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群
(上海大學社會科學學院)
章太炎是近代一位特立獨行的哲學家,他構(gòu)建了一個相當龐大而又復雜的哲學體系,并處處都展現(xiàn)了他自己十分鮮明的獨特性格。本文主要從章太炎的認識論理論的著作出發(fā),對他的認識論理論進行考察,嘗試指出其中包含的不一致,并對他的認識論理論所表現(xiàn)的特征進行闡明。
章太炎在《明見》篇的開篇就說:“九流皆言道。道者,彼也;能道者,此也。白蘿門書謂之陀爾奢那,此則言見。自宋始言道學(理學、心學,皆分別之名),今又通言哲學矣。道學者,局于一家;哲學者,名不雅故,搢紳先生難言之。孫卿曰:‘慎子有見于后,無見于先;老子有見于詘,無見于信;墨子有見于齊,無見于畸;宋子有見于少,無見于多?!?《天論》)故予之名曰見者,是蔥嶺以南之典言也?!?/p>
他將哲學解釋為“見”,而“見”又是對世界的認識看法,關于“見”的討論構(gòu)成了他的認識論理論,因此在章太炎這里,哲學或者說哲學的重點就是認識論。他說過:“康德以來,治玄學者以認識論為最要,非此所得,率爾立一世界緣起,是為獨斷?!笨梢姡J識論在他的哲學中占有著最為重要的位置。
章太炎在《明見》中說:“官有五根,物有五塵,故知而有異。凡人之知,必有五遍行境,謂之觸、作意、受、想、思?!痹凇对分幸舱f:“名之成,始于受,中于想,終于思。領納之謂受,受非愛憎不著;取象之謂想,想非呼召不征;造作之謂思,思非動變不形。”章太炎在《明見》篇中提到觸、作意、受、想、思是從《瑜伽師地論》以及《成唯識論》中借取的概念,章太炎對這些概念以重新解釋。
認識過程首先是觸、作意、受?!坝|”是主體與認識對象的直接接觸;“作意”就是主體的感覺器官與思維器官在所認識的對象面前積極活動起來;“受”即是眼、耳、鼻、舌、身五官從認識對象那里接受色、聲、香、味、觸諸種表象。
“色、聲、香、味、觸,可以同時兼知也?!逭咻棞愐灾劣谇埃骞偻瑫r當簿其物。雖異受,大領錄之者,意識也。”章太炎認為認識對象展現(xiàn)在主體面前,主體的感覺器官和思維器官活躍起來,通過五官同時接受到對象的各種性質(zhì),五官接受到的對象的性質(zhì)并不相同,將這些接受到的感覺綜合成一個整體的便是“意識”。五官接受對象性質(zhì)的活動不能獨立于意識的活動,只有與意識的活動同時進行,才能獲得生動而豐富的感性直觀。
進一步要考察的是“想”與“思”,章太炎區(qū)別了想與思兩種不同的活動,“起初名字,惟由‘想’成,所謂口呼、意呼者也;繼起名字,多由‘思’成,所謂考呼者也。凡諸別名,起于取象,故由‘想’位口呼而成;凡諸共名,起于概念,故由‘思’位考呼而成。”“起初名字”,指單個的、具體的概念;“繼起名字”指共相的、抽象的概念。通過“想”,對感性直觀獲得的對象的性質(zhì)加以把握,形成具體的概念,在此之上,在進行“思”,對同類事物的性質(zhì)加以概括,得出共相的、抽象的概念,形成判斷。
“觸、作意、受,同時得容種種諸覺?!灞樾芯?,前三(觸、作意、受)如面,意識與五識偕行;后二(想、思)如線,獨任意識?!痹谡麄€認識過程中,意識起到了重要作用,“意識”即章太炎所謂的“心”。在他看來“五官非心不能感境”,五官只能把握感性的直觀,只有當意識對五官所獲得的直觀進行綜合,才能形成關于對象的知識;另外“心非五官,不能征知”,意識本身不能直觀,主體進行思維活動必須以五官所獲得的感性直觀內(nèi)容為它的基礎。
總之,認識過程經(jīng)過觸、作意、受的感性直觀,以及想、思的主體思維活動,在這個過程中,心即意識起到了重要作用。
章太炎認為,在認識過程中,會同時產(chǎn)生“相見二分”。他在《建立宗教論》中說道:“由有此識,而有見分、相分依之而起。如依一牛,上起兩角”。
相分、見分是來源于佛教的語言。何為相分?“五識惟以自識見分緣色及空以為相分,心緣境起,非現(xiàn)行則不相續(xù);境依心起,非感覺則無所存。而此五識對色及空,不作色、空等想?!碑敻杏X對象刺激感官時,才會有五官的感覺活動,而五官感覺到的色、聲、香、味、觸就是相分。見分則是獲取這些印象的能力。
