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高峰,黃 周
(安徽外國語學院東方語言學院,安徽 合肥 231201)
眾所周知,莫言是迄今中國唯一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而村上春樹,是日本現(xiàn)代知名的作家之一,并多次成為諾獎的候選者,雖無緣諾獎,但其在世界文學界中的知名度并不亞于莫言,甚至可以說其人氣較莫言有過之而無不及。莫言和村上春樹在各自的國家乃至世界范圍內形成了莫言現(xiàn)象、村上現(xiàn)象。
莫言與村上春樹這兩位世界文學大家在寫作立場上貌似迥然不同,然則在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意識等方面存在諸多的相似與暗合之處。比如,他們在創(chuàng)作當中都是大眾文學的代表者,均以普通大眾的視角來反映大眾的心聲。但是關于二者的比較,在目前階段鮮有研究者。
在本篇論文中,擬以莫言的代表作《生死疲勞》(日譯版『転生夢現(xiàn)』上、下)與村上春樹的代表作『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第1 部、第2 部、第3 部)(1994-1995年)為例,著眼于兩大作家代表大眾文學的立場,分析二者在反映大眾心聲方面的手法,從而更加深刻地理解這兩位大眾文學的代表者,希望能給二者的比較研究提供些許依據(jù)。
在莫言文學當中,因為作家本人出生在高密縣東北鄉(xiāng),所以其大部分作品都離不開這片土地。而且作品中的人物幾乎都是在這片土地上生生死死的父老鄉(xiāng)親,即普普通通的大眾。因此,莫言文學也就代表了大眾的立場,其反映的自然也就是大眾的心聲。
在《生死疲勞》這部作品當中,莫言描寫了西門屯1950年到2000年中國農(nóng)村50年的歷史。作品以土地這個沉重的話題為中心,闡釋了農(nóng)民與土地的種種關系,并透過生死輪回,展示了新中國成立以來農(nóng)民飽經(jīng)磨難的生活和他們堅韌、頑強、樂觀的精神。
小說描寫了土地改革時一個被冤殺的地主的故事。他自認為自己雖有財富,卻并無罪惡,故而在陰間里為自己喊冤,結果不斷地經(jīng)歷著閻王的戲弄,經(jīng)由六道輪回,轉世變成驢、牛、豬、狗、猴,最后終于又轉生為一個帶著先天性不可治愈疾病的大頭嬰兒,卻都未離開他的家族,離開這塊土地。小說通過他的眼睛,更為準確地說,先以各種動物的眼睛來觀察和體味農(nóng)村的變革,最后再以大頭嬰兒滔滔不絕地講述他身為牲畜時的種種奇特感受,以及地主西門鬧一家和農(nóng)民藍解放一家半個多世紀生死疲勞的悲歡故事,觀照并體味了五十多年來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龐雜喧嘩、充滿苦難的蛻變歷史,寫出了農(nóng)民對生命無比執(zhí)著的頌歌和悲歌。
在作品當中,西門鬧轉世為豬,以“豬十六”的視角對“大養(yǎng)其豬”的運動有著非常鮮明的記述。原文記述如下。
“每一頭生豬,都是一顆射向帝修反反動堡壘的炮彈……”
(中略)
“我們要乘‘文化大革命’的浩蕩東風,落實偉大領袖毛主席‘大養(yǎng)其豬’的最高指示,學習西門屯大隊的先進經(jīng)驗,把養(yǎng)豬工作提高到政治高度……”
(中略)
“……我們要以十倍的熱情、百倍的努力,推廣西門屯的先進經(jīng)驗,各公社、各大隊,第一把手要親自抓,工、青、婦、群眾組織要全力配合。要繃緊階級斗爭這個弦,加強對地、富、反、壞、右分子的管制和管理,尤其要提防暗藏的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1]
以上引用是“豬十六”在“大養(yǎng)其豬”現(xiàn)場會上所聽到的某位負責人的話。這位負責人雖說是權力者的代表,而不是大眾的代表,但他所講的話,現(xiàn)在看來雖然非常不可思議,但在當時的背景下,從豬的視角來看,或從大眾來看,卻也合情合理。也就是說,代表了當時的一種心聲。
綜觀村上春樹的所有長篇作品,除了《挪威的森林》與《沒有色彩的多崎造和他的巡禮之年》,作品中的主人公均為生活于社會中下層的人們。而且?guī)缀鯚o一例外地,他們都被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到了某個事件當中。于是乎,他們這些普通的大眾代表者只有奮起探索或者反抗,為了尋找到自我的“出口”,以至于在事件的旋渦中掙扎,甚至不惜粉身碎骨。在村上春樹的這些作品當中,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反映大眾的心聲,替那些掙扎在事件旋渦之中的普通大眾鳴不平。
