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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去四川

      2015-08-15 08:20/
      青年文學(xué)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牛牛大娘大爺

      ⊙ 文 / 張 敦

      我要去四川

      ⊙ 文 / 張 敦

      在我老家那邊,每村都有幾個來自四川的女人。我娘就是其中之一。她們被人販子騙到此地,以幾千元的價格“賣”給光棍漢。我們那里的人都很善良,對待這些女人十分友好,尤其是像我爹那樣的老光棍,簡直如獲至寶,指望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男耕女織,生兒育女,平平淡淡地老死一生。問題在于,這些遠(yuǎn)道而來的女人“并不安分”,總有人出其不意地逃走。

      也難怪,光棍之所以會成為光棍,無外乎三點:一是早些年家里階級成分高,無人敢嫁,等階級成分不足為懼,早已成了讓人望而生畏的大齡青年;二是家里窮,沒錢蓋房子,一大家人擠在風(fēng)雨飄搖的老屋里,隨時有可能房倒屋塌,同歸于盡;三是長得太丑,甚至身有殘疾,總是遭人嘲弄,天長日久,精神也變得不太正常,與傻子瘋子歸為一類;至于真正的傻子瘋子,更不用提了。

      我爹的情況屬于第二種。

      被拐賣來的四川女人嫁給這些老光棍,自然是不滿意的。但村里人認(rèn)為,她們應(yīng)該知足。據(jù)說,她們的老家山窮水惡,更加貧苦,吃飯穿衣都是問題。命運安排,她們嫁到這里,雖然丈夫不盡如人意,但至少不愁吃喝。有饅頭吃,有小米粥喝,這就很不錯了。她們舍棄這樣的生活,義無反顧地逃走,簡直是昏了頭。

      每有四川女人逃走,村子的氣氛就一下子緊張起來,猶如戰(zhàn)爭來臨。大喇叭轟然響起,號召所有青年勞力統(tǒng)統(tǒng)放下鋤頭或鐵鍬,趕緊騎車子追。一時間,人們聞風(fēng)而動,紛紛跑到村外的公路上。青壯的男人們騎著自行車,浩浩蕩蕩,絕塵而去。他們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往衡水市的火車站。路途遙遠(yuǎn),真正騎到目的地的人寥寥無幾,大多數(shù)人中途掉隊,摸著生疼的屁股站在路邊休息,然后慢慢地騎回家來。只有當(dāng)事人,也就是丟了媳婦的男人,一馬當(dāng)先,勇往直前,本族兄弟緊隨其后。留在村里的人翹首以盼,等逃走的女人被帶回來。通常是后半夜,男人的號叫和女人的哭喊驟然響起,大家紛紛起身,走出家門看個究竟。逃走的女人又回到村里,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當(dāng)著村人的面,丈夫不能顯得太窩囊,狠狠地踹她幾腳。女人哭得厲害。

      丈夫邊打邊問:“以后還敢不敢跑了?”

      女人回答:“不跑了,再也不跑了?!?/p>

      女人濃重的四川口音讓村人哈哈大笑,大家心滿意足,回家睡覺。

      那時我是小孩子,很愛看這樣的熱鬧,還不知道自己的娘也是個四川女人。

      不是所有逃走的女人都能被抓回來,也有逃跑成功的,但極少。究其原因,無非是她們?nèi)说貎缮?,尤其對周邊地理情況一無所知;另外,她們的智商也令人擔(dān)憂,好容易跑出村子,只知道一鼓作氣地奔往衡水市火車站,不懂得改變路線,另辟蹊徑。如此一根筋的結(jié)果,只能是被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的丈夫一舉抓獲。那成功的幾個,也不是因為聰明,恰恰是因為笨過了頭,走錯了路,南轅北轍,稀里糊涂地逃過了追捕。既然人家遠(yuǎn)走高飛,那我們又如何得知她們的逃跑方式呢?這就要說到我那些鄉(xiāng)親們的執(zhí)著精神,真比得上夸父逐日。他們追到衡水市火車站,沒找到人,毅然踏上火車,一直追,追到女人的老家——四川。

      有一對哥倆就是這么干的。女人是弟弟的媳婦。哥倆很聰明,下火車后理發(fā)刮臉,又買了兩身西服,打扮得光彩照人,拎著兩大包禮物,來到女人家。追捕變成了相親。弟弟那從未謀面的岳父岳母收下禮物,又要了禮金,就讓女人跟他們回來了。這一回來,女人再也沒跑過。有人問她:“當(dāng)初你是怎么跑的,那么多人都沒追上?”