是什么整理這些獲得的印象呢?張?zhí)渍J為是意識的活動,這主要就是運用一系列“種子”或“原型觀念”來整理和加工這些印象?!耙庾R要有種子。若無種子,當意識不起時,識已斷滅,后時何能再起?若爾,悶絕、熟眠等位,便當與死無異,云何得有覺寤?云何覺寤以后還復起心?由此證知,意雖不起,非無種子識在?!边@些種子是指“世識、處識、相識、數(shù)識、作用識、因果識、我識”,這就相當于康德的“感性直觀的純形式”和“知性的純粹概念或純粹范疇”。這些種子是先于意識而存在的,當意識未曾活動時,它們照樣自存自在。他認為只有借助這些“種子”或“原型觀念”才能對獲得的印象進行整理,做出判斷。
“真如”是張?zhí)讖奈ㄗR法相哲學中借助的概念,他將“真如”同柏拉圖的“理念”及《韓非子.解老》中的“道”作了比較,“真如”雖然與柏拉圖的理念一樣不能由感官得知,但在很多方面又存在著不同,而韓非子所說的“道”是客觀實在,萬物之源,又是萬事萬物生滅變化的總規(guī)律。章太炎以為,“真如”與“道”是一個意思。
但張?zhí)鬃钚蕾p的還是康德的“自在之物”的詮釋,他說:“康德見及物如,幾與佛說真如等矣。”
康德把感性定義為通過被對象的作用的方式而接受表象的能力。就是說,感性是一種接受能力,感性產(chǎn)生表象需要受到外部對象的刺激,對所刺激對象做出適當?shù)姆磻?。康德把刺激感官的對象稱為物自體,把感性接受的表象稱為感性直觀,把感性對物自體的刺激做出的反應稱為直觀形式。自在之物是不可用語言表達的,因而是不可知的。章太炎認為真如是自在之物,是萬物之源,也是萬物本體。阿賴耶識作為真如的顯現(xiàn)物,包含有全部現(xiàn)實世界景象的活動著的實體,它代表著游離于人類意識之外的全部客觀世界。
但是章太炎不同意康德所認為的自在之物不可知。人們的意識活動,除去能覺的“見分”與所覺的“相分”之外,還有所謂的“自證分”與“證自證分”證自證分。他舉了個例子來說明什么是“證自證分”,“如素所知見,或往時嘗已起此志愿,久漸忘之,展轉(zhuǎn)誤思,而當時即知其誤;猝然念得,而當時即知其不誤。此猝然念得者,不依見聞,不依書史,即自證分也;此當時知其不誤者,亦不依見聞,不依書史,即證自證分也?!?/p>
“自證分”是“猝然念得”,“當時即知其不誤”,突然就明白的,這種“自證分”類似于佛教所說的頓悟?!白C自證分”是“當時知其不誤者,亦不依見聞,不依書史”,一看就知道的,這種方式類似于直覺。
章太炎的認識論受到了很多西方哲學家的影響,特別是洛克、休謨、康德等人。章太炎一方面特別注意經(jīng)驗論,包括西方的經(jīng)驗論,和中國的經(jīng)驗論,強調(diào)人通過感覺器官去認識外界,承認人的主觀感覺是客觀物質(zhì)所刺激而引起,并認為有不依存于感覺的客觀存在。他在《訄書》的《獨圣上》篇中說:“人偶萬物而視以己之發(fā)膚。發(fā)膚不觸,夫誰不感覺?!薄豆浴菲杏小叭丈逃衅撸会鈩t不見也……不見其光,而不得謂之無色;見者異其光,而不得謂之無恒之色;雖緣睇子以為藝報,有不緣者矣。”并且“見無符驗,知一而不通類,謂之蔽;誠有所見,無所凝滯,謂之智?!薄胺灐薄盁o所凝滯”在他看來是權(quán)衡認識的標準。
章太炎是反對唯理論的。他在《辨性篇》中寫道:“最下有唯理論師以無體之名為實,獨據(jù)偏計所執(zhí)性,以為固然……猶依空以置器,而空不實有。海羯爾(即黑格爾)以有無成為萬物本,笛卡爾以數(shù)名為實體,此皆無體之名……若謂心物外別有道,及太極、無理者即是妄說。”“凡成比量者必不能純無見量。”凡是推理必須得建立在感覺經(jīng)驗基礎上。
在闡述了經(jīng)驗論的認識過程之后,章太炎又指出從感覺經(jīng)驗出發(fā),結(jié)果并不能認識事物的本質(zhì),而只能獲得孤立的表明的現(xiàn)象,要認識本質(zhì),必須有心中的“原型觀念”或“種子”來組織、聯(lián)系、綜合感覺。章太炎從經(jīng)驗論走向了康德的先驗論。他在《四惑論》中說,“如人見三飯顆,若只緣印象者,感覺以后,當惟生‘飯顆、飯顆、飯顆’之想,必不得生‘三飯顆’之想。今有三飯顆之想者……必有原由觀念在其事前,必有綜合作用在其事后?!m然,此猶感覺以后事也。而當其初感覺時,亦有悟性為其助伴?!本褪钦f,要認識三飯顆,必先有“三”這個“原型觀念”來綜合感覺。
因此,在章太炎這里,一方面他堅持認識來源于經(jīng)驗,一方面他又認為能夠認識事物是由于先驗的原型觀念的存在,經(jīng)驗論與先驗論本來就難以融貫,而章太炎卻堅持這兩種相互矛盾的觀點,在這點上是矛盾的。