在『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中,“作中作”的講述者伍長“本田”和中尉“間宮”被拖入了“戰(zhàn)爭”這個龐大的機器中,他們的人生從此被迫改變。村上春樹借助兩個從發(fā)生在中國“諾門坎戰(zhàn)爭”中生還的伍長“本田”和中尉“間宮”的敘述,表達在中下層士兵、尤其是下層士兵眼中的戰(zhàn)爭究竟為何物,從而把日本人所謂的為了天皇的“大東亞圣戰(zhàn)”的本質揭露無余。
“本田”關于“諾門坎”講述如下。
因為諾門坎之戰(zhàn)對帝國陸軍是活活受辱的戰(zhàn)役,從那里活下來的官兵勢必被派往最兇險的戰(zhàn)場,簡直等于叫人去那里送死。在諾門坎瞎指揮的參謀們后來爬到了中央,有的家伙戰(zhàn)后甚至成了政治家。而在他們下面死命拼殺的人卻十有八九硬是給弄死了。[2](P101)
“諾門坎戰(zhàn)爭”是非常壯烈、殘酷的戰(zhàn)爭,其戰(zhàn)爭的善后處理也是非常殘忍的。因為“對帝國陸軍來說活著蒙受恥辱般的戰(zhàn)爭”是士兵們以命相拼、以肉彈戰(zhàn)至粉身碎骨,而在該戰(zhàn)爭中活下來士兵,“勢必被派往”南方“最兇險的戰(zhàn)場”去送死。但是,“進行了荒謬無比的指揮的參謀們”,沒有被人追問任何罪責,反而“爬到了中央做官”,而且戰(zhàn)后“甚至成了政治家”。這是極其諷刺的戰(zhàn)爭結局。
本田通過講述戰(zhàn)爭,對這種官僚、陸軍、政治家的做法進行了批判。
“間宮”講述如下。
我在失去左臂和十二年寶貴光陰之后返回了日本?;氐綇V島時,父母和妹妹已不在人世。
(中略)
(略)我什么也沒剩下,自己本身也好像整個兒成了空殼。[2](P309-310)
“間宮”被卷入政治家及軍部的野心家所發(fā)起的既毫無意義、也沒有大義的戰(zhàn)爭,結果失去了一條胳膊和12年的寶貴歲月,“成為空殼”回到了日本。
諾門坎戰(zhàn)爭徹底破壞了他們的人生,也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命運。間宮對這個不能稱之為正義的諾門坎戰(zhàn)爭進行了批判。
村上春樹以筆為武器,批判20世紀80年代的日本政治,反對20世紀90年代前半期的日本現(xiàn)實社會、反對戰(zhàn)爭,呼吁那些發(fā)動了那場戰(zhàn)爭的人們或者其子孫們不要忘記他們的戰(zhàn)爭責任。
在『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中,村上春樹還讓“間宮”中尉間接地轉述了一位叫作“濱野”曹長的話。
“濱野”認為在中國進行的戰(zhàn)爭不是正規(guī)的戰(zhàn)爭。他說的正規(guī)的戰(zhàn)爭,是“有戰(zhàn)線,從正面向敵人發(fā)起決戰(zhàn)的這種正經(jīng)的”戰(zhàn)爭。在『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中記述如下:
口稱什么剿匪什么收拾殘兵把很多無辜的人殺死,掠奪糧食。戰(zhàn)線迅速推進,給養(yǎng)跟不上,我們只有掠奪。收容俘虜?shù)牡胤經(jīng)]有糧食給俘虜,只好殺死。這是錯的。在南京一帶干的壞事可不得了,我們部隊也干了。(略)遭殃的說到底全是貧苦農(nóng)民。他們沒什么思想,(略)老百姓從早到晚忙個不停,到頭來只能糊口,少尉!分青紅皂白地把這些人不殺死,無論如何我都不認為對日本有好處。[2](P260-261)
在“濱野”看來,日本人在中國的戰(zhàn)爭,既是非正規(guī)的戰(zhàn)爭、錯誤的事情,更是毫無大義的、對既無思想亦無罪過的貧窮百姓的純粹殺戮,結果被踐踏的只是貧窮的農(nóng)民階級。
講述者“間宮”借助“濱野”來批判這場戰(zhàn)爭,批判著日軍的高層人物。而作者村上春樹借助講述者“間宮”之口,從“濱野”這個第三者的角度來批判戰(zhàn)爭。
從這部作品中不難看出,無論是“作中作”的講述者伍長“本田”和中尉“間宮”也好,還是曹長“濱野”也罷,他們都是中下級軍官的代表,更確切地說,是日本軍隊下層軍人的代表,甚至可以說是普通大眾的代表。雖然他們比一般的士兵及普通的民眾稍有地位和權力,但是最終的結果是,戰(zhàn)爭這臺龐大的機器連像他們這樣的人都撕得粉碎,更何況比他們更為弱勢的一般民眾乎?
