的反抗。

（一）正常秩序下的擰巴關(guān)系。《我不是潘金蓮》延續(xù)了劉震云以往“擰巴”的寫作風格。正如阿根廷小說家博爾赫斯對“迷宮”二字解釋為：“我并不把它們看作圈套。它們是我命運的一部分，是我感受和生活的方式?！盵2]擰巴，在劉震云筆下，也不僅只是一種寫作方法，更上升為一種擰巴藝術(shù)；不僅是生活的外在表現(xiàn)，更是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

1.李雪蓮的一生折射個人與生活關(guān)系的擰巴。李雪蓮的性格無疑是擰巴的。她起初想證明的是和丈夫假離婚，卻從想殺人演變成折騰人。李雪蓮折騰丈夫秦玉河，本想借助法律的力量卻變成不斷上訪，成為地方的“刁民”，眾官員因此紛紛落馬，以至于談“李雪蓮”色變。李雪蓮幾乎用一輩子的時間只想在人群中說一句“我不是潘金蓮”，可是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糾正一句話比想說一句話更困難。劉震云通過李雪蓮一生的擰巴，不僅表現(xiàn)了她個人性格的擰巴和事情的擰巴，更是從中折射出個人與生活、世界的一種擰巴關(guān)系。這種“擰巴”關(guān)系結(jié)成了生活的網(wǎng)，將人纏繞無法自拔。劉震云說：“我要寫作，是因為生活的理兒擰巴了我，我試圖通過寫作，把骨頭縫里散發(fā)出的擰巴給擰巴回來。”[3]

2.眾官相反應(yīng)出從歷史到現(xiàn)在貫穿古今的擰巴。“官文化是中國的特產(chǎn)”，其內(nèi)在的擰巴關(guān)系始終不變。官文化內(nèi)在核心是“官為儒體，儒為官魂”、“內(nèi)圣外王，事君王道”，這與官者為保其地位，彼此之間相互利用吹捧、相互排斥壓榨形成了不可協(xié)調(diào)的擰巴關(guān)系。

首先，官員自身存在矛盾性?！段也皇桥私鹕彙分械亩瓚椃ㄗ哉J為“不會巴結(jié)人，不會送禮，不會貪贓枉法，才錯過了關(guān)鍵時候”[1](P37)，縣長史為民雖然能體諒老百姓的難處，但幾年官場打拼，使他清楚認識到“從政是個迷魂陣”[1](P58)。史為民雖想著李雪蓮的冤情，但“當省水利廳一個副廳長有本縣一個副縣長陪著”[1](P203-204)時，他就撇下李雪蓮的冤情。其次，官員之間存在著擰巴關(guān)系。作品中的市長蔡富邦和副市長刁成信原本都是縣委書記，二人關(guān)系不錯，后因職位變化變得彼此不服。官員就像官場這個大機器的一個螺絲釘，為了維持、改變自身的生存環(huán)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肮傥幕辈皇且粫r一地的擰巴，而是貫穿古今的擰巴，從而折射出的是劉震云獨特的思維方式：“擰巴不但存在于今天，也存在于過去；不但存在于中華民族，也通行于全人類。”[3]

（二）正常社會下的荒誕因素。生活的邏輯本來就荒誕，李雪蓮卻用嚴肅的態(tài)度來對待，以嚴肅對抗荒誕，最終導(dǎo)致李雪蓮告狀失敗。而史為民卻早早看出生活的本質(zhì)，他以一種“玩兒呢”態(tài)度，以荒誕來對抗荒誕，結(jié)果成功了。

1.重復(fù)上訪——以嚴肅對抗荒誕。“小說是語言的藝術(shù)，同時也是時間的藝術(shù)”[4](P112)，作為一種敘述體文學(xué)形式，小說被認為是一張由時間和空間交織而成的網(wǎng)絡(luò)。劉震云在《我不是潘金蓮》中就以“那一年”和“二十年后”時間為橫軸，以李雪蓮“上訪”路線形成的空間為縱軸，構(gòu)造了一個時空的框架。保爾·利科說：“時間將事物組成一條無限行進的線，為事物烙上前與后的秩序關(guān)系?！盵5](235)而劉震云故意使用重復(fù)的手法，使李雪蓮前后兩次告狀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一幕。

《我不是潘金蓮》中，序言分為兩部分：“那一年”和“二十年后”，分別講述了李雪蓮兩次上訪經(jīng)歷。那一年，李雪蓮一下子罷免了眾多官員，但涉及到她切身利益的事情并沒有得到解決。20年過后，同樣的事情再次出現(xiàn)，李雪蓮又被逼著“折騰”。但這次與上次又有所不同，她突然的一場大病意外阻止了上訪，更具戲劇性的是她的前夫秦玉河出車禍而死，由此告狀整個鏈條從源頭上切斷了，再也沒有人為她證明事情的真假了，于是李雪蓮想自殺，果園的主人居然不讓她上吊，最后李雪蓮“撲哧”笑了。序言以這么一個荒唐的結(jié)尾結(jié)束。

