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雨,武 杰
(1.太原科技大學 思政部,山西 太原030024;2.太原科技大學 哲學所,山西 太原030024)
自佛教傳入中國以來,儒、釋、道三家思想逐漸形成中國哲學的重要支柱。其中,以“釋”為代表的佛學,更是以外來文化之角色同中國儒道思想進行了激烈而多元的交融,最終表征為獨立而本土的文化樣態(tài)。在浩如煙海的佛學經典中,《壇經》是中國佛教著述中唯一被稱為經的著作,亦是根植于中國儒道思想土壤中的一朵奇葩。該著述由禪宗六祖慧能(638年~713年)弟子法海集錄而成,分為十品,主要敘述了慧能大師得道的歷程及其對佛法的體悟,強調佛性存在于人自身的本性之中,每個人都可以通過自己對佛性的內心體察而頓悟成佛?;勰艽髱熞灾袊宓浪枷霝樵搭^,在體悟佛教義理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了對佛教的本土化改造,這突出地表現(xiàn)為《壇經》中對傳統(tǒng)佛教苛求修禪這一外在形式的否定及其對妄心和凈心相分離的批判,促使佛教的一些傳統(tǒng)理念和修禪方式發(fā)生了改變——由尋求彼岸世界的宗教訴求轉變?yōu)樽非蟠税妒澜绲膬仍诔健?/p>
由于深受中國儒道思想的熏陶,慧能的《壇經》體現(xiàn)了中國哲學獨特的內在超越精神。這里所謂的“內在”,即事物本身所固有的,不寄予外力的拯救,從肯定的意義上看待人生價值,認為人性中存在著自我完善的內在品性;所謂“超越”,是指設定一個自我完善的價值目標,并以此作為衡量尺度和終極關懷的價值指向。內在性和超越性相互聯(lián)系,不可分割,共同存在于此岸世界而不與彼岸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并構筑了中國哲學的文化基因。
可以說,從印度傳入的佛教和中國儒家思想的終極關懷都是要達到至善,即個人與宇宙的同一,但二者所依據(jù)的人生價值觀和實現(xiàn)路徑卻不盡相同,而集慧能佛學智慧的經典——《壇經》則在實現(xiàn)本土化的過程中與中國儒道思想實現(xiàn)了融合與升華,從而成為佛教經典中的奇葩。
按照傳統(tǒng)佛教的說法,人生來就處于無邊的“苦?!敝?,“生”是人們苦難的根源,欲達到至善或最高的成就,必須脫離塵羅世網,脫離社會,甚至脫離“生”,因此,佛教主張“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要通過努力修行脫離苦海,進入永恒的極樂世界。這種思想就是傳統(tǒng)佛教所認同的“出世”目標,可見,傳統(tǒng)佛教的人生價值觀以追求彼岸世界為終極目標,并以“外在超越”為實現(xiàn)路徑。
中國儒家思想以追求此岸世界為目標,以“內在超越”為實現(xiàn)路徑?!墩撜Z·先進》中有一段對話,子路請教孔子死的意義,孔子回答說:“未知生,焉知死?”[1]146繼孔子之后將儒家思想發(fā)揚光大的孟子也曾有言:“……圣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上》)[2]176從這些儒學經典中可知,儒家思想強調在平凡的世俗生活中體會生命的尊嚴與價值,而能體會到生命意義的人就是圣人,即社會中具有完善道德的人。儒家把探索現(xiàn)實世界的人生道路同追求理想的價值目標結合起來,指導人們建構合理的價值取向,最終達到至善的境界——成就理想人格。顯然,這里的“圣人”與傳統(tǒng)佛教中所謂的“佛”是大相徑庭的,這里的理想人格也是入世的而非出世的。
儒家學說提倡以人為本,肯定人的價值和現(xiàn)實世界,并把個人精神境界的提升作為一切活動的基礎,這些思想對《壇經》的影響是深刻的。儒家倡導“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禮記·大學》的人生理想與“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孟子·盡心上》)[2]334的達觀態(tài)度相互結合,就顯示了“修身”的基礎性地位。在具體的踐行途徑上,孟子說人天生具有“良知良能”,努力的路徑是“盡心知性”。正因受此影響,慧能對人性也充滿樂觀自信,《壇經》的理論重點不是傳統(tǒng)佛教所宣揚的“普度眾生”思想,而是人生自我體悟的解脫之道?;勰苷J為,人性是需要自覺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壇經· 行由第一》)[3]34。他強調“佛性內求”、超越自我的修禪方式無疑是佛教與儒學多元交融的結晶。
