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可,陜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陜西作家班學(xué)員。在全國二十余家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五十篇。出版長篇小說《日月河》、中短篇小說集《明天是今天的藥》。現(xiàn)在陜西寶雞某企業(yè)工作。
掃帚樹
村子位于深山之中,樹木就密,密不透風(fēng)。黃土高原不像云貴高原、東北平原沉得住氣,黃土也就沒有紅土、黑土金貴,腳下無根,就很輕浮,給滿山的樹葉化了濃妝。雨水當(dāng)然少,因少更顯得貴重,有時候幾個月才來一次。村子雖然被綠色環(huán)繞著,頭頂卻總是灰蒙蒙的。村子里的人就很憋氣,尤其是灰蒙蒙的天空下水靈靈的女娃們。尼姑整天就被這樣的心情縈繞著。
清晨時分,尼姑喜歡坐在門前的樹墩上發(fā)呆。即便到了清晨時分,和尚廟還在全村人的夢鄉(xiāng)中屹立不倒。村子上空清新、純凈、靜謐??諝庖埠芎寐?,涼涼的、軟軟的、酥酥的,直往尼姑的肺里鉆。撩撥得尼姑的眼睛濕濕的、潤潤的,女娃娃的心事也像樹葉上趴著的毛毛蟲一樣一拱一拱的,在心里留下了一條條痕跡,把心鼓搗得熱熱的,癢癢的,喝醉酒了一般。尼姑手就閑不住了,把滿腹的心事都撫摸在了花花的身上?;ɑㄊ切』ɑ?,雖然小,卻懂心思,伏在尼姑腳前,一動不動,把尼姑積攢了十八年的柔情蜜意統(tǒng)統(tǒng)接納。
那時候,村子上空總是氤氳著層層霧氣。霧氣似動非動,朦朦朧朧地舒展、延伸,縱容著尼姑的心事。尼姑就更癡、更醉了,撫在小花花身上的手因激動而顫抖起來。小花花不失時機地輕叫兩聲,算作回應(yīng)。
大花花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了。
村子里的骯臟就是從大花花的出現(xiàn)開始的。一直以來,尼姑都把村子里骯臟的根源歸根于大花花。大花花一露身,尼姑就“醒”了。清醒過來的尼姑收回潮乎乎的目光,厭惡地盯一眼低著頭的大花花,吐一口唾沫,花兒一樣搖進(jìn)了屋里。小花花從地上站起來,回頭看看尼姑的身影隱在門內(nèi)不見了,就搖一搖尾巴,歡天喜地地沖著大花花跑了過去。大花花卻不領(lǐng)情,好像看不見似的,理也不理小花花,仍然低著頭,揮動著大掃把,一下一下認(rèn)真地掃著。小花花一副“小人不記大人過”的氣度和風(fēng)范,仍然搖著尾巴,圍著大花花跑來跑去。大花花身后,塵土已經(jīng)覆蓋了霧氣,天空重歸于灰蒙蒙一片。
幾下就掃到了尼姑家門口。
村子里的人依山勢而居。山多變化而無定數(shù),村子里的土路就逶迤彎曲而又細(xì)長。大花花是從村子的東頭往西掃的,尼姑家正好居于村子的中間(說是中間,是按路的長度而定的,每個家的屋后都是村外),每次掃到尼姑家門口,大花花總要停下腳步,伸展一下酸困的腰肢,擦一擦滿頭的汗珠和露珠。伸完擦過,大花花支棱起耳朵,看看門里還有沒有話語傳出。門內(nèi)靜靜地,大花花就繼續(xù)往前掃。有時候門內(nèi)就會傳出一聲,缸里沒水了。大花花高興地“哎”一聲,扔了掃把,拎起水桶拿起扁擔(dān)屁顛屁顛地跑了。這樣的待遇能讓大花花通過扁擔(dān)把歡樂搖滿山路。
等大花花挑水回來,雞就叫兩遍了,一個個腦袋從一戶戶門內(nèi)探出來。人一動,整個村子就動了。輕飄飄的黃土就從腳下浮起,罩在了村子的上空。遙遠(yuǎn)偏僻的小山村,這時候才真正地臟了。
“老和尚”總是最后一個走出家門。站在門口,一鍋旱煙吧嗒完了,兩只手在鼻子上一捏,隨手在鞋底一抹,拿起發(fā)黑的草帽扣在頭上,背著手獨自走了。大花花趕緊集中心不在焉的目光,抓起干活的家什,忙中偷閑再往屋內(nèi)貓一眼,跟在“老和尚”身后,往田地里去了。小花花緊跟在大花花身后,正在搖頭晃腦地跑著,屋內(nèi)傳出一聲“花兒”,小花花不情愿地停住腳步,回過頭就又搖著尾巴跑回屋里了。
“老和尚”當(dāng)然不是和尚,而是“尼姑”的爹。“尼姑”當(dāng)然也不是尼姑,而是“老和尚”的女兒。深山偏僻,遠(yuǎn)離人群,是個連日本人的炮火也沒有找到的凈地。村里曾經(jīng)有兩個人出山販鹽,一個帶回了滿臉的血污和慘無人道的消息,一個再也沒有回來。從那以后,村子里再也沒有人出去。幸虧和尚廟里有神賜的鹽巴定期發(fā)放。村子里從此過上了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只是山村沒有醫(yī)院,甚至連個赤腳醫(yī)生也沒有。村子里不論人畜,都靠神靈照應(yīng)。按照村里的習(xí)俗,神靈都不靈了,就是壽終正寢,該去“享?!绷恕?/p>
離村子不遠(yuǎn)的地方,有個老虎溝,老虎溝里有個和尚廟,廟里的老和尚自從來到老虎溝,就一直照應(yīng)著村子里的人。在村人的心目中,廟里的老和尚就是神的化身。神自然是令人神往的,和尚也就成了縈繞在村人心頭的光環(huán),神圣而不可褻瀆。為了一保平安,村里人最大的心愿就是生個男孩了,能起名叫“和尚”;生個女孩了,能起名叫“尼姑”?!昂蜕小?“尼姑”當(dāng)然不能亂叫,要靠廟里的老和尚來賜。據(jù)說,只有老和尚賜下的名字才有靈氣,才能保得人畜興旺、四季平安。因了此,一年四季,老虎溝香火不熄,供奉不斷。
