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瑩
(南通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江蘇 如皋 226500)
在江海大地上,提及沙元炳(1864-1927年),我們馬上會想到的便是他在實業(yè)、教育等諸多方面取得的成就。的確,沙元炳是南通近代史上彪炳史冊的人物,光緒甲午(1894年)年進士及第,散館(1898年)授編修;辛亥革命時曾出任如皋民政長(相當于縣長),民國初年曾被舉江蘇省議會議長;創(chuàng)辦全國第一所公立師范學校——如皋公立簡易師范學堂,主持創(chuàng)辦如皋公立醫(yī)院,出任縣中醫(yī)醫(yī)學公會名譽會長、如皋醫(yī)學研究社社長;主持編修《如皋縣志》,主持測繪如皋縣境圖。與近代工業(yè)之父張謇亦步亦趨,投資大生紗廠;創(chuàng)設“廣豐腌臘制腿公司”,使如皋火腿與金華所產“南腿”齊名;與張謇合辦大達內河輪船公司,由張謇任總理,沙元炳任經理,和任協理的江石溪(江澤民的祖父)同心協力,使公司的業(yè)務迅速發(fā)展,為晚清民國時代的交通運輸事業(yè)做出了貢獻;1917年沙元炳發(fā)起在掘港場南濱海地區(qū)成立大豫鹽墾公司等等,為南通近代化進程做出巨大的貢獻。而鮮為人知的是沙元炳還長于撰述吟詠,留下豐碩的著述《志頤堂詩文集》十八卷刊行。集中共收論辯6 篇(其中《如皋疆域考》目錄下注:“長篇另行”)、序跋23 篇、書啟3 篇、傳狀10篇、碑志23 篇、題記6 篇、贈序10 篇、哀祭10篇、駢文11 篇、詩824 首、詞10 首、題跋75篇,僅其八百余首詩便可以讓沙元炳在文壇占得一席之地。在沙元炳詩集的十二卷八百余題之中,間有十一首詞作,此詩與詞數量的比例是懸殊的;但要全面研究沙元炳,這十一首詞是不能忽略不計,是一定要說上一說的。沙氏門人項本源在《先師沙毀翁先生遺籍跋》中概述其師的著述時已注意到這一現象,說“生平于詞不多作”[1](文下P56)?!安欢嘧鳌?,那還是“有少作”的。今做一簡單的介紹與評價。
詩和詞都是作者抒發(fā)情思的媒介,作為媒介來說二者的本質是一樣的,但是詩體和詞體發(fā)展到清末民初,其區(qū)別已是顯而易見了,王國維在論詞的本質時這樣說: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人間詞話刪稿》第十二則)
意思就是詞能抒盡詩不能闡發(fā)的意境,詩之格調詞句不足以盡達之于是有了詞體。詩中所言:“故人情思之精妙者,而精妙者中又復有細美幽約的情思,最宜用詞體來渲之?!保?](P497)一句話,詩直顯而詞婉隱。雖然沙氏的詞少詩多,但是這種區(qū)別也是處理得極妙的。
沙元炳的十一首詞作分為八題,依次是壺中天、摸魚兒、金縷曲(二首)、一萼紅(二首)、齊天樂、梁州令(二首)、沁園春、卜算子。最早的《壺中天》寫于壬子年(1912年)中秋,最末的卜算子作于甲子年(1924年)春,時間跨度較長,這些詞均是雙調,長調居多,小令僅《梁州令》和《卜算子》(三首);詞牌下都有另題或小序。由此大體可以看出,沙氏用調廣泛,喜填長詞,這表明其熟練地駕馭填詞的技藝。
詩詞的題材內容有寬窄之別,有雅俗之分——詩寬詞窄,詩雅詞俗。這是吟詩填詞文人與詞學研究者的共識,在君國天下、蒼生百姓、懷古述志、感遇書懷、詠春悲秋、吟風弄月、調絲撥弦、言情冶游的邏輯遞次中,詩之所取居前,詞之所取在后。1894-1895年的中日甲午戰(zhàn)爭,清廷賠款割地,損失之慘、受辱之重遠超鴉片戰(zhàn)爭,加上清政府的腐敗無能,于是一批思想進步的有識之士“或者憂憤而上封章,或者盛感慨而抒議論,又或者蓄其孤憤而形之歌詠”(孔廣德《普天忠憤集序》)。沙元炳當然是有識之士,而且他已經意識到清廷已經無法挽救,毅然辭去官職歸故里如皋辦學校、興工業(yè),但是憤而不平肯定要歌,在他的八百多首詩歌里就有大量的詩歌是反映當時民生疾苦的,比如《席上聞周松孫邑侯話庚子舊事感賦二律》(其一):