道家學說“天人合一”的思想和“無為而治”的實踐方式對《壇經》的影響也很深刻。道家看重人的生命,主張“天人合一”,把自然看作人的本性。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保?]64莊子也認為自然是人的“真性”或“常性”,提倡一切復歸自然?;勰茉凇秹洝分姓劦健罢嫒缱孕浴被颉白孕猿煞稹?,認為佛法彌合了人的自然本性;同時認為成佛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強調要在挑水砍柴的日常生活中求得內心的體悟和解脫。
正是由于受到了中國儒道思想的深刻影響,慧能的《壇經》才呈現(xiàn)了由“出世”的佛教教義逐漸向入世、人倫轉變的軌跡。這對傳統(tǒng)佛教的本土化改造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也適應了當時的社會需要和人的心態(tài)。為此,慧能的《壇經》便具有了融通中西文化的普適價值,賦予傳統(tǒng)佛教以形而上學的哲學意義,使之由追求彼岸世界的宗教觀轉換為追求內心超越的世界觀和人生觀,進而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諸多佛教理論,最終成為了最具中國特色的禪宗。
從哲學本體論維度看,慧能認為世間萬物是“真如自性”的產物,心性就是“本體”,心外無物,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都以心為本原。與此相應,在方法論上,慧能認為成佛不在于追求遙遠的彼岸世界,而在于參透此岸世界?!秹洝返闹髦季褪恰白孕约捶稹保鹪诿總€人的心中,一個人能不能成佛只在于自性的迷悟之別:“自性若悟,眾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眾生”(《壇經· 疑問第三》)[3]92,即“迷人念佛求生于彼,悟人自凈其心”(同上)[3]87。只要人們喚醒了自己心中的佛性,就可以頓悟成佛。由此可見,《壇經》正是從心性是世界之本體出發(fā),得出了“自性真如”、“自性即佛”的結論,并以此成為客觀世界的基礎。
傳統(tǒng)佛教講求通過修禪的外在形式而求得佛性,因此對坐禪姿勢要求非常嚴格?;勰軇t完全否定了傳統(tǒng)佛教對修禪的各種繁瑣要求,不主張在修禪過程中有固定的姿勢。在慧能看來,“道由心悟,豈在坐也?”“若言如來若坐若臥,是行邪道?!保ā秹洝ばt第九》)[3]238因而,修禪是不能從坐臥的姿勢中計較的。如果一個人會修禪,那么無論他行住坐臥,還是擔水砍柴都能覺悟?;勰苷J為,成佛的要旨并不在修禪的外在形式。所以,他不執(zhí)著于外在事物和現(xiàn)象,而是專注于內心的自我超越,即“真如自性”。除此之外,慧能還批判了一些愚昧無知的人修禪時雖然身體不動,但是一開口就會對別人的是非和好惡評頭論足的行為,他認為這是與佛道相背離的。真正的修禪者并不拘泥于修禪的姿勢,而是要看到任何人都不會對別人的是非、善惡等行為產生分別心,這樣的修禪境界才算達到了“自性不動”①“不動”原指修禪時身體保持特定的姿勢,靜止不動?;勰茉凇秹洝分袑⒅U發(fā)為不加區(qū)別地看待一切人和事,也就是說,不從主觀上分辨是非曲直,不產生分別心。所以,他稱之為“自性不動”。。
慧能認為,凈心就是凈相,但凈相也是相,執(zhí)著于凈相也會背離佛道。早在慧能得禪宗五祖弘忍(601年~674年)衣缽前,對此已深有體悟:面對弘忍大師傳授衣缽而出的題目,神秀作偈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有塵埃。”(《壇經·行由第一》)[3]14而慧能則一眼看出神秀的問題所在,于是在此基礎上又作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同上)[3]22神秀的問題在于仍舊執(zhí)著于凈相,即執(zhí)著于有一個“凈心”的相,認為妄心就像塵埃,是對凈心的褻瀆,因此需要時時刻刻小心謹慎,不斷擦拭心靈,以保持凈心不被污染,殊不知妄心就在凈心中?;勰苷J為凈心和妄心是自心的一體兩面,菩提為煩惱所覆蓋,就如同太陽被烏云所遮蔽。因而,在慧能看來,自心以外別無他物。