      “瞎跑唄,先跑到公路上,運氣好,攔下一輛車,沒想到搞反了方向,輾轉(zhuǎn)去了山東德州?!?/p>

      大家聽完快樂地大笑。

      還有一些逃走的女人去而復(fù)返。她們回到家鄉(xiāng),父母并不疼愛,相反無比憎惡,不給好臉色看,嫁人找不到好人家,只能嫁給當(dāng)?shù)馗F兇極惡的老光棍,條件還不如原來的丈夫,權(quán)衡利弊,只好原路逃回河北。

      可惜,這樣美好的事情少之又少,大多數(shù)逃走的四川女人一去不回,就像我娘那樣。

      我娘經(jīng)人販子介紹認(rèn)識了我爹。一個是四川人,一個是河北人,能走到一起,也算是千里姻緣一線牽。爹人不丑,身體也算強壯,他成為光棍的原因只有一個,窮。窮歸窮,媳婦還是要娶的。我爺爺很有魄力,舉債買下兩個四川女人,分別許配給我爹和我大爺。媳婦有了,但房子還是泡影,一大家人擠在祖輩留下的屋子里,湊合著過日子。一年后,兩個女人各自生下一個男孩,又過了一年,她們結(jié)伴而逃。

      我大娘是個有心計的人,逃走之前,做了詳細(xì)的調(diào)查研究。她顧忌到自己人單勢孤,拉我娘入伙。她二人雖是同鄉(xiāng),但此前并不認(rèn)識,成了妯娌后,常因生活瑣事吵架拌嘴,貌似勢同水火。這是假象,她們知道,如果她倆表現(xiàn)得親如姐妹,難免讓人有所防備。密謀妥當(dāng)后,倆人行動起來,帶走了家里所有的錢(二百多塊)。此舉非常高明,以至于爹和大爺趕到衡水市火車站后根本沒錢買票,只得望火車而嘆。

      兩個媳婦跑掉了,可謂損失慘重。兩個娃娃嗷嗷待哺,只能由我奶奶撫養(yǎng)。前年借的債尚未還清,債主紛紛上門,希望爺爺不要因為媳婦跑了就停止還錢。因為沒錢,爹和大爺放棄了前往四川的想法,踏踏實實地干活兒,老老實實地還債。那些錢,就當(dāng)買了兩個孩子,也挺好,雖然家庭并不完整,但傳宗接代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

      兩年之后,我大娘奇跡般出現(xiàn)在院子里。她跑回四川后又嫁了人,那人家窮得更厲害,她考慮再三,只好跑了回來。對于一個失而復(fù)得的女人,全家沒有責(zé)罵,欣然歡迎她的回歸。我大爺高興得幾乎瘋掉。只有我爹愁眉不展,他問大娘:“嫂子,我媳婦怎么沒跟你一塊兒回來?”

      “她回去后就嫁人了,男人歲數(shù)大,也窮。”

      “那她怎么不跑回來?”

      “我找她的時候,她肚子里有了孩子,實在不方便往外跑?!?/p>

      “就算她大著肚子回來,我也不會計較?!?/p>

      “你們男人我還不清楚,孩子生下來,你能當(dāng)親生的看待?”

      爹沉默了一會兒,問:“嫂子,你嫁人后沒懷孕吧?”

      ⊙ 朱 個·貓王與梔子花

      “懷了,我是生完后才跑回來的,男孩,長得像我?!?/p>

      我大娘是個誠實的人,她開誠布公地告訴大家,遠(yuǎn)在四川,她還有一個兒子,她必須每年回去一趟,看看兒子,要不沒法安心生活。我大爺非常大度,答應(yīng)了妻子的要求。即使不答應(yīng),也毫無辦法,總不能拿鐵鏈將她拴起來吧。大家都能感受到,有過兩次逃跑的經(jīng)驗后,這個女人變得成熟而練達(dá),簡直成了精,如果她想再一次逃走,是死活也追不回來的。一年之后,全家拿出所有的積蓄買了車票,她以走親戚的名義回了四川。大家提心吊膽,擔(dān)心她會一去不回。過了一個月,她如約歸來,帶回不少四川土特產(chǎn),全家皆大歡喜。