同時章太炎又用佛教哲學來解釋認識的過程和本質(zhì),他認為,感知、認識都離不開“心”的作用,“境緣心生,心仗境起,若無境在,心亦不生”。萬物的本質(zhì)都在于心,“蕓蕓萬類,本一心耳”。在《齊物論釋》中,他說,“道何所依據(jù)而有真?zhèn)?,言何以所?jù)而有是非,初無定軌,唯心所取”,在這里,“是之非之,不由天降,非由他作,此皆生于此心?!闭?zhèn)问欠嵌既Q于“心”。他已經(jīng)完全否定了必須由感覺經(jīng)驗出發(fā),轉(zhuǎn)而追求“不知而行,不見而名”的神秘的寄定了,“真見量,真比量,皆于寄定得之?!?/p>
另外,他肯定不依賴于經(jīng)驗的“自證分”與“證自證分”也能獲得知識,這兩種方式類似于頓悟和直覺。而他又同時肯定能覺“見分”和所覺“相分”這兩種完全依賴于經(jīng)驗的認識方式,這與能覺“見分”和所覺“相分”是相矛盾的。
總之,章太炎在他的認識論中,試圖將經(jīng)驗論、先驗論及唯識宗相互結(jié)合,來闡釋認識的過程、認識的本質(zhì),但三者之間有著難以融合的矛盾,章太炎并沒有將矛盾消除,因此他的認識論依然包含了矛盾,包含了這些不一致。
第一,盡管章太炎對中西哲學都有很深的探討,但他最終接受的還是佛教的唯識宗的觀點。章太炎在他的認識論理論中試圖將經(jīng)驗論、先驗論都歸于唯識宗。他最終認為“真如”是萬物之源和萬物之本,是唯一的客觀實在。阿賴耶識是真如的顯現(xiàn)物,包含有全部現(xiàn)實世界景象的活動著的實體,它代表著游離于人類意識之外的客觀世界,“心—識”是真實的,“原型觀念”都在阿賴耶識中,阿賴耶識處在永久的運動和變化之中,由于阿賴耶識的運動,才會產(chǎn)生諸法。盡管唯識宗的觀點也未能解決他的認識論理論的缺陷,但章太炎在對唯識宗的觀點的重新解釋中,顯現(xiàn)出自身的獨創(chuàng)性。
第二,章太炎處于晚清時期,人民的精神被封建思想所桎梏,先進的知識分子紛紛引進西方的思想,來解放中國人民的精神,章太炎表現(xiàn)的最為明顯。康有為、嚴復、譚嗣同等人或多或少地都主義過探究認識論方面的問題,但多不系統(tǒng),也不深入,而章太炎對于認識論的專門研究,使這一狀態(tài)發(fā)生重要的轉(zhuǎn)變。他認真研究了洛克、休謨、康德等哲學家的認識論的思想,又仔細發(fā)掘了中國古代哲學中墨子、荀子等等關于認識論的思想,還認真研究了佛教哲學。尤其可貴的是,他始終堅持了一個杰出的學者和思想家所應有的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在做了這些研究之后,他以宏偉的視角,對一系列重大的問題進行了探討和思考,對中國后來的認識論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第三,章太炎的認識論理論中包含了許多不一致,他一方面堅持經(jīng)驗論的觀點,認為認識來源于感覺經(jīng)驗,另一方面又采納康德的先驗論,又吸收了佛教的唯識宗。即使是在《齊物釋論》《國故論衡》等他自詡為“一字千金”的專著中,也會發(fā)現(xiàn)他同時包含了這幾種相互矛盾的思想。但是正如李澤厚所說,“一生針對那么多的問題,發(fā)了那么多的議論,又接受吸取那么多的學派思想的影響,如果其思想、主張、言論、行為以及政治態(tài)度等等沒有矛盾、變化,倒是非常奇怪的事了。”章太炎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吸收了東西方各種不同派別的思想,而當時能夠接觸的思想又相當有限,同時他又致力于發(fā)表議論來解放人民的精神,他的理論中包含的不一致也是情有可原。
從章太炎的認識論理論可以看出,他糅合了古今中外許多有影響的重要哲學流派的理論,構(gòu)造了一個龐大而豐滿的哲學體系,并且表現(xiàn)出了獨創(chuàng)性。盡管他的認識論理論包含了一些不一致,但是他的認識論對當時中國的認識論領域來說,可謂是決定性的轉(zhuǎn)變,他的專門研究對這一領域產(chǎn)生了重要并且深刻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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