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瑩
摘要:從邏輯的角度來說,《莊子》寓言并不純粹就是一派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為了讓人們所了解和接受,莊子言道不免仍要遵循著邏輯推理法則。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以及現(xiàn)代邏輯理論嘗試著對《莊子》寓言中的“齊物”與“別類”的邏輯進行,不難看出其中的高明以及不合理的成分。
關(guān)鍵詞:《莊子》;寓言;邏輯;齊物
先秦諸子中最講究邏輯的莫過于墨家以及名辯學家。墨子、惠施、公孫龍在辯論時經(jīng)常用到形式邏輯的語言,而莊子于此是很不屑的:“惠子多方,其書五車,其道堯駁,其言也不中?!庇谑牵f子試圖通過“三言”:寓言、重言、卮言來彰顯他的道義。其中寓言就是用假托的故事或自然物的擬人手法來說明某個道理的文學作品,常帶有諷刺或勸誡的性質(zhì)。莊子說“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因為人與人常常有爭勝的心理,所以當某人有一種見解,無論怎樣真切,總是很難得到別人的認可,因此,莊子選用了寓言故事作為其言道的方式。
事實上,莊子還是運用很多名辯學家的論辯方法,在論辯過程中使用的邏輯形式也有很多相似之處。根據(jù)傳統(tǒng)邏輯以及現(xiàn)代邏輯學的相關(guān)理論,“齊物論”固然體現(xiàn)了莊子的坦蕩胸襟與浪漫情懷,卻也不乏勉強言說之意。
《莊子》寓言中的齊物與別類
在莊子看來,人們?nèi)粘Uf出來物類之間的區(qū)別,如大和小,有和無,壽和夭,美與丑,辯和不辯都是沒有意義的,這就是莊子所謂的“齊物”。《文心雕龍·論說》中說:“莊周齊物,以論為名”,即萬物的形色性質(zhì)雖至不同,但在莊子來看,卻是齊一的,在傳統(tǒng)邏輯學中,有一個相對的術(shù)語叫做“異中求同”。綜觀《莊子》全文,我們發(fā)現(xiàn)莊子并沒有由于“萬物齊一”而放棄對世間萬物的分辨。莊子對物類的劃分是靈活的,很多時候都是根據(jù)主觀需要決定的,站在不同的角度可以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我們把莊子的這種方法稱為“別類”,即“同中辨異”。
異中求同
事物之間到底是“同類”還是“異類”,不單要看其名,還要察其實。在《莊子》寓言中有很多“名”不同,但卻有著某些屬性相同或類似的人和事物?!爱愔星笸?,就是強調(diào)從具有特殊性(差異性)的個別事物中認識事物間的某一共同特點,用莊子的話就是“齊物論”,這些相關(guān)的寓言故事分別運用的邏輯方法有:演繹推理中三段論形式、聯(lián)言推理的形式,還有歸納推理,它們都體現(xiàn)在《莊子》很多相關(guān)的寓言故事中:
(1)胠篋探囊發(fā)匱之盜為守備……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滕扃鐍之不固也……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并與其圣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莊子·胠篋》)
在人們的普遍觀念中,大盜偷走財貨無疑是盜的舉動,然而,卻很少會有人想到身為一國之君的田成子,其實也是一個盜賊,而且不是一般的大盜。盜賊盜的是財貨,田成子盜的卻是齊國,連治國之法都盜取了。從本質(zhì)上來看,盜齊國和盜財物,它們的行為都是盜。這則寓言故事的推理過程為:
盜齊國是盜;
田成子盜齊國;
所以,田成子是盜。