      大娘回四川前,我爹提出一個要求:“嫂子,你回去后問問我媳婦,什么時候能回河北?!?/p>

      大娘回來后,給我爹的答復(fù)是這樣的:“你媳婦生了孩子后又懷了孕,她生了個閨女,希望這次是個男孩?!?/p>

      我爹十分傷心,不再問任何問題,從此酒量大增,成了全村最能喝的人。

      多年之后,我長大成人,常陪爹喝酒。我們坐在大炕上,圍著一張小木桌。這小木桌十分古樸,并不常見。爹對此頗為得意,說:“從前你爺爺?shù)臓敔斁褪窃谶@桌子上喝酒的?!?/p>

      每人面前放一口大碗,倒?jié)M明晃晃的老白干。爹三口干完,全然不顧我的節(jié)奏(我得十口干完)。這樣的酒,爹能喝三碗。喝到醉意朦朧,他向后倒去,靠在被窩堆上,呼呼大睡。冷不丁地,他醒轉(zhuǎn)過來,放聲大哭。嚇得我差點把嘴里的酒噴他一臉。他指著我,含混不清地罵:“我操你媽?!?/p>

      我對娘的印象只有一個鏡頭——大雨傾盆,院子里一片汪洋,娘發(fā)脾氣,將一個紅色的臉盆扔了出去,濺起一片水花。臉盆在灰黃的背景中那么顯眼,雨敲在上面,搖搖晃晃。娘不解氣,一把撈起我的身體,扔了出去。我飛行的距離很短,降落在屋檐下,吃了一嘴泥。我哭著爬行,爬向那個臉盆。娘面目模糊,只殘存一雙冰冷的手。那雙手,夾住我的身體,不帶一絲溫柔。

      一歲的孩子,有記憶嗎?這段畫面莫非是我夢境中的神來之筆?如果是夢,我也應(yīng)該做得清晰一些,記下娘的樣子。當(dāng)我念到“娘”這個詞的時候,腦子里準(zhǔn)確地出現(xiàn)她的臉。

      我一歲多的時候,奶奶五十五歲,身體還算不錯,帶兩個孩子,也能吃得消。我大娘回歸家庭后,自然將自己的孩子從奶奶膝下收回,于是我成了奶奶唯一的孩子,十分受寵。家里的食物簡單而匱乏,窩頭、小米粥和玉米粥是主食,雞蛋是最有營養(yǎng)的副食。我的牙齒尚未長全,吃起窩頭來多有不便。奶奶代為咀嚼,嚼爛后示意我張嘴。我是個機(jī)靈的孩子,趕緊張大嘴巴。奶奶將嚼爛的食物吐入我的嘴里。我稍加攪拌,即可吞咽。這樣的情景來自奶奶的講述,我已經(jīng)長大,她老得牙齒掉光,什么也嚼不動。

      為保證我的營養(yǎng),奶奶決定每天喂我一個雞蛋。蛋由幾只瘦弱的母雞生產(chǎn)。每天下午,它們跳出雞窩,咯咯噠地叫著。奶奶去撿雞蛋,卻發(fā)現(xiàn)雞窩內(nèi)空空蕩蕩。多次觀察,才發(fā)現(xiàn)雞蛋讓我的大娘拿走了。奶奶找她問:“你拿雞蛋干什么?”

      “吃?。 ?/p>

      “誰吃?”

      “你孫子。”

      “一天吃一個就夠了,你不要都拿走?!?/p>

      “你孫子吃了,我不吃?你兒子不吃?”

      奶奶和我的大娘干了一仗,為我爭取來一個雞蛋。所幸娘走后,我自動斷奶,奶奶無須為奶粉發(fā)愁。她堅信小米粥可以代替奶水,督促我多喝,喝得肚子老大,一敲嘣嘣地響。

      在我成年后的身體上,依然能看到營養(yǎng)不良的童年印跡。我個頭中等,尖嘴猴腮。瘦是我的身體永恒的主題。這都無所謂,關(guān)鍵是我相貌丑陋。站在大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半天也看不到比我更丑的人。我的爹并不丑,也就是說,我的丑來自娘。

      奶奶死的時候,我身在石家莊。家里人打來電話,讓我回去參加葬禮。開往老家的火車,要到下午五點才能出發(fā)。我在上午接到電話,尚有大半天的時間消化這個痛苦的消息。對我來說,這是世界上最讓人難過的事。奶奶的死,簡直要了我的命,讓我痛不欲生。我給最好的朋友打去電話,什么也沒說,只是號啕大哭。對方心平氣和地等我的哭泣停止。時間過了很久,我還在哭。他只好打斷我,讓我歇息一下。他一說,我的哭聲更加洶涌澎湃。