怪禍彌天歷史無,老成奇計誤虞初。乾坤竟付豬奴戲,封禪虛傳犬子書。祅廟有靈終種火,家居無恙幸回輿。孤云落日長安遠,但話升平己劫余。[3](詩一P24)
沙氏詩與詞題材內容,也大致符合詩雅詞俗的情狀。其十一首詞的題材大體為惜春、憶舊、言情、冶游、隱逸、題畫?!读褐萘睢范妆闶窍Т褐档?《沁園春》《卜算子》分別題謝士選慕逸的《求愚軒圖》和吳選樓的《樂拙軒圖》,再來看這首《壺中天》:
小樓東角,這團圓,認是前朝明月。玉宇高寒望不極,偏有微云點綴。
影里山河,光中世界,才算經年別。眼前都換,不知天上宮闕。
猶幸無恙家園,青紅兒女,還鬧芳時節(jié)??赡挝黠L吹世短,更短盈頭華發(fā)。
欲喚嫦娥,商量身世,恁地隨圓缺?碧天無語,四廂蟲響幽咽。[4](詩四P15)
這首詞前還有序云:“壬子中秋,夜坐志頤堂望月,風露三更,庭空如水。因憶去年今夕,風景不殊,河山頓異,感填此解?!苯礁膿Q,時事混亂的感慨。這些皆以俗常之事入詞。
沙氏在自己的詞作中也有語語論及其題材意識。同時代的一批革新人士也以詞為載體,發(fā)抒他們滌舊更新的革命壯曲,比如黃遵憲、朱德寶、高翀、宋育仁、秋瑾,但是沙元炳更加謹遵詩雅詞俗之分,他在《一萼紅》中說道:“我亦江南詞客,每閑聽絲竹,淚濕青袍”[1](詩五P7);而在《梁州令》亦說道:“徑小隨花曲,招我來停吟躅……詩懶將新詞續(xù),憑欄細對花讀?!保?](詩十二P7)這就是他填詞的生活題材的背景;同時,亦可見其是十分喜愛詞,亦喜愛填詞的。
貼近日常生活,安于平靜生活是沙詞題材的基本特點。
“猶幸無恙家園,青紅兒女,還鬧芳時節(jié)。”(《壺中天》)[1](詩四P15)詞人之所安,乃是家中子女繞膝的愜意?!啊块e聽絲竹……白老琵琶,柳三平話,當日工訴漂搖?!?《一萼紅》)[1](詩五P7)表明其即便是在博取功名的羈旅漂泊之時,只要有絲弦娛聽,平話添趣,亦就滿足?!氨M消受、煙磨雨折,便遲暮、猶倚碧翁慈?!?《一萼紅》)[1](詩五P7)此詞模擬牡丹,即便“煙磨雨折”仍“猶倚碧翁(上蒼,老天)慈”這就是詞人心態(tài)。“危壁幽篁,面著松陰,結個矮廬。有梅楥周護,花罌羅列,窗明幾凈,獨坐觀書。山墅棋聲,溪堂履印,似此清閑恐不如?!?《沁園春》)[1](詩十二P7)此題畫詞實在是詞人追求的生活狀態(tài)。但是國家衰敗、百姓離亂的社會現實仍能在詞中體現出來,在那樣的背景之下,詞人渴求生活安穩(wěn)平靜更顯得真實。
沙詞雖僅十一首,其藝術成就應當說達到相當高的境界。題旨暢達、意韻典雅,詞語準確、擅長鋪敘,清婉細膩是其顯著特色。
《壺中天》中“影里山河,光中世界,才算經年別。眼前都換,不知天上宮闕……欲喚嫦娥,商量身世,恁地隨圓缺?碧天無語,四廂蟲響幽咽”[1](詩四P15),均是尋常語句與習見意象,而通過其組合,書寫出對物存時移、塵世苦短的人生感悟;“碧天無語,四廂蟲響幽咽”之對孤寂清幽意境的塑造,都是精致到位的,于是,詞人的睿哲、詞人的留戀、詞人的無奈都呈現在讀者面前。這首詞讓人聯想秋瑾在《鷓鴣天》:“祖國沉淪感不禁,閑來海外覓知音……嗟險阻,嘆飄零,關山萬里作雄行?!崩锏臒o奈,而詞韻的典雅卻更勝一籌。
《一萼紅》是因“谷雨六日矣,庭前牡丹遲遲未放”而填的詠花惜春詞,其上片“忒迷離??搓庩幫ピ海欧艃扇?。細數花風,經過谷雨,芳信還恁遲遲。聽簾底、呢喃燕子,一段恨、依約訴春知。繡幕偎寒,雕闌倚暝,癡立移時”[1](詩七P15)。以“看”開始鋪敘,用“才”轉折,到“還”收尾,真切細膩,柔婉孤幽,用詞準確,使有人親臨其境之感。
《金縷曲》是敘寫平生知己老友劉烈卿來訪的離別之詞,下片“枇杷院落三更雨。悄無聲、湘簾窣地,火殘香兔。仆倚屏風僵睡久,半晌才聞笑語。怕燕子、朝來覼縷(luó lǚ 婉曲)。別恁倉皇留又懶,怨聲聲、氣笛催歸去。愁未得,買山住”[1](詩五P6),無“買山住”結句,使人以為是冶游之詞。此曲的委婉與“詩界革命”的干將黃公度的《金縷曲》有得一拼,黃公詞曰:“海水隨杯瀉,剩殘山、青溪幾曲……一味婦人醇酒樂,把百年、樂盡歌才罷。君莫管,酒燈灺。”[3](詩集補遺P357)黃公度心情郁悶,借酒消愁,可是愁從何來,慢慢看可從首句中委婉品出,他是在為岌岌可危的國勢焦慮,對萎靡不振的朝廷不滿,但苦于找不到出路,不仔細看也會誤認為是首冶游詞。
