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飛廉
八月十八寶偉“過十歲”,這是云英跟申如結(jié)婚后,家里辦的頭等大事。大清早,申如在雞鳴聲里,爬起來在大門口放了萬響的鞭炮,做出告示,然后用肥皂洗干凈手臉,在堂屋的神柜前面點(diǎn)亮香燭,燒紙,用云英炕的白豆腐、煎的紅鯉魚、煮的豬頭肉加上一壺谷酒供“腦殼”。倒完夜壺的漢生老爹站在一邊看,寶偉爬起床去茅房回來,也被他父親申如扯去磕了幾個頭。黃裱紙燃著的草味、鞭炮炸開的硝味、酒肉的葷香——這些混合到一起,就會將白發(fā)童顏的“腦殼”們由冥冥中召喚出來,用“隱身術(shù)”坐在八仙桌上一邊搖頭晃腦喝酒吃菜,一邊聽申如嘮叨。太陽剛升到艾清家楊樹的樹梢,親戚們就陸陸續(xù)續(xù)地挑著擔(dān),挽著筐,穿著花花綠綠的新衣服來了,擔(dān)與筐里裝著豬肉、雞蛋、面條、馓子,用白布蒙好,白布上鋪著蒼綠的柏樹枝。他平子舅舅,翠英舅媽,國軍表弟,國云表妹一家;他木蘭姑媽,建國姑夫,云娥表姐,小平表弟一家;他鳳英姨媽,云志姨伯,陽陽表弟一家;連金神廟李家的姑婆都牽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翠蓮表姐來了,姑婆是漢生老爹的妹妹,來得少,翠蓮是在集上長大的姑娘,她過十歲的時候,寶偉也跟他的媽一起去趕過禮。翠蓮穿著連衣裙,裙子果然就是荷葉一般的翠綠色,撇著嘴,一副不愛理人的樣子,其實(shí)金神廟又不是城,又不是鎮(zhèn),她一個小丫頭,哪來這么大的架子啊。
十來個親戚,再加上二十多個村里未出五服的叔伯兄弟,吃飯的時候,坐上四張八仙桌,擠滿了堂屋。為了準(zhǔn)備這頓待客的中飯,云英嬸昨天就派申如去金神廟,割肉稱魚,買黃花、苕粉、木耳、蓮藕、香菇、海帶、生姜,回來后又挑了四五只家養(yǎng)的雞殺了,自己動“炸鍋”,炸豆腐、炸藕夾、炸茄夾、炸元子,滑魚,炒肉,今天又請來翠紅媽、川英嬸她們幫忙,總算是十幾道湯和菜,整整齊齊地端了出來。上紅燒肉的時候,申如又去門外放一掛千響的鞭炮,放完鞭炮,走進(jìn)堂屋謝客。平子舅舅是客人代表,在外甥過十歲的酒席上,當(dāng)之無愧地坐在第一席的第一位。申如說:“他舅爺對不住啊,讓你花鈔了,菜做得不好,喝酒,喝酒!”花鈔是送了禮金的意思,平子已經(jīng)被谷酒弄得紅光滿面,站起來作揖:“申如哥莫講客氣,菜很好,酒也很好!”建國姑夫與云志姨伯也跟著起來講禮。紅燒肉很快就會被大人小孩的筷子陣消滅一空,接下來上了蘿卜燒肉和豬肝湯,就可揭開熱汽騰騰的飯甑盛飯。大家酒足飯飽,坐在堂屋與外面的椅子上,喝茶的喝茶,抽煙的抽煙,夸白的夸白。這時候,云英嬸的心也放下了一大半,跟翠紅媽、川英嬸她們一起用大腳盆涮完碗碟,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動員大家打麻將。