這相當于一個演繹推理中的三段論形式:
M是P
S是M
S是P
在“田成子盜齊”的寓言中,由于肯定了“盜齊國是盜”,以至于使到推論本身具有必然性。大盜和國君,從“名”的角度來看,他們之間身份一尊一卑,但是他們使用的手段的手段卻一樣都是“盜”,從“實”的角度來看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這就是異中求同。
(2)狙公賦茅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矣。(《莊子·齊物論》)
養(yǎng)猴人在給猴子喂橡子,早上三升晚上四升,猴子們就很生氣,如果早上喂四升,晚上喂三升,猴子們就高興起來。橡子的數(shù)目并沒有增多或減少,究其總量都是七,猴子的喜怒卻大為不同,這樣的目光不是很短淺么?這則寓言故事的推理過程是這樣的:
朝三暮四的總數(shù)是七;
朝四暮三的總數(shù)是七;
所以,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總數(shù)都是七。
以上兩則寓言的推理形式均為:
(p,q)——>p∨q
通過“異中求同”不難發(fā)現(xiàn)很多事物“名別”而“實齊”,這些實質(zhì)性相同的事物,莊子將他們歸為一類,這打破了人們習慣的思維方式,要求用辯證的眼光去看待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辯證的方法在《莊子·齊物論》中使用得最多,從“齊物”的角度出發(fā),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往往是相對的,但是若把這種相對關(guān)系擴大化,脫離了具體事實和環(huán)境,就會走向相對主義。
(3)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莊子·齊物論》)
草莖與屋柱的長短,病癩的人和西施的美丑,秋毫與大山的大小,殤子與彭祖的壽夭,這些表面上相差極大的東西,從道的觀點上來看,沒有什么分別。莊子說:“物無非彼,物無非是”也就是說,萬物之間沒有彼此之分,沒有是非之分。
首先,“大小齊一;美丑齊一;是非齊一;壽夭齊一;物我齊一……”,這些命題是符合邏輯的么?如果把這些命題當作性質(zhì)命題對待,就只能被認為是一些違反常識的詭辯。因為我們在比較大小、夭壽等問題的時候是在同類的范疇之中去比較它們之間的差別,否則這種沒有標準的比較是沒有實際意義的?;蛟S相對于“不知晦朔”的朝菌來說,殤子是長壽的;相對于“五百年為春,五百年為秋”的大椿來說,活了七百歲的彭祖,壽命也就顯得很短了。事物的相對關(guān)系要放在一定具體的時間、空間中,才能得出正確的結(jié)論,而拋開具體特定的時間、具體的環(huán)境去談事物間的關(guān)系,僅僅簡單地說“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這種命題的真實性是讓人們懷疑。
接著,莊子運用了歸納推理的方法來給這些命下一個結(jié)論,它的推導過程如下:
大小齊一;
美丑齊一;
是非齊一;推理形式
壽夭齊一;
……
所以,萬物齊一
不完全歸納推理,結(jié)論的外延比命題的外延擴大了,這種推理是或然的,即推論結(jié)果的正確性有待考證。我們判斷一個結(jié)論是否正確,首先要考察前提是否正確,像上述“大小齊一;美丑齊一;是非齊一;壽夭齊一;物我齊一”這些命題的真實性是相對的,它從道的立場去定義,是辯證的,但是卻脫離了具體的推理過程,因此,筆者認為像上述“萬物齊一”的這種道家的齊物論觀點是相對的。如果世間萬物沒有絕對的差別,有的僅僅是相對的差別,那么,事物之間的區(qū)別又有何意義?