每年七月七日,是村子里最神圣的節(jié)日。這一天,受到恩惠的村民都要去老虎溝和尚廟里去還愿。按照村子里約定俗成的說法,和尚廟只接信女,不見善男。家家戶戶只要有了成了年的女娃娃,就有了受到恩賜的機會和可能。平時舍不得穿、壓在箱底的衣服就在這一天派上了用場。山村里大年初一可以不穿新衣,每年的七月七日卻是一定要穿的。在山里長大的女娃娃一個個打扮得孔雀一般,為的就是能給全家?guī)碛谰玫钠桨?。山里不論貧富,平安就是福氣。從小有點孔雀模樣的女娃娃還沒有成人的時候,就成了全家的寶貝。田地是萬萬不去的,弄臟了手就玷污了神靈。如果在田地里看見成了年的女娃娃,那一定是在很小的時候,五官偏離了方位。在這里,播種耕田只是男人們的專利。
田地圍繞在老虎溝周圍。人們干活前,不管身在何方,都要先朝老虎溝方向雙手合十,頂禮膜拜。只有大花花例外。小花花是狗,大花花卻是人。據(jù)村子里的人說,大花花從娘肚子里出來的時候不但力大無窮,而且不安分,三拳兩腳就把娘送到了另一個世界。大花花從小和爹相依為命。直到十五歲那年,大花花的爹和鄰居出山去買鹽巴,鄰居雖然皮肉帶血,畢竟回來了,大花花的爹卻再也沒有了蹤影。大花花從此成了孤兒。所幸的是,沒有多久,老虎溝廢棄多年的破廟里來了一個和尚,慈眉善目的和尚聽了大花花的故事,收留了他,和尚廟從此成了大花花的新家。本來大花花是一直待在和尚廟里的,自從幾年后在廟里遇到了尼姑,大花花就和老和尚不辭而別了。
只是,那時候的尼姑當(dāng)然還沒有資格叫尼姑,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小翠。小翠姑娘就像山里的竹子一樣修長、搖曳多姿。小翠姑娘一般不出門,白天的時候只待在家里。偶爾有事走出家門,村子里就靜了,靜得能聽見竹子拔節(jié)的聲音。叫得再好聽的鳥兒也停止了歌唱,整個村子靜默成了一幅水墨畫。小翠姑娘是在今年七月七日去了老虎溝的。十八歲姑娘的心事稠得如滿山的塵土,飄飄灑灑浮滿了村子的天空。晚上落了,白天又起,折磨得小翠姑娘只能依靠神靈的法咒。隨同小翠姑娘一起去的小花花按照規(guī)定被小和尚攔在了廟門外。那是小翠姑娘第一次走進(jìn)老虎溝,心兒就像落了小鳥的樹梢一樣上下晃動。小翠跪倒在老和尚面前時,滿山的芍藥花已經(jīng)爬滿了粉嫩的面孔。一直垂著眼皮、手捻念珠的老和尚不由瞪圓了眼睛。半炷香的時間了,老和尚的眼里才恢復(fù)了慈祥的目光。老和尚的目光從小翠身上移到了小和尚的身上。那收回來的目光如劍,一下就把小和尚刺到了門外。蹲在廟門外的小和尚,想像老和尚一樣閉合雙目,卻因定力不夠,不停有露珠一樣的東西滾出眼眶。小和尚臉上的露珠是被一直候在門外的小花花用舌頭舔干的。小和尚就在那時候和小花花成了朋友。
小翠離開老虎溝的時候,已經(jīng)不叫小翠了。小翠變成了“尼姑”,不但小翠變成了“尼姑”,小翠她爹也變成了“老和尚”。這一點,是廟里的老和尚后來當(dāng)著全村人的面宣布的。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是先有的和尚廟,還是先有的村子,或者說自從有了和尚廟和村子,還沒有一次先例一戶人家一次得到兩個封號。這個破天荒的事更把小翠演繹成了飛翔在村子上空的孔雀??兹笍暮蜕袕R飛回來時,身后除了小花花,還多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一直和老和尚相依為命的孤兒。孤兒原來是有名字的,叫小和尚。小和尚和老和尚一樣,一直受到村里人的敬重。自從見了小翠,小和尚不愿當(dāng)小和尚了,而變成了尼姑家的大花花。
大花花和小花花一樣,尼姑趕也趕不走。那一年的七月七日,太陽只照在了尼姑一家人的身上。成了老和尚的尼姑他爹得到消息,一直迎著陽光站在門口,下巴頦上的山羊胡子一翹一翹的。臉上的皮肉因為繃得太緊,皺紋也少了許多。因為迎著太陽,眼睛就不太好使了,一起光屁股長大的伙伴離得很近了,他也看不清楚,目光直瞪瞪地只瞅著天上。剛開始看見小和尚的時候,尼姑他爹的臉上習(xí)慣性地布滿了笑紋,但只笑了一半,那笑容很快就從已經(jīng)僵化的臉上褪去了。
去,拿把掃帚掃掃院子。站在田地中的尼姑她爹不止一次看見小和尚拿個掃帚打掃和尚廟。
哎!小和尚應(yīng)聲而去,高興地抄起了掃帚。
尼姑她爹很滿意自己的表現(xiàn),他在一瞬間就進(jìn)入了他在夢中常常希冀的情景,不但順利地完成了他從小翠他爹到老和尚角色的轉(zhuǎn)換,而且順理成章地把小和尚使喚成了大花花。
只是,從小和尚轉(zhuǎn)換成大花花、揮動掃帚的那一刻,村子里就臟了。
大花花在尼姑家的房門口隨便用樹枝搭了一個棚,每天晚上和小花花一起守衛(wèi)在門口。天蒙蒙亮的時候,就揮動了掃帚,塵土帶著大花花的情緒在村子里到處飛揚,常常把薄霧之中坐在門前的尼姑的心事污染得一塌糊涂。每月七日,是尼姑去老虎溝還愿的日子。那一日,按照慣例,村子里的人都不上工。每家每戶的村民都躺在屋子里睡覺,村子里死了一樣安靜。只有大花花,瘋狂地?fù)]動著掃把,好像要把整個村子和村人掃“醒”。