      火車上,我不敢哭得過于放肆,眼淚總是悄無聲息地流下來。堂哥在火車站接我,騎摩托車帶我回家。鄉(xiāng)村路上,我眼淚又流下來。行進(jìn)的速度很快,眼淚向后飄散。接近胡同,看見高懸的白布,我放聲大哭,聲音嘶啞。

      堂哥說:“還沒到家,你等會兒再哭?!?/p>

      我不聽他的,繼續(xù)哭,跳下摩托車,往家里跑。院子里一片白,戴孝的人都無所事事。我奔進(jìn)靈堂,撲在奶奶的尸體上,一直哭到半夜。

      所有人都來勸我,讓我停止哭泣。我十分固執(zhí),哭得更加執(zhí)著。最后,我爹走過來,拎起我的脖領(lǐng)子,在我臉上扇了兩巴掌。我終于平靜下來,開始詢問奶奶臨終前的一些情況。他們講,奶奶在咽氣之前提到了我,讓我去找娘。奶奶說:“既然有娘,就要找,畢竟是娘?!?/p>

      這時我的爹在院子里高喊:“找個屁!”

      葬禮結(jié)束后,我覺得應(yīng)該跟爹好好談?wù)?。我去村里的小賣部買了兩瓶老白干,和兩包花生米。爹洗了兩個大碗,家里沒有酒杯。我們先干了一碗。如果不喝酒,我和他根本無話可說。就像我們的喉嚨里堵著一攤爛泥,只有酒能將其溶化。

      爹老了。頭發(fā)幾乎掉光,皺紋縱橫,讓他的臉?biāo)姆治辶眩齑狡岷?,牙不知何時掉了幾顆,好在還能嚼花生米。他盯著我,問:“你是不是想去找你娘?”

      我點點頭。

      “想去就去吧?!?/p>

      “前天你還說去個屁。”

      “哈哈,那是說給別人聽的?!?/p>

      “你當(dāng)初為什么不去找?”

      “她跟別人結(jié)婚了?!?/p>

      “你們畢竟是夫妻啊。”

      “當(dāng)年連結(jié)婚證都沒辦,算什么夫妻?”

      “那如此說來,我是非法所生?”

      “是啊,你就是個黑孩子?!?/p>

      “你給我點錢,當(dāng)作路費?!?/p>

      “錢你自己去掙,我的錢要用來建房子,你看咱家這破房子,要全部拆掉,建新的。”

      我和爹住在奶奶留下的老房子里。我爺爺早就死了,他是個老酒鬼,誰也說不清他這輩子總共喝了多少酒。每天清晨,他翻身溜下炕頭,在院子里吐幾口痰,喝兩碗粥,下地干活兒,中午回家開始喝酒,一直喝到午睡,睡醒了又下地干活兒,晚上再喝頓大的。他這輩子,除了喝酒與干活兒,沒有別的事情。嚴(yán)格來說,他算個勤勞的酒鬼,但世人看重結(jié)果,對一個莊稼漢來說,為兒子建一座院子就是最大的成功。從這點來講,爺爺非常失敗。我爹沒有自己的院子,我大爺本來也沒有,但他很爭氣,在大娘的督促下奮發(fā)圖強,成了一個優(yōu)秀的泥瓦匠,為自己建了一座院子。爹很像爺爺,在酒量上,他已經(jīng)超越了爺爺。他也能當(dāng)個泥瓦匠,但有一次習(xí)慣性地喝多了酒,從房上掉下來,摔斷了腿。雖然走路一瘸一拐,但并不妨礙他繼續(xù)喝酒。他已想通,我大爺確實需要一座院子,人家有媳婦有孩子。而他本人,沒有媳婦,兒子遠(yuǎn)在石家莊,住老房子理所當(dāng)然。

      我爹有過一個機(jī)會,娶個媳婦,過上我大爺那樣的生活。那女人是鄰村的寡婦,年齡與我爹相當(dāng),有一個女兒,其年齡與我相當(dāng)。我爹想和那女人結(jié)婚,人家提出一個條件:讓你兒子退學(xué),去城市里打工掙錢。

      人家自有道理:“你本來沒有錢,還要供孩子上學(xué),孩子上完高中,要上大學(xué),這幾年光陰,要花多少錢?我女兒早已不上學(xué),能掙錢養(yǎng)家。如此相比,一出一進(jìn),我能不計較?”