我國古人論詩詞,從鐘嶸的《詩品》以來,就喜歡探究源流,將后人與前人類比,的確沒有比較就沒有進步,更何況文學其實是社會學、美學、傳播學與接受學的綜合體。從整體來看,沙元炳的詞風清遠應該是從柳~邦處吸取了養(yǎng)分并且有了自己的衍生。所以沙氏真正冶游之詞,置柳三變、秦淮海、周清真等人詞中,似未有稍讓。且看《摸魚兒》:
驀思量、鏡中人影,春風猶識嬌面。
青風才落滄桑改,拂拭畫奩重見。
看萬遍。抵一霎、靈洲聚窟香痕現。
桃哀柳嘆。問前度劉郎,當年張緒,對此恨深淺。
青溪曲,當日枇杷庭院。寒煙衰草相半。
梅邊便喚香魂起,爭奈地移天換。
君莫怨。猶博得、黃金骨貴江山賤。
鴛鴦冢畔。指兩點金焦,眉橫黛損,極目水天遠。[1](詩四P17)
這詞本是以序為題曰“修甫以婉卿遺照索題,詩成乃留影以報,晤烈卿話前事,知婉卿其舊識也,因舉贈烈卿,復謄以詞”本來是話舊的,但是詞人想起自己即將去南京赴任,且整個國家“地移天換”,所以便有他任江蘇省議會長不久就堅辭之事。一句“黃金骨貴江山賤”比起秦少游的冶游名句“山抹微云,天連衰草”要感人多了,所以將沙詞作視為同時代詞作之上乘亦是合宜的。
這里還得提出一個問題,既然沙詞的藝術相當可觀,在詞作中還有“我亦江南詞客”“詩懶將新詞續(xù)”等詞句表示對詞的由衷喜愛,何以其詞僅見十一首呢?我們若擴開我們探尋的視野,還真值得認真思索。沙元炳的同鄉(xiāng)朋友,同科狀元張謇有詩一千四百余首,巧合的是,詞作亦僅八題十四首;在晚清詩壇享有盛譽的范伯子一生未填詞;他們那個時代詩壇的其他翹楚陳三立、鄭孝胥、黃遵憲等,亦是如此。因此,這似乎是一個普遍的問題。
張謇是逝世前一年的1925年才開始填詞的,談到填詞時他說過這樣的話:“詩詞意境不同,構造亦別。以非所近,故亦不為。”[4](P3174)(《如夢令》小序)“生平不喜作詞,看《弇州山人稿》,忽興動,始為小令,學焉?!雹購堝雷鳌读_敷媚》《一叢花》時的日記(1925年9月26日),見1994年江蘇古籍出版社《張謇全集》第六卷《日記》,第815 頁。這未必是不填詞原因的全部,但告訴我們了一個事實,晚年余暇時才偶作詞。雖然沙元炳開始作詞尚未到晚年,但真真是閑暇之際。
反觀清末民初時的詞壇,頗具影響的詞人恐怕就是“清季四大家”王鵬運、況周頤、鄭文焯、朱祖謀,然而作為領袖的王鵬運填詞僅有14年,從1889年開始,到1902年便收筆了。而他們的詞社因維新失敗便解體,雖后來重結,但影響終未能擴散開來,而且詞作理論也沒有形成系統(tǒng),所以沒有更大的影響力,這也是那時詞作不多的原因。
我們認為,他們那個時代詞不作、少作的還有一個很實際的原因,那就是科舉考試的“指揮棒”影響的結果。眾所周知,科舉考試是要考“試帖詩”的,晚清考題是五言八韻的律詩。因此,私塾先生教寫試帖詩,書院先生教寫試帖詩,學生自覺地練習鉆研寫試帖詩。沙元炳生活的時代,正值封建社會末世,社會面臨轉型之劇變,急功近利成為時代通病,獲取功名以取得更高級的職業(yè)選擇權,成了大多數士人的自然選擇,張謇、沙元炳他們蓋不能免俗。我們從上文的敘述知道,沙元炳的家族對其取得科舉功名寄予厚望自然在中進士之前,沙元炳必致力于詩的學習而不稍旁騖,因此,留下了那么多、那么好的詩作。詩詞相通,詞是詩之余,能寫好詩,亦能學成詞,亦能寫好詞。但是,寫詞得有環(huán)境,有氛圍,有余暇。這應該就是動蕩紛雜的清末民初士人詩多詞少的原因了。
[1]沙元炳.志頤堂詩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聚珍仿宋版印,1933.
[2]莫立民.近代詞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3]黃遵憲.黃遵憲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4]張謇.張季子九錄·詩錄[M].臺北:臺灣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影印,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