黃土飛起來,又落下去。村子就在這一起一落中恢復(fù)了寧靜。幾年過去了,村子里一直這樣寧靜。村子里的人也希望一直這樣寧靜下去。這種寧靜里面,透著安樂、祥和;溢著平安、飽暖。
打破這種寧靜的,是天怒。暴風(fēng)雨來臨的時候,伴隨著電閃雷鳴。巨大的山洪傾瀉而下,把村民苦心經(jīng)營的莊稼夷為平地,居住的房屋也岌岌可危。這是多少年都沒有過的事了,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村人經(jīng)過仔細(xì)盤查,才驚慌地發(fā)現(xiàn)了原因,老和尚家的尼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再也不去老虎溝的和尚廟了。這種異常的變故讓村子里的人惶惶不可終日。他們在家里待不住了,每個人都站在家門口,驚慌失措地看著天空,然后把共同的憤怒通過目光傾注在尼姑家。
村子里的人是在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涌入尼姑家的。那天晚上,天空連一顆星星也沒有,但黑通通的空中不時有轟隆隆的雷聲傳來。
老和尚蹲在屋角,面對突然而至的鄰居,沒有了往日的威儀,低頭脫了腳上的鞋,用鞋底不停地在自己的臉上來回抽動。尼姑驚慌著身體躲在大花花和小花花身后,卻怎么也掩蓋不了已經(jīng)隆起很高的腹部。村民們在那一刻都有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面前的尼姑哪里還有一點山中孔雀的模樣?!
誰干的?怒吼聲和雷聲合二為一,驚天動地。
尼姑低頭不停地哭泣,盡管老和尚的臉色已經(jīng)由紅變青,但卻絲毫沒有減慢揮動鞋底的速度。鞋底代替了手掌,一下一下在老和尚的臉上抽打著。
村人并不買賬,說!無數(shù)雙瞪圓的眼睛成了一個個小燈籠。
尼姑嚇得把大花花往前推了推,以便更好地藏在大花花身后。
我,在村人記憶中,大花花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說話了,一旦開了口,竟如佛經(jīng)一般優(yōu)美、動聽,是我干的!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老和尚也停止了鞋底在臉部的摩擦。舒氣之后的人們重新憤怒了,多少年了,村子里也沒有出過這樣的丑事。憤怒的村里人一擁而上,幾下就把罪魁禍?zhǔn)状蠡ɑɡα似饋?,綁在了村外的大樹上。早就有人在樹周圍堆滿了黑乎乎的柴禾。柴禾橫七豎八,似一把把尖刀,團團困住了大花花。大花花面無懼色,鄙夷地看了看村人,然后沖著老虎溝方向喊出了一聲令村里人魂飛魄散的話,老和尚……
村人面面相覷,拿著火把的手忘了點燃柴禾。一聲“阿彌陀佛”從天而降,村人詫異的瞬間,老虎溝的老和尚飄然而至。老和尚雙手合十,微微低頭誦了一句“我佛慈悲”,旁若無人地解開了大花花身上的繩索,帶著大花花飄然而去。
整個村子睡死的時候,已是后半夜了。后半夜燃起的大火,把整個村子都映紅了。村子里卻沒有一個人發(fā)覺。后半夜出現(xiàn)在村子里的,除了火光,還有小翠的哭泣聲和小花花的嘶吼聲。
天亮了,上地的村民跪在田頭照例向老虎溝膜拜時,看見老虎溝里的和尚廟成了一堆廢墟,到處是燃而未盡的灰燼。那仍在殘垣斷壁中燃燒的太陽旗飄起的煙霧婀婀娜娜,似在招魂,嚇傻了一地的村民。村人不認(rèn)識是什么東西,只是看見一個畫在白布上的火紅火紅的太陽已經(jīng)被燒掉了一多半。村人重新雙膝著地,頭顱爭相沒入泥土。
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六年來臨的時候,老虎溝里長出了一棵樹苗,村里人懸在嗓子眼的心才落了地。那樹苗很是奇異,見風(fēng)便長,見雨就躥,很快就長成了一棵大樹。上地的村民開工之前,仍然對著大樹參拜。只是,雙膝著地的村民把頭從泥土中抬起的瞬間,總看見那大樹旁邊有一條狗圍著樹身不停地轉(zhuǎn)圈。那樹傲然而立,滿身的葉子清清爽爽地抖動著,遠(yuǎn)遠(yuǎn)看去,活像一把掃帚。
村子里從此就凈了。
人病
茍來順默默地吃完飯,蜷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動不動。有一段時間了,每天傍晚來臨,茍來順仿佛靈魂出竅、沒有了思想和意識似的,在客廳把自己整成雕塑。老伴兒在廚房忙乎一會兒,出來看一眼,又悄悄地縮了進(jìn)去。廚房里鍋碗瓢盆的聲音就小了一些。一直到廚房里所有的活都忙完了,茍來順仍然沒有動一下的意思。老伴兒一籌莫展地看了半天,終于忍不住伸出手,在茍來順的額頭上摸了摸,又把手放在了自己的額頭上。反復(fù)比較之后,她狐疑地看了茍來順一眼,準(zhǔn)備再一次抬手去摸茍來順的頭部,突然發(fā)現(xiàn)茍來順的眼睛里透出一種惡狠狠的光,挾槍帶棒地直沖她而來,嚇得她不由自主地縮回了手。摸是不能再摸了,老伴兒只能低眉垂眼地站在茍來順的旁邊,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茍來順收回目光,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直愣愣的,好像看著前面,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看。老伴兒不知所措地站了一會兒,終于壯起膽子,問了一聲,病了?