      爹考慮再三,最終拒絕了寡婦的條件。他覺得我上學(xué)比他娶媳婦更重要。

      當(dāng)時我正上高中。在我們村,只有我一個人在上高中,我的同齡人大多上到小學(xué)畢業(yè)。我上的是縣里最好的高中,考上大學(xué)的希望非常大。這是我爹最大的驕傲。高中畢業(yè)后,我考上一所很爛的大學(xué)。爹很高興,因為那畢竟是大學(xué)啊。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流落到河北省省會石家莊,過上了打工的生活,錢沒掙到,女朋友也沒有找到。我的時代與爹的時代大有不同,但我找不到女人的理由沒有改變,第一是丑,第二是窮。多么簡單干脆的理由,我占全了。

      因為上學(xué),我接觸過的女孩不算少。我總是裝出很開朗的樣子,主動與她們打交道,避免被歸入性格孤僻的那類人中。為改變自己土里土氣的外貌,我想方設(shè)法為自己添置一些洋氣點的衣服。但我深知,那種來自華北平原的土氣已深入我的骨髓,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女孩子中,也有土里土氣的人,她們與我合得來,漸漸成為好朋友。我挑選一個模樣還過得去的,想發(fā)展成為女朋友,卻總是“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經(jīng)過一番思考,我意識到,責(zé)任在我。我太過隨和,給她們一種憨厚、無害的印象,于是被當(dāng)成了知心大哥哥,或者可以隨便聊天的傻子。她們哪里知道,當(dāng)我們在充滿陽光的教室中談天說地的時候,我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出與女孩性交的畫面??上?,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我仍是處男之身。

      我的工作是英語教輔書編輯,跟文化沾邊,說起來好聽,實際上掙得很少,月工資兩千左右。所幸這是石家莊,能勉強養(yǎng)活自己。我在單位附近租房居住,兩室一廳的房子,我住一個房間,另一個房間住著一對情侶,經(jīng)常在午夜時分制造做愛的呻吟聲,讓我整晚失眠。

      奶奶死后,我做了去四川的打算。為了積攢路費,我戒了酒,一日三餐簡單隨意。在廚房里,我炒了一盤青菜,熱了倆饅頭。那對情侶中的女孩走過來,她也要準(zhǔn)備晚餐。她看見我的青菜,說:“你就吃這個?”我點點頭。她說:“來和我們一起吃吧?!庇谑牵覀冏谝黄鸪燥?。他們炒了兩個菜,西紅柿炒雞蛋和杏鮑菇炒肉片,味道還可以。我們早晨和晚上各見一面,可謂朝夕相處。他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正在找工作,希望我這個已經(jīng)工作了幾年的人傳授點經(jīng)驗。

      我說:“只要別要求太高,工作不難找?!?/p>

      “你工資高不高?”

      “不高,兩千。”

      “每月扣除五百塊的房租,你還剩一千五,再扣除五百零花,還剩一千,剛夠吃飯啊。”

      “是啊,剛夠吃飯,但我還要攢錢,每月五百?!?/p>

      “你攢錢干什么?”

      “去四川?!?/p>

      “去旅游嗎?”

      我說,差不多吧,這是一個夢想。

      他們不知道,我的計劃是半年之后去四川,看看娘,然后去九寨溝玩一圈。從大娘那里,我拿到了娘的地址。通過查詢地圖,發(fā)現(xiàn)那地方離九寨溝不遠(yuǎn)。這將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遠(yuǎn)行,意義重大,應(yīng)該復(fù)雜一些,不可隨隨便便,倉促而回。通過計算,我至少需要三千塊錢,才能完成這次旅行。半年,是我攢夠三千塊錢所需要的時間。我毫無積蓄,還欠著外債——工作總是變動,工資又那么低,不可能有積蓄。每當(dāng)丟了工作,找到下一份工作需要幾個月的時間,這時就需要找朋友借點錢。當(dāng)然,我沒向他們講這些,作為兩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畢業(yè)生,他們需要的是鼓勵。

      半年的時間,我沒有吃肉,在單位也格外老實,做事小心翼翼,生怕被開除。有一天,在熱鬧的大街上,我找到一家銀行的自動柜員機(jī),把卡塞進(jìn)去,查詢余額,三千多。我高高興興地往回走,腦子里想著即將到來的行程。我突然想到,該不該給娘打個電話,電話號碼我是有的,那不是娘家的電話,而是當(dāng)?shù)卮彘L家的,我要打過去,拜托人家把娘找來。這個問題需要找人商量。我給爹打電話,他說:“你隨便吧,想打就打,不想打就不打,不用問我。”

      “你打過沒有?”