2.顛覆反諷——以荒誕對抗荒誕。和劉震云以往創(chuàng)作不同的是全書共287頁，第一章序言110頁，第二章序言150頁，第三章正文僅17頁。序言占小說的絕大篇幅，這是小說創(chuàng)作中不常有的現(xiàn)象。劉震云之所以采取這種形式結(jié)構(gòu)，是因為在《我不是潘金蓮》中，真正的主角是史為民，并非是用筆最多的李雪蓮。史為民因李雪蓮被免職，開了餐館賣肉。因買不到火車票回家他急中生智，利用上訪理由，被成功押回了老家。和李雪蓮將告狀看成生活一件一本正經(jīng)的事情相比，史為民的做法可謂是顛覆性的。正常與反常一定程度上相互參照與審視，正常的、嚴肅的告狀卻成了一場鬧劇，看似荒誕、戲謔的上訪卻成功達到目的，兩者形成鮮明對比。《我不是潘金蓮》透露出一個對付荒誕的有效辦法：若想戰(zhàn)勝荒誕，最好變得更為荒誕。

三、劉震云對荒誕的審視和思考

劉震云的作品是“對當代人生存狀態(tài)的理解與感受,或者說對待生活的一種觀念”[6]，更大的荒誕之處在于它的真實性?！段也皇桥私鹕彙分泄适聰Q巴而荒誕，卻入情入理，直逼現(xiàn)實，滲透著劉震云作為一名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對現(xiàn)實生活的關(guān)懷。

（一）從寓言化抒寫到現(xiàn)實關(guān)懷?！段也皇桥私鹕彙氛麄€故事充滿了寓言效果，但是寓言化和荒誕化的背后卻蘊含著劉震云對現(xiàn)實的審視和批判。李雪蓮告狀之所以由芝麻變成了西瓜，螞蟻變成了大象，背后掩飾著許多糾結(jié)的秘密，這成為擰巴生活的根源。劉震云用“繞”的方式，像剝洋蔥似地將生活的本質(zhì)一層層展開。

《我不是潘金蓮》中，官員名字的設(shè)定非常有意思。王公道、董憲法、荀正義、史為民、蔡富邦、刁成信等，名字起得正氣凌然，乍一看都是“青天大老爺”，其實卻不然。劉震云就是想通過這種反諷的手法，“去解開人類本性與制度化的存在結(jié)合一體的秘密。正是在把‘反諷’的觸角伸向整個生活的網(wǎng)絡(luò)的同時,劉震云揭示了日常生活中令人震驚的事實”[7](P1)。劉震云看來，社會看似正常，官場看似嚴肅，但他們精神是腐敗的。他們擰巴，是因為他們?yōu)樽非笞约豪妫驅(qū)⒗钛┥徱暈椤暗竺瘛?，或做一些表面文章，僅僅是把李雪蓮當成一件事來處理，而不是當成一個人。如果只把人當作政治運行中的一環(huán)去肆意操作與毀壞，那么人的主體性就會在破壞中爆發(fā)，將一件簡單的事情上升為公共事件，進而演化為政治事故。

（二）從孤獨隔膜到人性探索?！段也皇桥私鹕彙分腥酥詳Q巴，事情也如此擰巴，就在于在這個看似正常的秩序中缺乏人與人之間真誠的交流。劉震云認為：“人與人之間的語言隔閡、溝通障礙，是自古以來就存在的一個問題?！盵8]沒有理解就不能達成共鳴，于是人與人之間始終充滿著誤會與沖突、壓制與反抗，人們普遍感到孤獨與隔膜，這種感受常常會使人極力想證明自身的存在價值和意義。

伴隨著李雪蓮告狀的是劉震云對“中國人千百年來活得孤獨活得累”原因的思索。從李雪蓮假離婚開始，連個說真心話的人都沒有，只有一頭牛，在李雪蓮最無助的時候還能“給點意見”。讀到此處，在荒誕可笑之余更多的是可悲。倘若這個世界，人們交流的對象轉(zhuǎn)移到了動物身上，社會能夠正常嗎？能夠不出問題嗎？能夠不荒誕嗎？劉震云在《我不是潘金蓮》提出了這樣一個命題：“假作真來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在連真和假都很難分辨的社會里，我們還能相信誰呢？劉震云說：“從父老鄉(xiāng)親身上，他明白了痛苦不是生活的艱難，不是生和死，而是孤單?！盵9]

結(jié)語

劉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蓮》冷靜地審視了看似一本正經(jīng)下的不正常，同時思考了荒誕背后的原因，突出官民關(guān)系中“民”的位置和價值，彰顯出了作者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為了尋找人類存在的意義和靈魂的深度，作者不僅觸及到了人與人、人與生活、人與世界的擰巴關(guān)系，去挖掘生活原本的擰巴狀態(tài)，還延伸到中國人長久以來的孤獨與隔膜，拷問了在信仰危機的時代下，人與人之間交流的行為方式，進而去揭示生活的本質(zhì)。

[1]劉震云.我不是潘金蓮[M].湖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

[2][阿]博爾赫斯.它像夏日的黃昏徐徐降臨—博爾赫斯談話錄[N].文藝報，1993-3-20：5.

[3]孫聿為.劉震云說《劉躍進》：面對世界這回我以胖瘦論，http://ent.sina.com.cn/m/c/2007-11-05/10251777865.shtml.

[4]張德林.現(xiàn)代小說美學(xué)[M].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

[5]保爾·利科.虛構(gòu)敘事中時間的塑形[M].上海：生活.讀者.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

[6]盧焱.略論劉震云中篇小說的審美指向[J].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1997(5).

[7]安波舜.編者薦言·一句勝過千言[M].湖北：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

[8]林穎.傾聽生活對你說——對話作家劉震云[N].解放日報，2009-08-15.

[9]左麗慧.找到自己孤獨的根——訪作家劉震云[N]，鄭州日報，200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