茍來順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了她,好像沒有聽到似的,一聲不吭地又坐了一會兒,抬身站了起來,隔著窗玻璃往外看了一眼,行尸走肉般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樓外,黑暗恣意縱橫,空氣沁人心脾。這是茍來順喜歡的顏色和氣味。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都疲憊地鉆進(jìn)了一個個亮著燈光的小窗戶,整個小區(qū)被夜色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有偶爾開過來的一輛輛小轎車的燈光把夜空撕扯得四分五裂、慘不忍睹。茍來順喜歡黑夜,黑夜如同他的尊嚴(yán)。每次看著好好的夜色被燈光撕裂,一股無名火就直沖茍來順的頭頂。
再加上遠(yuǎn)處星星點點的路燈賊頭賊腦般昏暗、飄移,宛如鬼火一般,使得茍來順極不舒服。茍來順立刻將整個身體埋藏進(jìn)了更黑的陰影中。雖然一切都模模糊糊的,茍來順還是小心翼翼地東張張、西望望,確認(rèn)四周無人之后,才放心地貓腰到了綠化帶的冬青后面。看似密密麻麻、團結(jié)得像一個人似的冬青竟然也有縫隙。茍來順透過它們之間的漏洞,瞪圓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小區(qū)的入口。
那輛車終于來了。
不用靠近,茍來順就知道來的是一輛什么樣的車。那進(jìn)了小區(qū)還開著的遠(yuǎn)光燈顯示出一種得意忘形和目中無人。茍來順更知道坐在車?yán)锩娴氖窃鯓拥囊粋€人。這個人就像釘在茍來順眼里的一個楔子,刺激得茍來順的眼睛直冒火。
十年前,這個人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了茍來順?biāo)诘募夹g(shù)科成了一名小小的工藝員。那時候,茍來順已經(jīng)是技術(shù)科的科長了,只不過因為是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對后進(jìn)廠的這幫號稱為“天之驕子”的寵兒有著一種天然的敵意。雖然牌子沒有他硬,但是,科長的位置在茍來順的屁股底下,一個技術(shù)科的科長收拾一個剛進(jìn)廠的工藝員足夠了。直到今天,茍來順也忘不了這個人當(dāng)初在自己面前低聲下氣的樣子。茍來順很留戀那一段時光——那時候,茍來順的一個眼神、抑或不經(jīng)意的一個臉色,足以決定這個人一天甚至更多天的心情——由于經(jīng)驗不足,這個人編制的工藝出了問題,給廠里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失。身為科長的自己當(dāng)然要依規(guī)嚴(yán)處,以絕后患。當(dāng)他擬出建議開除的報告時,這個身高一米八幾的男人“撲通”跪倒在了自己面前。當(dāng)科長好多年了,第一次有人直挺挺對著自己雙膝著地,盡管這個人跪著也要比自己坐著高。當(dāng)時的愉悅無法形容,茍來順只覺得心里像吃了土蜂蜜一般滋潤和甜蜜。正是由于當(dāng)初一時的受用,自己心里一慈悲,竟然包庇了這個人。包庇的苦果直到今天,仍然像黃連一樣讓茍來順難以下咽。十年后,茍來順退休了,這個人坐上了他的位置。成了科長的這個人很原則,原則到了對待茍來順和其他人一樣的地步。茍來順退休的前一天,受情緒影響在工作上出了一點兒差錯,按照廠里的退休政策,少了一級工資。一級工資本來沒有多少錢,茍來順在位的時候,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的工資。每次發(fā)了工資,隨手就將工資條扔掉了。臨退休時一算工資,茍來順有一種從天上掉到地下的感覺??粗蓱z巴巴的退休金,茍來順一咬牙一跺腳,腆著臉皮低下頭,請求這個人把責(zé)任擔(dān)起來,讓自己拿回這一級工資。這樣的事情茍來順以前處理過,對在位置上的人來說,只不過背個名,經(jīng)濟上沒有任何損失。讓茍來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個小小的要求竟然在這個人的原則面前碰了壁。已經(jīng)好多天了,茍來順一想起來就好像被這個人抽了筋,腰酸腿疼外加懊惱不已。好幾次,茍來順想著想著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更讓茍來順氣憤的是,這個人一副理所應(yīng)當(dāng)、心安理得的樣子,面對自己一丁半點愧疚感也沒有,每天開著原本屬于自己的車在小區(qū)出出進(jìn)進(jìn),一副你奈我何的嘴臉,全然不顧車后茍來順噴火的眼睛。憤怒歸憤怒,茍來順卻沒有辦法。氣急了的時候,茍來順只能沖著飛馳而過的轎車,一次又一次在心里暗暗地詛咒,詛咒這個人出門就發(fā)生意外,徹底從自己的眼前消失。心愿是一回事,現(xiàn)實是另一回事,日歷撕了一頁又一頁,這個人、這輛車依然如故地在小區(qū)張狂著。