      “一開始想打,但最后忍住了,沒打?!?/p>

      “你不想她嗎?”

      “不想,我恨她,我打電話,除了罵她兩句,沒什么好說的?!?/p>

      “爹,想了多年,我想明白了,這事不能怪娘,大家都有責(zé)任?!?/p>

      “你放屁,老子有什么責(zé)任!”

      想了幾天,我決定給娘打個電話。那是個星期天的中午,吃過飯,我躺在床上無事可做。電話通了,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濃重的四川話。我說:“你好,我找李鐵蘭。”

      這個堅硬的名字屬于我娘。多年來,我首次對人說出娘的名字。一時間,這個名字陌生起來,仿佛是我憑空捏造。

      她好像沒聽清,問:“你找誰?”

      我只好重復(fù)說:“我找李鐵蘭?!?/p>

      她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村里有這個人,你是誰?”

      這個問題讓我無法回答。我想了想,說:“我是她親戚?!?/p>

      “那就過十分鐘再打過來吧,我去找她?!?/p>

      “好的,謝謝你。”

      這十分鐘無比漫長。我焦躁地翻身下床,來回踱步。我終于再次撥通電話,馬上有人接聽。我小心翼翼地說:“喂——”

      那邊傳來女人的聲音,問:“你是誰?”

      “您是李鐵蘭嗎?”

      “是啊?!?/p>

      我突然想到了死去的奶奶,眼淚不停滴落,聲音顫抖。

      “我是牛力?!?/p>

      “啊,你是牛牛?”

      牛牛是我的乳名,據(jù)說是她起的。

      “嗯,我是牛牛。”

      “你真是牛牛?”

      “是的,我真的是牛牛?!?/p>

      “嗯,嗯,好,好?!?/p>

      “過幾天我去看你。”

      “嗯,嗯,好,好?!?/p>

      我的喉嚨漸漸干枯,只剩波瀾不驚的只言片語。我問:“娘,你過得好嗎?”娘的回答千篇一律:“嗯,嗯,好,好?!?/p>

      話已說盡,最后是半分鐘的沉默。我首先提出掛斷電話,娘說好。她那標(biāo)準(zhǔn)的四川口音不同于任何一個女人,總讓我想起傾盆的暴雨。雨點擊打著紅色的臉盆。

      我的四川之行即將開始。我先在單位請好假,然后打點行裝,回到老家。老家的院子,是我正式出發(fā)的地方。我要沿著當(dāng)年娘逃走的路線前行。爹要重建老屋,買來磚瓦和水泥,將胡同堵得水泄不通。再過些日子,他會帶領(lǐng)村里的建筑隊拆掉老屋,再把這些磚瓦和水泥堆砌成新房。他一瘸一拐地帶我房前屋后轉(zhuǎn)了幾圈。這幾年,村里多了很多樓房,大多是二層建筑,也有的是三層(屬于做生意的暴發(fā)戶)。爹要建的是簡單的平房,像大多數(shù)人家那樣,只要建成,就淹沒在這村莊丑陋的建筑群里。而此時,我發(fā)現(xiàn),在左鄰右舍新房的映襯下,老屋卓爾不群,蒼涼而肅穆。

      “咱家新房怎么建,你設(shè)計一下?!钡f。他在開玩笑,新房的樣式村里有無數(shù)樣本,家家都一個樣,就連建樓房的人家也不會推陳出新,將兩排平房垂直羅列,就是樓房了。爹對新房的預(yù)期十分樂觀,但我的話將他拉回現(xiàn)實:“你別指望新房建得多么漂亮,只要結(jié)實就行了?!钡粣勐?,抬起那條瘸腿,猛踢過來。