中秋之后涼颼颼的天氣,西風(fēng)由保明家門口吹過來,將寶偉家門口的楝樹與楊樹葉子吹得翻白背。大伙兒將四張八仙桌由堂屋里扛出來,放在樹蔭里,用瓦礫墊腳塞平。將平子舅舅、建國姑夫、云志姨伯湊成一桌,申如上桌去陪,四個男將都酒上了頭,赤紅著臉,嘴上叼著煙,趁著酒意將麻將子搓得山響。女客們由李家姑婆、翠英舅媽、木蘭姑媽、鳳英姨媽組成一攤,其他兩桌,則由隔壁鄰墻的叔伯嬸娘們自己搭班子。一時間,寶偉家的門前,就變成了麻將場。云英嬸與一幫沒排上號的婦女在一邊看,按照云英嬸的看法,是看麻將比打麻將更有意思,就像在金神廟看戲,唱戲的人好累,看戲的人都高興。她坐在平子的后面,看自己的弟弟打牌。平子手氣不錯,一圈下地,就有一個“清一色”上手,再一圈,又有一個“七對”,弄得申如等三個男人都皺起了眉頭。云英嬸這一桌盼著平子多贏,另外一桌,則是盼著李家姑婆能由三員女將的圍剿中殺出一條血路,她這種想法可不現(xiàn)實(shí),翠英、木蘭、鳳英都是各處山寨里來的女強(qiáng)盜啊,一點(diǎn)都不怕這女廉頗。她哥哥漢生老爹在后面替她瞄著,也沒有用。幾圈下來,李家姑婆就全無斗志,慌慌張張地說:“我被這三個惡婆娘弄得‘跳傘’了,我要回金神廟,我家的豬還沒喂呢!”“跳傘”是村里剛發(fā)明的話,意思是將身上的錢輸?shù)镁?,只好從牌桌落荒而逃?/p>
好在八月日影已短,下午兩三點(diǎn)鐘開的麻將桌,到四五點(diǎn)鐘,太陽就有了下山的架勢,將落 不落地掛在保明家的榆樹上,斜斜地照滿鄭家河全村。寶偉家門前靠西的豬屋下面,種了一棵桂花樹,已經(jīng)有碗口粗細(xì),前幾天開了一樹花,黃昏甫到,桂花的香氣更釅了,打麻將的人,都被西風(fēng)吹來的桂花香弄得神清氣爽,男人們的酒也由此醒過來。平子舅舅說:“大伯,哥、姐,日頭不早了,我們得回家了?!鳖I(lǐng)頭的客人講禮呢,其他的人也跟著停下來,準(zhǔn)備回家去。申如嘴拙,哪里會留客,云英嬸可不干,將弟弟重新按在凳子上:“你這個舅舅,還有姑婆、姑媽、姨媽們輕易不來,明天又是星期天,孩子們都不上學(xué),今天莫回去!前幾天我就將床鋪都清好了,趁著天氣好,大洗大曬,被子臥單,干凈,墊絮下的稻草,也是新的!我這就和川英去做晚飯,吃了飯,大家繼續(xù)打牌。平子你贏了錢,一百多塊?。∧愫靡馑甲??”姐姐的一番話,義正辭嚴(yán),平子舅舅只好委屈地坐下來,在夕陽光與桂花香里,繼續(xù)出牌。主場穩(wěn)定,其他三場的麻將卻是該散掉了,村里的人,不能再坐下來等云英嬸家的晚飯了,理好錢,男人們還可去看看田水,女人們則該去菜園里掐菜做飯了。翠英、木蘭、鳳英幾個,去各自的男人后面站著看牌,李家姑婆跟漢生老爹,總算是能逃離輸錢的噩夢,在一邊講講閑話了。