于是,茍來順記住了,車型:帕薩特;車牌:某AAXXXX。
又一道光柱橫掃了過來,那光線很強,像一把利劍似的,穿過綠化帶的草叢,直捅向茍來順的眼睛。一瞬間,茍來順感覺眼睛被刺傷了,半天沒有了視覺。好在茍來順不用再看,單從燈光上就知道這是一輛什么樣的車,車?yán)镒裁礃拥娜?。在整個小區(qū)里面,配置這種剛剛上市的氙氣燈的只此一輛。這種燈光很霸道,能把黑夜變成白晝,讓人黑白不分。茍來順當(dāng)然知道開這輛車的人和這種燈光一樣霸氣十足。茍來順也當(dāng)了大半輩子領(lǐng)導(dǎo),一般不和別人比較,因為沒有必要。他在位的時候,也曾經(jīng)和這個人一樣。茍來順一直認(rèn)為,作為一個領(lǐng)導(dǎo),沒有霸氣是不行的,是管不住手底下的人的。當(dāng)初,他如果沒有一言九鼎的威力,那個跪著也比自己坐著高的人是不會在自己面前屈膝的。但問題是,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實太殘酷,有些事情不比較還真不行。就像這個裝著氙氣燈的車主,和自己是一個屬相,應(yīng)該還比自己大好幾個月。按照政策,這個人應(yīng)該先他退休。事實是,自己退了快半年了,這個人還穩(wěn)穩(wěn)地坐在位子上。茍來順接到退休通知的時候,曾經(jīng)質(zhì)疑過。雖然人事部門呈給他這個人檔案里的年齡比他小幾歲,茍來順壓根就不相信,作為人事科長的這個人別說改改年齡,就是改變性別也是輕而易舉的事。讓茍來順氣不順的是,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而沒有過多追究,就是想通過這個人把兒子從車間調(diào)往科室。兒子一直是茍來順的一塊心病,茍來順覺得是自己在位的時候整天忙于工作,疏于對兒子的管理,才使兒子沒有跨進(jìn)大學(xué)的校門,只混了一張技校文憑。兒子進(jìn)廠后工作還是很努力地,只是由于工作環(huán)境不好,三十多了連個女朋友也沒有。雖然在家里老伴兒對自己言聽計從,自己一拉臉大氣也不敢喘,但兒子卻對自己橫挑鼻子豎挑眼,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得很是讓他頭痛。茍來順靜下心來反思的時候,也覺得對不住兒子。自己退也就罷了,只是希望能給兒子換一個環(huán)境好一點的工作,早點成個家,也就了了自己的一塊心病。茍來順沒有想到又一次出現(xiàn)了意外,現(xiàn)任人事科長的這個人竟然以兒子學(xué)歷不夠而將自己拒之門外。氣憤是很必然的事,怒火中燒的茍來順就向廠領(lǐng)導(dǎo)寫了一封匿名舉報信。幾個月過去了,這個人毫發(fā)未損,仍然當(dāng)著人事科長,仍然開著氙氣燈的小車在小區(qū)橫沖直撞。
不是茍來順想記住,而是不得不記住,車型:本田雅閣;車牌:某ABXXXX。
最后那輛車終于來了。
這是一輛不事張揚的車,車燈不是很亮,車也很普通,好像怕驚擾了人似的,輕輕地駛了過來。如果把這輛車看作一個人的話,那就是最普通的一個人,一個一融入人群再也找不見的人。開這輛車的人,是不是也普通得像他的車一樣?底細(xì)只有茍來順知道。在工廠干了一輩子了,尤其像茍來順這樣身處領(lǐng)導(dǎo)崗位的人,每天都是戴著面具工作的。茍來順曾經(jīng)認(rèn)真地想過這個問題,不是不相信人,而是現(xiàn)在這個社會,處處布滿了陷阱,你沒有傷人心,難保別人沒有害你意,茍來順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因而,茍來順平時為人處事,處處賠著小心,事事透著謹(jǐn)慎。尤其是同僚之間,不能像對待下級一樣為所欲為,言語交談?wù)f一半留一半是常有的事。茍來順知道這樣做的結(jié)果很難交到朋友,特別是無話不談的朋友。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事實上,茍來順卻有一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知己。多少年了,茍來順一直很慶幸有這么一位朋友可以互訴衷腸。大半輩子過來了,又一直在領(lǐng)導(dǎo)崗位上,誰的肚子里沒有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那既是隱私,又是一種不吐不快的榮耀。這些事日積月累,越來越多,沒有消化渠道會憋壞人的。因為有了這個人,茍來順才有了這個渠道,他們的關(guān)系按時下的標(biāo)準(zhǔn)比“四大鐵關(guān)系”(一起下過鄉(xiāng)、一塊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塊嫖過娼)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人就是剛剛過去的這輛車的主人,也是茍來順今晚苦苦守候的最后一個人。