      臨走之前的晚上,爹為我餞行。下酒菜來自村里的超市,涼菜、香腸和燒雞,沒有熱菜,爹懶得做,我親自下廚,弄出一盤大蔥炒雞蛋。剛要開喝,爹說:“去把你大爺叫過來?!蔽抑缓闷鹕?,踏著暮色穿過胡同,來到大爺家。紅磚瓦房隨著夜色的降臨暗淡下去,我仿佛看到了爹新房的大致模樣。偏房亮著燈,大爺正在做飯。我喊他一聲,他回過頭來,手里握著菜刀。大爺也是酒鬼,無力拒絕我的邀請,但出門之前,他必須征得大娘的同意。他放下菜刀,從偏房出來,登上臺階,進(jìn)入大娘所在的北房。不一會兒,大娘閃身站在門口,請我進(jìn)屋說話。

      “不進(jìn)屋了,我爸請我大爺過去喝酒。”我從未進(jìn)過這個四川女人的北房。

      “這是喝的什么酒?”大娘問。

      大爺?shù)哪X袋從她背后鉆出來:“喝酒就是喝酒,你不用問!”

      我說:“我明天去四川,找我娘,這頓酒是餞行酒?!?/p>

      大娘說:“真要去了啊,車票買了嗎?幾點的火車?”

      我說:“大娘,當(dāng)年你們跑的時候,做的是哪列火車?”

      沒等大娘回答,大爺躍下臺階,扯動我的胳膊,將我?guī)щx他家的院子。他說:“虧你小子還上過學(xué),問你大娘這個干什么?”

      我說:“打聽清楚了,我就去坐那列火車?!?/p>

      大爺說:“你坐個屁!”

      與爹相比,大爺?shù)男郧檫€算溫和,如果不是被我戳中痛處,也不會口吐臟話。當(dāng)年大娘的出逃,就是大爺?shù)耐刺帯K麧M載一腔怨氣,坐在老屋的炕上,嘴里不緊不慢地數(shù)落我,說我的書都白念了,三八趕集,四六不懂。我最煩俗語,每聽一句,就被惡心出一身雞皮疙瘩。為了讓大爺閉嘴,我端起大碗,說:“大爺,你別說了,我敬你一碗?!贝鬆斦f:“好吧,喝一大口,先別干?!钡鶈栐趺椿厥?,大爺又說一番,沒想到,爹對此事毫不介意,哈哈大笑,表現(xiàn)出一個老光棍應(yīng)有的大度與豪邁。

      “孩子沒有惡意,你別往心里去。”

      聽到我爹的規(guī)勸,我大爺往日的溫和重新附身,悶頭又灌下一大口白酒。

      爹問大爺:“知道為什么叫你過來嗎?”大爺說:“牛牛要去四川,為他餞行?!?/p>

      “錯,你錯了,去四川不值得餞行,就當(dāng)旅游,沒什么大不了的。叫你來喝酒,是因為——這是咱們最后一次在這屋里喝酒了。”

      聽爹這么一說,我們不約而同抬頭觀看。黑乎乎的屋頂,一盞多年沒有擦過、長滿黑毛的電燈泡。墻壁漆黑,部分墻皮脫落,露出暗黃的土坯。一張古舊的飯櫥,油漆剝落,由暗紅色轉(zhuǎn)變?yōu)榛疑?。墻角蹲著的煤爐,憑借一身土色,幾乎隱形。地面的青磚坑坑洼洼,多日未掃,滿是花生皮,凸出之處磨得锃亮,泛著暗光,像夜色中大雨過后的院子。

      仨人沉默半晌,爹率先出聲:“這破房子,早該拆。”大爺不置可否地點頭,我卻說:“說說從前的事吧?!?/p>

      “從前的事有什么好說的?!钡懿荒蜔?。

      “說說我娘,她是怎么跑的,你們是怎么追的?”

      “騎車子跑百十里地,差點累死,沒意思,說個有意思的——那時候你娘跟你大娘同時來到咱家,我跟你大爺該娶哪個,這是個問題。相比之下,你大娘好看點,我跟你大爺都想娶她。眼看我們哥倆要打架,你爺爺出來主持公道,說抓鬮吧,讓老天爺做主。結(jié)果你是知道的,你爹我的手氣不好?!?/p>