慧能將傳統(tǒng)佛教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外在目標變成了佛在內心的內在目標。他指出,如果執(zhí)意向外界求佛,必定會被自己所設置的凈相所束縛,永遠成不了佛,所以佛性是與我同在的,無法外求。慧能曾反問道:“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國?”(《壇經· 疑問第三》)[3]87那些終身虔誠地念“阿彌陀佛”,希望往生極樂世界的僧人和居士,其實并沒有開悟。開悟的人絕對不會向外求佛,而是尋求內心的超越和頓悟,即“真如自性”或“自性不動”。所以,慧能認為,成佛的要旨在于“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同上)[3]92。這樣,《壇經》通過對傳統(tǒng)佛教苛求修禪的外在形式和神秀區(qū)分妄心和凈心的雙重否定,最終把成佛的落腳點歸到了“內心體悟”上,認為成佛的關鍵在于心悟,既不需要苛求修禪的外在形式,也不需要對自我和外界有所指。學佛即修心,只是追求內在修心而不是外在求佛。學佛之人不能被各種虛假的名相所折磨,一旦頓悟就可以見性成佛,即達到一種修行的最高境界——三無境界:“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保ā秹洝ざɑ鄣谒摹罚?]106
總之,慧能在《壇經》中通過對傳統(tǒng)佛教的本土化改造,使之肯定了現(xiàn)實生活的合理性。他認為,只要遵循佛祖內求與自我超越的參禪方式,就能達到般若境界。②“般若”是佛學中智慧的意思。慧能在《壇經·般若品第二》中講到,般若就是“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來自由,心體無滯”,般若是“外不著相,內不著空”的不二智慧的體現(xiàn)。因為在一般凡夫俗子所認識和理解的心外世界中,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因此在沒有參禪的時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在參禪以后,人就超越了心外世俗世界,所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到了真正頓悟之后,他就能把心內和心外的兩個世界調和起來,將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統(tǒng)合起來,既有入世的平凡生活,又有出世的空靈思想,這個人就實現(xiàn)了質的飛躍,其心念又回歸到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境界。但是,這時所說的山水,已不是凡夫俗子平常所見的實物山水了。這個過程類似于黑格爾“正反合”的邏輯發(fā)展,也是對中國哲學內在超越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
《壇經》對佛教的本土化改造使宗教的超脫與世俗文化間形成了交集,不僅是對佛教自身教義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揚光大,其折射的內在超越精神也對世俗社會的發(fā)展具有極強的指導作用。
當前,在我國社會轉型及社會主流價值觀尚未形成的大背景下,網絡信息的蕪雜、價值觀的迷亂、工業(yè)社會對自然無情的掠奪造成生存環(huán)境的窘迫……使人們總是感受到生活在種種“疏離”之中:①人與自然的疏離,人工的世界使人們感到生活在“無根的世界中”;②人與歷史的疏離,現(xiàn)代化的世界使人們感到生活在變幻莫測的“萬花筒中”;③人與社會的疏離,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生活方式使人們感到生活在咫尺天涯的“陌生人之中”;④人與自我的疏離,媒體的世界使人們感到生活在滾滾紅塵和自我失落的“喧囂的孤獨之中”。[5]319這種種“疏離”導致現(xiàn)代中國人處在“精神家園失落的焦慮”之中,具體表現(xiàn)為自我約束放松,道德水準下滑,拜金主義、享樂主義和極端個人主義盛行。