茍來順等待這個人的時候,心里一直有一種苦不堪言的酸楚。這個人是茍來順掏過心窩子的人,也是連皮帶骨傷害茍來順最深的一個人。茍來順在位的時候,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自己一直沒有分到理想的住房。老伴兒雖然沒有說什么,也不敢說什么,但茍來順不止一次看到老伴兒面對新樓時渴望的目光。辦完退休手續(xù)以后,茍來順決定滿足老伴兒的這個心愿。在茍來順看來,滿足這個愿望只不過是舉手之勞,因為,他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雖然為人很低調(diào),但卻占據(jù)著房產(chǎn)科長的位置,掌控著全廠所有福利房的分配大權(quán)。
茍來順?biāo)酪膊怀姓J(rèn)這個人也是一個勢利小人,他發(fā)誓一定要找到原因,卻一直沒有找到。既然找不到,茍來順就認(rèn)為沒有任何原因。他只能面對美好的愿望像自己吹出來的肥皂泡一樣在眼前四分五裂的現(xiàn)實。
記住這輛車是沒有辦法的事,茍來順必須給自己一個交代。車型:桑塔納;車牌:某ACXXXX。
零點過后,該回來的車載著該回來的人都回來了,再也沒有車燈騷擾了。黑夜又重新統(tǒng)治了小區(qū)。一扇扇窗戶里的燈陸續(xù)熄滅,整個小區(qū)的人都閉眼了,藏在草叢后的茍來順慢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他活動了一下腰肢,胸腔里就有了一種“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感覺。偌大的小區(qū)就這樣成了茍來順一個人的天下,茍來順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夜行俠,在黑暗中活了過來,他一下子變得精神抖擻,走起路來穿梭自如卻又虎虎生風(fēng)、霸氣十足。雖然是輕車熟路,來到那輛桑塔納跟前時,茍來順還是仔細(xì)地、很負(fù)責(zé)任地核對完車牌號,才從口袋里不慌不忙地拿出了榔頭和鐵釘。茍來順揮動榔頭,一下一下很認(rèn)真地砸在鐵釘上,榔頭撞擊鐵釘?shù)穆曇粼诎狄估锓滞馇宕?,房產(chǎn)科長就住在身后的二樓,茍來順一邊砸一邊看,直到把房產(chǎn)科長的目光吸引到黑漆漆的窗戶玻璃后面,一絲笑意才慢慢地爬上了茍來順的臉龐。茍來順果斷地把玻璃后面的目光拋在身后,此時,他的眼里只有腦袋。那四條輪胎個個成了房產(chǎn)科長的腦袋,四個鐵釘在榔頭清脆的撞擊聲中帶著茍來順的快意全部沉默在了輪胎里。之后,茍來順又圍繞桑塔納走了一圈,確定鐵釘全部沒入輪胎之后,才慢騰騰地離開了。離開之前,茍來順當(dāng)然沒有忘記向黑乎乎的玻璃投去挑釁的目光。讓茍來順失望的是,玻璃后面明明有人,卻好像沒有人似的,一片靜默。茍來順感覺自己就像在足球場上一樣,帶著球左沖右突,終于一腳破門,卻發(fā)現(xiàn)原來面對的是一個空門,守門員站在一旁冷眼觀看,根本就沒有打算阻止和撲救。這讓茍來順很沒有成就感,也感覺很沒有意思。他沒有待下去的必要了,只能悻悻地向帕薩特走去。
茍來順的口袋里還有鐵釘,但他不想把它們用在帕薩特的輪胎上,他覺得對人不能一概而論,要區(qū)分輕重以呼應(yīng)對自己的傷害程度。茍來順覺得自己是一個愛憎分明卻又光明正大、敢作敢當(dāng)?shù)娜恕2扇⌒袆又?,茍來順有意咳嗽了幾聲,聽到住在一樓的技術(shù)科長家里有了動靜,他才有條不紊地從口袋里拿出鐵釘,把鐵釘實實在在地抵在車身上,然后圍著帕薩特跑動了起來。鐵釘在車身上劃動的聲音猶如沖鋒的號角,嘹亮而又鼓舞人心,帶給他無盡的亢奮和快感。茍來順想,人被毀容了肯定不好看,車被毀容了到底好看不好看呢?茍來順停下腳步,想認(rèn)真地看一看辛苦努力換來的成果,無奈車身的顏色和黑夜融在了一起,茍來順看不清楚。但茍來順有的是辦法,看不見了就摸,當(dāng)那些劃痕實實在在地反映在手上時,茍來順得意地把挑釁的目光移到了一樓的窗戶上。茍來順分明感覺到窗戶后面有人影晃動,但暗夜還是寂靜得像暗夜一樣,沒有一點兒聲響。這種寂靜使得茍來順懷疑自己是否做了無效勞動。茍來順又站了一會兒,內(nèi)心期待著有人破窗而出,甚至一場風(fēng)暴降臨。周圍仍然一片寂靜,寂靜使得茍來順的臉色有些發(fā)燙,茍來順覺得自己揮出去的拳頭又一次落空了。他感覺沒意思透了。他惡狠狠地沖著一樓的窗戶吐了一口濃痰,無奈地離開了帕薩特,來到了本田雅閣的跟前。