      爹和大爺快樂地笑起來,大爺感慨萬千地表示,這就是命,我們必須心服口服。隨后,兄弟倆的矛頭對準(zhǔn)我,問我為什么還沒有對象。

      “這個問題我仔細(xì)考慮過,主要是因為我遺傳了爹的窮和娘的丑?!?/p>

      “去你媽的,老子好的地方你不遺傳?!?/p>

      “老二,聽說鄰村有買越南媳婦的,咱給牛牛買一個,行吧牛牛?咱娶個越南媳婦,生個混血兒?!?/p>

      “嗯,如果牛牛同意,老子就給他買一個?!?/p>

      還未等我做出否定的回答,外面?zhèn)鱽砟_步聲,大娘從漆黑一團(tuán)的夜色中鉆了出來。爹連忙打招呼,請她入席。她擺手拒絕,倚著門框,向我發(fā)問:“你明天真要去四川?”我點點頭。她又問:“真要去看你娘?”我再次點頭。她突然哭了,說:“你最好不要去?!边@來路不明的哭泣和話語讓人迷惑。

      沒等我們詢問,大娘說出了答案,她一口氣說完,顯然早已打好腹稿,更要命的是,她放棄了業(yè)已純熟的河北口音,操練起四川話,很明顯,這種方言讓她的表達(dá)游刃有余,同時給我?guī)聿恍〉穆犛X障礙,事后我想,讓大家聽不清,恐怕也是她講四川話的目的之一。這件事,明白大概意思即可,沒必要聽得太清楚。

      “牛牛的娘早就死了。死了有二十多年了吧。那年我要回河北,去找她,勸她一起回來,她正懷孕。第二年我回到四川,聽說她已經(jīng)死了,難產(chǎn),大人孩子一起死的,很慘。怕你們傷心,這事我就瞞下了。我給牛牛的電話和地址是假的,那個李鐵蘭,是我表妹,我拜托她接牛牛的電話。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牛牛好,好讓牛牛覺得,他還有個娘活在這世上?!?/p>

      大娘說完,快速隱身于黑暗之中。爹盯著我,端起碗,默默喝下一碗白酒。他的手來到我的肩頭,用力按住。我還在回味大娘的話,又想起打過的那個電話,然后學(xué)著爹的樣子,默默喝起白酒,半碗下肚,喉嚨像挨了一拳頭,一口噴了出來。

      炕上飄起一陣酒雨。

      爹和大爺在雨中坐著,沉默無語。我的眼淚被嗆了出來,趕緊擦去,以免他們誤會。冷不丁地,我想到了奶奶,眼淚又理直氣壯地滴落下來。

      爹開始搖頭,說:“不對,不對,我不相信你大娘這么好心。哥,你信嗎?”

      大爺?shù)哪X袋也搖起來,表示不信:“這娘們兒跟我過了二十多年,我是最了解她的人,如果她真有這么好心,我就去吃屎。”

      爹說:“她之所以這么說,目的只有一個,她不希望牛牛見到娘,因為這些年來,牛牛的娘托她捎給牛牛的東西都被她昧下了。母子一見面,她就暴露了?!?/p>

      大爺說:“是不是這么一回事我不知道,但我覺得這里面肯定有事?!?/p>

      我說:“你們說得都不對,其實是我娘讓大娘這么說的,她不想見我?!?/p>

      爹和大爺堅決否定了我的論斷,認(rèn)為這不可能,天下哪有不想見孩子的娘?

      最后,兄弟倆得出結(jié)論,我的四川之行不能放棄,一定要去看個究竟。這頓酒就這樣不歡而散。小桌子撤下,我和爹分別躺在炕的兩頭。黑暗中,我聽見他自言自語:“如果她真的死了,那就是報應(yīng)?!?/p>

      聽爹這么說,我的心像被人打了一拳。

      天剛放亮,我從炕上爬起來。昨晚的酒讓我頭痛欲裂。爹尚在夢中,我輕手輕腳,穿好衣服,拎起背包,偷偷走出大門。我來到馬路上,等來一輛開往衡水市的大巴。一個小時后,大巴到達(dá)衡水火車站。當(dāng)年,我爹和我大爺騎著自行車也來到過這里,但他們肯定沒有這么快。

      我取出到成都的火車票,還未到檢票時間,坐下來等待。兜里有一張紙,是前幾日所做的“攻略”,寫著如何從成都坐車前往娘的村莊,我掏出來,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垃圾桶。坐在冰涼的鐵椅子上,我對自己說:到成都后,如果還能記得那個村莊的名字,如果還對乘車路線爛熟于心,那就去看看吧。

      我還有一路的時間用來回憶,或者忘記。

      ⊙ 朱 個·大車與小車

      張 敦:一九八二年出生于河北張呂卷村,已在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作品若干,同時從事詩歌、影評等創(chuàng)作?,F(xiàn)居石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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