在這個將對“物”的崇拜推向巔峰的物欲橫流的時代里,人們經常為了“名”和“利”而煩惱不休:沒有達到自己的欲望,就會痛苦、抑郁,甚至產生嫉妒或報復心理;如果自己的欲望得到滿足,又會提出更高的奢望,從而陷入新一輪的焦慮和不安。這種“精神家園的矛盾,集中地表現(xiàn)為‘我’的自我意識的矛盾,即由‘我’的自我意識所構成的‘我與世界’的‘關系’的矛盾?!保?]185事實上,人們精神家園的“空虛”就是精神生活中的各種矛盾處于抽象的同一性中,也就是以常識性的方式來把握生活中的各種矛盾,因而陷入了“沒有標準的選擇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存在主義的焦慮”[5]224中。所謂欲壑難填,人心浮躁,一切的痛苦和不快都是心念引起的。如何提高人的道德水準,使其平和、理性、自覺、自為地面對生活中的得失,這就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現(xiàn)實社會問題。當今時代的社會問題深刻地反映出:“人的存在是一種悖論性的存在,是一種二律背反的矛盾的存在。人既是一種現(xiàn)實性的存在,又是一種理想性的存在,它總是不滿足于自己的現(xiàn)實,而總用自己的實踐活動去超越自己的現(xiàn)實。”[5]32當這種超越脫離內心而更多關照“物”的層面的時候,道德甚至法律的底線便異常容易逾越,如得不到及時遏止與修正,人類將向黑暗的深淵越滑越深。
按照慧能的看法,“真如自性是真佛”(《壇經·付囑第十》)[3]287,這樣的佛性人人具足、人人平等,雖然名相不同,但本性無二。一個人能不能成佛只在于迷悟的差別,所以人應該在日常生活中進入禪境,體悟和發(fā)現(xiàn)清凈本性,進而實現(xiàn)自身內在精神的超越。如前所述,《壇經》提倡順應自然,在擔水砍柴的日常生活中去體悟禪境,這就賦予了修禪以心理調節(jié)的功能。禪者通過心性調節(jié)心理狀態(tài)和欲望奢求,即在主觀精神領域轉變生滅的觀念,擴大心性的作用,正確認識情欲和妄念等內在活動,由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初級境界,經過兩次質的飛躍,最終回歸到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物我合一”的高層境界,來消解人的現(xiàn)狀與欲求之間的矛盾,排除身心的疲憊和緊張,使人們的心緒趨于穩(wěn)定,心態(tài)歸于平衡。這樣,人就最終實現(xiàn)了自我超越。因此,生活在煩惱紛呈、緊張忙碌的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們,如果能從《壇經》所體現(xiàn)的內在超越精神中汲取營養(yǎng),踐行一種適應環(huán)境、保持內心平衡與精神自由的良好精神狀態(tài),必然有助于人們樹立合理而正確的價值目標和道德規(guī)范,從而形成良好的心理素質和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并最終提高自身的道德素養(yǎng)和精神境界,不懈地去追求卓越的人生和推進崇高的事業(yè),求得“圣人”之道。
總之,《壇經》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哲學的內在超越精神。而“超越”是禪宗思想的本質,其理想目標是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修身養(yǎng)性,超越現(xiàn)實的矛盾和痛苦,凈化心靈,獲得內在的自由和解放,它如一條紅線貫穿于整個禪宗思想體系的始終,形成了自性即佛的佛性觀、頓悟見性的修行觀、自覺自悟的解脫觀、無念為宗的思維觀。[7]只要人們能夠在日常生活中經常體悟禪味,抓住禪機,人的精神境界就會別有洞天;人們如果真正學懂了禪,即使面對同樣的事情也會有不同的感受,人們的生命世界和生活質量將會提高到一個新的境界。
[1]李學勤.十三經注疏·論語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
[3]壇經釋義[M].王孺童,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
[4]老子道德經濟校釋[M].樓宇烈,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
[5]孫正聿.孫正聿講演錄[M].長春:長春出版社,2011.
[6]孫正聿.馬克思主義基礎理論研究(上)[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7]王月清.論《壇經》的思想價值和文化意蘊[J].江蘇社會科學,1999(1):7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