雖然退休以后,自己沒有了專車,但卻不影響茍來順對車輛的了解,本田雅閣的燈光本身沒有這么耀眼,它的標(biāo)準(zhǔn)配置可以是任何燈具,但肯定不是氙氣燈,就像它的主人的實際年齡不是檔案里的年齡一樣。沒有了規(guī)矩,難成方圓。違反規(guī)矩的事總是令人憤恨的。這輛車的燈光超出了它應(yīng)有的亮度和自己容忍的限度。燈太亮了當(dāng)然會傷人的眼睛,茍來順不想讓它再傷自己、也傷別人了。忙了半晚上了,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了,他不能再做無謂的辛苦了。靜靜地站在本田雅閣跟前,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茍來順揮起了榔頭。榔頭在暗夜中劃出了一個有力的弧度,準(zhǔn)確地?fù)粼诹塑嚐羯?。車燈破碎的聲音在暗夜中顯得是那么的夸張,夸張到了茍來順很滿意的程度——旁邊有戶人家屋子里的燈亮了,正是茍來順期望的窗戶。一擊奏效,茍來順得了鼓勵,重新變得興奮起來,他盡量使自己的動作更規(guī)范、幅度更大地又擊在了第二個車燈上。破碎的玻璃渣子四處飛濺,有幾片似乎還濺在了茍來順的臉上。茍來順顧不上面部傳來的疼痛感,他像一個準(zhǔn)備赴死的劍客,劍柄已經(jīng)出鞘,劍鋒在暗夜里發(fā)著寒光,隨時準(zhǔn)備著和跳出來的人決一死戰(zhàn)。茍來順又一次失望了,那剛剛亮起的燈光只亮了一會兒,又無聲無息地關(guān)閉了。突然暗下來的窗戶好像冬夜?jié)娺^來的一桶水,迎頭澆在了茍來順的頭上,令茍來順猝不及防而呆若木雞。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成了“落湯雞”的茍來順覺得這種結(jié)果比戰(zhàn)死“戰(zhàn)場”還要屈辱。茍來順發(fā)瘋了,他掄起榔頭,對著四周濃濃的夜色一陣狂砸亂舞,似乎人事科長的腦袋就藏在稠稠的夜色中。直到胳膊感覺到酸痛了,那盞滅了的燈光也沒有重新發(fā)出亮光。
茍來順只能在黑夜中“全身而退”了。他一邊往家走,一邊自我安慰,沒有了車燈的車肯定不刺眼了,也一定開不成了。
來到自家樓下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整個小區(qū)只有自己家亮著燈,他知道老伴兒沒有睡,還在等著他。多少年了,只要他還沒有回家,他們家的燈就一直亮著。茍來順感到一陣嘲諷,在一起大半輩子了,老伴兒還是不了解他,還是不知道他喜歡黑暗,不喜歡燈光。茍來順一進(jìn)屋,不顧老伴兒詫異的目光,就關(guān)掉了所有的燈。當(dāng)他重新被黑暗吞噬時,久違的充實感卻沒有如約而至,縈繞在內(nèi)心的依然是說不出的空虛和無聊。茍來順又像晚上出去前一樣,久久地坐在客廳里,一動不動。老伴兒摸黑蹭到了跟前,站了很久才問了他一句,你怎么了?弄得滿臉是血,沒事吧?
這話在茍來順聽來,更像一句無情的嘲諷。今晚遇見的屈辱太多了,茍來順不能容忍這種屈辱再在自己的家里發(fā)生。茍來順終于有了出氣筒,太憋屈了,他需要發(fā)泄。茍來順猛地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沒想到老伴兒早有防備,往后一退立時隱身到了臥室里。氣急的茍來順一揮手,榔頭砸在了已經(jīng)關(guān)閉的臥室門上。這一扔很有力量,不但成功地在門上砸出了一個洞,而且榔頭落在地板上,把瓷磚敲開了幾條縫。即便如此,老婆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直挺挺站在客廳里的茍來順看著門洞里爭先恐后透出來的光束,準(zhǔn)備再一次行動。還沒等他撿起地板上的榔頭,臥室里的燈滅了,客廳又一次陷入黑暗中。茍來順愣愣地看了半天,腦中又一次沒有了著力點,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慢慢地把身體蜷縮在了沙發(fā)里。黑暗籠罩了茍來順,茍來順鼓著圓圓的雙眼瞪著黑夜,一動不動,一直到天亮。
茍來順又一次走出家門,是在第二天夜幕來臨之后。
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看看四周無人,茍來順又一次貓身在了綠化帶的冬青后面。為什么要藏身,茍來順不知道,更說不清楚,他只是覺得自己喜歡待在比黑夜更像黑夜的地方。
和預(yù)感的一樣,那輛帕薩特又一次出現(xiàn)了。茍來順覺得它似乎有意在和自己斗氣,進(jìn)了小區(qū),仍然打著遠(yuǎn)光燈,一副橫沖直撞的張狂樣子。強烈的燈光不但刺得茍來順的眼睛很不適應(yīng),而且晃得茍來順的心里很不舒服。茍來順突然覺得心里堵得慌,他在綠化帶里再也待不住了。茍來順沒有想到自己的身手即使到了退休仍然顯得是那么的敏捷和輕巧,他從冬青后面一躍而起,一個箭步就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被大燈籠罩了的通道上。橫行慣了的帕薩特自然沒有想到車前會突然出現(xiàn)一個人,制動蹄死死咬住制動鼓的摩擦聲在小區(qū)里異常尖利。幸運或者不幸的是,車在離茍來順一步遠(yuǎn)的地方停住了。氣急敗壞的技術(shù)科長狠狠地摔上了車門,山一樣立在了茍來順的面前。
茍來順背對帕薩特,一動不動,穩(wěn)若磐石。
您可嚇?biāo)牢伊?。技術(shù)科長的聲音竟然顫抖著。
茍來順不說話,原來在位的時候,茍來順不說話比說話的威力還要大。只要茍來順不說話,別人就不敢說話。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茍來順不說話,技術(shù)科長卻一直在說,茍老,您沒事吧?