同中辨異
莊子的“齊物”觀并不僅僅體現(xiàn)在“異中求同”的方面,更沒有將所有的東西都混為一談。莊子對于“名實”的區(qū)別還是很清晰的,而莊子本人也沒有因為“齊是非”而放棄他的言談和辯論。分辨類別自然是莊子言談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因此,“物齊”中不僅有“齊”的部分,還包含了“不齊”的成分,有時候一些“類名”相同的事物還蘊涵了“實”異的成分,這就要“同中辨異”?!巴斜娈悺彼鼜娬{(diào)了從具有某一共同特點的事物中認識某個別事物的特殊性(差異性)。
(1)任公子為大釣巨緇,五十轄以為餌,蹲于會稽,投竿東海,……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餡沒而下,……任公子得若魚,自制河以東,蒼梧以北,莫不厭若魚者?!讯笫垒b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莊子·外物》)
任國公子制作了很大的釣鉤,很長的黑色的釣繩,用五十頭犍牛做誘餌,在會稽山上等了一年的時間,才釣上一條巨大的魚,任國公子獲得這條魚后,把它分割,做成肉干。制河以東,蒼梧以北的人,沒有不飽吃魚肉的。而那些知識淺陋人拿著魚竿跑到溝渠中釣魚,又怎能和任公子比呢?無論是大釣、小釣,都是釣魚,而莊子看重的是這兩種釣之間的境界的之別,進而點明了任公子釣魚的大境界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其推理過程為:
任公子釣魚是大釣;
大釣不同于(不是)小釣;
所以,任公子釣魚不同于(不是)小釣
這個推理過程同樣符合三段論的推理形式:
S是M
M不是Q
S不是Q
無論是任公子還是才學淺陋的人,他們都是在釣魚,它們的“類名”是相同的,然而釣魚和釣魚之間卻有很大的區(qū)別的,這從它們各自的“私名”也可以看得出來,一為“大釣”一為“小釣”,這就是在“同類”事物中去辨別各自的“異”處。同樣的例子還有:
(2)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偷弥?,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训囟庵D懿积斒忠灰?,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洸,則所用之異也。(《莊子·逍遙游》)
同樣是一個“不龜手”的藥方,以漂洗衣服為生的族人將它賣給客人,能獲得百金;然而獲得這個方的客人將它獻給吳王,使得吳國的軍隊在冬天與越國進行的的水戰(zhàn)中大獲全勝,從而裂地封候。同樣的秘方,用在不同的人的手上會獲得不一樣的效用,這是小用與大用區(qū)別了。
這個同中辨異的推理過程,符合復(fù)合三段論的推理過程:
獲得百金之用不同于獲得分封之用;
獲得百金之用是小用;
所以,獲得分封之用不是小用;
獲得分封之用是大用;
所以,大用不同于小用。
這個復(fù)合的三段論推理形式為:
M不是Q
M是S
Q不是S
Q是P
P不是S
“齊物”中的“齊大小”,是事物具體形狀的外在大小,而上述寓言中莊子又特別強調(diào)“大釣”和“小釣”,“大用”和“小用”的區(qū)別,莊子已經(jīng)脫離了大和小的原本概念,上升到抽象的境界層面??梢娗f子注重的不是形式的區(qū)別,而是內(nèi)在精神或者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
還有一些寓言,莊子同時運用了“同中辨異”和“異中求同”這兩種認識方法:
(3)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诵〈笾q也……猶有所待者也。(《莊子·逍遙游》)
首先,鯤鵬水擊三千里,摶扶搖直上九萬里,氣勢恢宏,而蜩鳩們拍著小小的翅膀,有時還飛不過榆樹和枋樹,又落到了地面,鯤鵬翱翔萬里的宏偉志向又怎能被這些渺小的蜩鳩理解呢?因此,它們的大小之辯不言而喻。接著,在文章之末,莊子又說:“猶有所待者也”。鯤鵬與蜩鳩之間,大小相去甚遠,但即便如此它們卻都有著共同的特點:有待。它們的飛翔都要依賴于風,有所依待,就不能成為真正的逍遙游。既看到事物之間的異處,又看到它們的相同點。在這一點上來說,莊子在對“物類”的認識上是辯證的。
根據(jù)“齊物”的觀點來看,萬物可以看作是齊一的,其中又有“不齊”的因素。齊物中關(guān)于物類的劃分,莊子采取的角度大多數(shù)都是從實際出發(fā)的,因此,寓言中“異中求同”和“同中辨異”的推理方法具有合理的成分。然而在某些物類的劃分由于中脫離了具體的推理過程,莊子僅從個人的主觀意志出發(fā),隨意地去論斷萬物齊一,這樣違背了邏輯法則,走向了相對論。
[1]徐玥.《莊子》寓言特點初探[J].南方論刊,1996年第一期,p61~p62.
[2]張文彥.先秦諸子寓言的一面旗幟——莊子寓言與其他諸子寓言的異同[J].哈爾濱學院學報,2002年第23卷第11期,p68~p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