由此而觀,村上春樹在創(chuàng)作之時,他所代表的群體和立場,舍大眾還有誰呢?
莫言始終以故鄉(xiāng)高密縣東北鄉(xiāng)為中心,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幾乎都離不開在這塊土地上生存過或者生存著的人們,所表現(xiàn)的幾乎都是這些看似小人物的生活,或者是這些小人物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熱愛、執(zhí)著。上述作品《生死疲勞》只不過是其龐大的作品群中的一部而已,但僅此一部就基本可以清晰地看出莫言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立場。其他的作品例如《豐乳肥臀》《紅高粱家族》《白檀刑》等等被譯成日語的長篇巨著更是如此。長篇尚且如此,短篇自不必贅言。
村上春樹雖然不是鄉(xiāng)土作家,但他作為現(xiàn)在在世界范圍內極負盛名的日本作家,如前所述,在他的作品群中,除了《挪威的森林》與《沒有色彩的多崎造和他的巡禮之年》,其作品中的主人公無一不是生活于社會的中下層的人們。他們在被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到了某個事件當中之后,只有奮起探索或者反抗,為了尋找到尋找到自我的“出口”,以至于在事件的旋渦中掙扎,甚至不惜粉身碎骨。
前文中所列舉的『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只不過其中一例而言,在村上春樹的這些作品當中,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反映大眾的心聲,替那些掙扎在(歷史的、現(xiàn)在的)事件旋渦之中的普通大眾鳴不平。
綜上所述,無論是諾獎得主、現(xiàn)代鄉(xiāng)土作家的莫言也好,還是諾獎的“陪跑者”、現(xiàn)代日本文學大家的村上春樹也罷,在反映大眾心聲這一點上,兩者都是共通的。
2010年10月,莫言在談及自己的創(chuàng)作立場時做如下說明。
一個作家(略)要寫作,究竟要站在哪一個層面來寫作?究竟能夠代表誰?這又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你是代表官方?還是代表民眾呢?(略)毫無疑問,我們應該站在揮汗如雨的勞動階層這一邊,應該站在弱者這一邊,應該站在窮人的立場上。作家當然得站在這個立場上,當然可以寫一部為下層人代言的作品。這也是我十幾年前內心非常強烈的要求。
真正的文學應該有相當?shù)某?,真正的文學應該有更廣泛的涵蓋。(略)我覺得好的文學應該站在全人類的立場上來寫作。[3](P15-160)
在莫言看來,一個真正的作家,就應該站在弱者一邊,應該站在窮人的立場上,這才是好的文學。也就是說好的文學就是代表大眾的文學,是反映大眾心聲的文學,是應該站在全人類的立場上來寫的文學。一個好的作家,不僅同情窮人、歌頌善良的勞動者,還要批判那些富貴者和貪官污吏。
無獨有偶,早在2009年3月,村上春樹就在耶路撒冷的國際領獎臺上發(fā)表了“高墻與雞蛋”著名演說。
村上春樹如是說。
假如這里有堅固的高墻和撞墻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
是的,無論高墻多么正確和雞蛋多么錯誤,我也還是站在雞蛋一邊。(略)假如小說家站在高墻一邊寫作——不管出于何種理由——那個作家又有多大價值呢?
(中略)
(略)請這樣設想好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分別是一個雞蛋,是具有無可替代的靈魂和包攏它的脆弱外殼的雞蛋。我是,你們也是。再假如我們或多或少面對之于每一個人的堅硬的高墻。高墻有個名稱,叫作體制(System)。體制本應是保護我們的,而它有時候卻自行其是地殺害我們和讓我們殺人,冷酷地、高效地、而且系統(tǒng)性地(Systematiclly)。[4]
如上所示,村上春樹在寫作之時所處的立場,正如他自己所說,總是站在“雞蛋”也即弱勢群體一方,換句話說,就是代表著普通的大眾,是大眾的代表者。因此,其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也就自然地反映著大眾的心聲。
綜上而論,莫言與村上春樹這兩位國度不同、語言不同的世界級文學大家,在個人作品創(chuàng)作上面的立場如此驚人地相似。雖然他們的表現(xiàn)手法各有不同,但作為大眾文學的代表者,都不同程度地反映出一般大眾的心聲,在這一點上他們是一致的。
[1]莫言.生死疲勞[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村山春樹.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第1 部)[M].新朝文庫,1994.
[3]莫言.文學與我們的時代——莫言自述之五[C]//任瑄.文學與我們的時代:大家說莫言,莫言說自己.北京:人民時報出版社,2013.
[4]村上春樹.エルサレム賞受賞スピーチ全文[N].読売新聞,2009-0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