茍來順繼續(xù)不說話。
技術(shù)科長恢復(fù)了鎮(zhèn)定,換上了一副笑臉說,茍老,您要沒事就把路讓開吧。您看看,您堵住我沒什么,關(guān)鍵是您把房產(chǎn)科長和人事科長也堵在后面了。他們可都是在廠里說一不二的人物。
茍來順回頭看了一眼,果然看見本田雅閣和桑塔納的主人已經(jīng)走了過來,直到這時,茍來順才感到有一絲暢快從心頭掠過。他要的就是這樣的場景。茍來順越發(fā)把腿用成了釘子,牢牢地楔在了路面上。很快,廠里最有權(quán)勢的三個科長同時站在了茍來順面前,這正是他所期待的。
人事科長和房產(chǎn)科長看著茍來順,表情竟然很親熱,我說誰敢擋道,原來是老茍啊。話音落處,三個人一起笑了。笑聲感染得周圍圍觀的人也笑了起來,小區(qū)夜空瞬間飄蕩著歡快祥和的聲浪。
血液沖上了頭頂,但茍來順忍住了。沖著年輕的技術(shù)科長,茍來順也笑了,這種突然從嗓子里擠出來的笑聲很怪異,活生生把技術(shù)科長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年輕人,車沒事吧。
技術(shù)科長聞聲恢復(fù)了笑容,茍老,沒事啊,今天在上班路上,不小心蹭了一層漆?,F(xiàn)在的修車技術(shù),真是叫高,一天時間,連打膩子帶烤漆,全好了。要不您看看,一點兒痕跡也沒有,跟新的一樣。茍來順不相信,圍著車轉(zhuǎn)了一圈,果然沒有看見一點兒劃過的痕跡。茍來順只能轉(zhuǎn)移戰(zhàn)場,把目光落在了人事科長身上,你的車燈也修好了?
人事科長笑得意味深長,老茍啊,好眼力。我昨天不小心撞了車,你說奇怪不奇怪,別的地方都好好的,就把兩個車燈撞壞了。這不,今天去了4S店,不到一個小時就換了兩個新的。真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今天開車的時候,感覺眼前亮堂多了。說起來我還真有點感謝撞壞我車燈的那個王八蛋。
房產(chǎn)科長不等茍來順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已經(jīng)哈哈大笑了,我說老茍啊,謝謝你的關(guān)心了。我也一樣,昨天不小心車胎上扎了幾顆釘子,今天干脆讓司機去換了四個新胎,開起來硬是比昨天順暢多了。
茍來順不想繼續(xù)和他們廢話了,這樣廢話下去明顯對自己不利,他直視著三個人,知道你們的車為什么壞?是怎么壞的嗎?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知道,當(dāng)然知道了,我們自己損壞的車自己怎么會不知道呢?都怪平時開車的時候太不小心了。
茍來順?biāo)菩Ψ切Φ乜粗?,真是你們自己弄壞的?/p>
我們也想找個替罪羊,但自己弄壞的想賴別人沒有道理啊。
茍來順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那憋了一肚子的氣竟然沒有了方向和著落,茍來順明顯地感到有點底氣不足了??粗龔堃馕渡铋L而又得意忘形的臉,他突然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笑柄。原本他是想給別人難堪的,結(jié)果不但沒有傷到別人,卻使自己徹徹底底地淪為小區(qū)里的一個小丑,更成了小區(qū)里一條毫無理由的攔路的老狗。
茍來順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他覺得不僅自己病了,這三個人更有病。他們明明知道車是怎么壞的,為什么不承認(rèn)呢?正是因為他們不承認(rèn),茍來順甚至沒有了和他們平等對話的機會,更別說出一口惡氣了?;氐郊业钠垇眄樉谷黄铺旎牡匕l(fā)現(xiàn)自己家里黑漆漆的,而屋內(nèi)傳出的響聲確確切切地表明老婆在家。茍來順的腦子一陣發(fā)蒙:回到自己家,家里的燈竟然一盞不亮?更具嘲諷的是,這些燈卻不是他關(guān)的!這樣的家還是家嗎?這樣的家還能待嗎?茍來順無法忍受了,他轉(zhuǎn)身拉開門,幾乎跑出了樓門,一頭扎入了黑暗中。
前方,是比家里更黑的黑夜。
無邊無際。
無窮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