不久孩子們也蕩路回來了。大人們打牌的時候,寶偉領(lǐng)著他的一批表兄弟、表姐妹,還有村里的一幫孩子,一會兒去東邊小學(xué)校的煤核操場邊上,用木頭拍子拍乒乓球,一會兒去南頭邦勝家的棗樹上打棗子,一會兒又去北頭保軍家的梧桐樹上吃桐籽,總之是巴不得將村里所有的好東西,都獻(xiàn)寶似的,拿出來給國軍表弟、國云表妹、云娥表姐、小平表弟、陽陽表弟、翠蓮表姐這六個孩子玩才好。人家翠蓮表姐,穿著荷蓋一樣的連衣裙,干凈漂亮的一個集上孩子,板著臉,撇著嘴,仙女似的跟在這群鄉(xiāng)下孩子后頭。打乒乓球的時候,她說連拍子都買不起,球都是破的;摘蓮蓬的時候,她又怪寶偉將荷葉弄破了——其實(shí)荷葉過幾天都會枯萎掉的啊;打棗子,她又嫌邦勝家的棗子不甜,像啃木頭;輪到吃桐籽,她都不相信桐籽可以吃,寶偉只好將桐籽剝開,將核里的白乳擠出來,翠蓮表姐用小指頭沾了一點(diǎn),到嘴巴里嘗過了,才放心地跟著一群孩子,嚼起桐籽來。
天擦黑,寶偉乖乖地領(lǐng)著蝦兵蟹將回來吃飯,大人們在打最后一圈麻將,李家姑婆與漢生老爹坐在桂花樹下的椅子上講話。李家姑婆一把將寶偉扯過來摟在懷里:“乖乖,你今天挨打了沒有啊!”一語驚醒夢中人,孩子們圍過來,將寶偉由李家姑婆的懷里搶出來,又是鑿栗暴,又是拍屁股,邦勝還要學(xué)《少林寺》里的禿鷹,飛起來踢一腳。寶偉也只好捂著腦袋,將自己當(dāng)成是一只烏龜,由著這些家伙過手癮。翠蓮前兩年過十歲,可沒有人敢碰她,人家想到她那一張刀子嘴,又好哭,大概也不太敢出手。她顧不上荷葉裙子,使勁推著艾清與邦勝,老母雞護(hù)雞崽似的攔在寶偉身前,不讓他們伸拳動腿“打香嬴”。漢生老爹在一邊嚷:“打夠了打夠了,伢們的莫弄假成真!”那邊平子舅舅推倒胡掉的一把牌,扭過頭說:“還要打還要打,越打越有火!”說得身后圍觀的女人都笑了起來,平子說:“你們莫笑,我過十歲時,鼻子都被隔壁的伙計打得流血,我都沒吭氣。男人一生,挨兩次打,一個是過十歲,一個是接媳婦的頭一條,去女方家里打折返。”小伙伴們停住手腳,李家姑婆又重新將寶偉摟到懷里:“乖乖,過十歲,挨了打,越打越肯長,泡桐樹似的,再過幾年,姑婆就來看你結(jié)媳婦!”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云英嬸不知道這句詩,但她未必沒有這樣的情懷。熱了一些中午待客沒用完的菜,招呼大家簡單地吃了晚飯,保明家西頭的晚霞由紅變紫,由紫變黑,黑暗里一顆星星接著一顆星星跳出來。申如他們將借來的三張八仙桌還回去,將自己家的八仙桌搬到堂屋里,將屋子的四角,都點(diǎn)上煤油罩燈,四盞燈,將堂屋照得亮堂堂的,中堂上毛主席華主席的畫像,毛主席嘴角的痣,綠豆似的,華主席的笑,有一點(diǎn)勉強(qiáng),都看得很清楚。四個男人喝了一點(diǎn)酒,抽了一陣煙,去外面豬屋里的茅房小便回來,繼續(xù)大作戰(zhàn),他們的女人繼續(xù)圍觀——“不到轉(zhuǎn)鐘,你們面前堆的錢,都是紙,連冥鈔都不如!”李家姑婆由平子后面走過去,大聲說。經(jīng)歷了白天“跳傘”的慘痛教訓(xùn),她謝絕了那幾個惡婆娘的挑戰(zhàn),提著椅子,繼續(xù)去門外桂花樹下面,跟她的哥哥漢生老爹講閑話。
十八的月亮自然是沒得十五的圓,升起來也有點(diǎn)晚,藏在桂花樹梢上,好像一張?zhí)焐虻谋忾熍四?。漢生老爹自己拿把蒲扇,又遞了一把給李家姑婆搖。其實(shí)早出了伏,除了白天飯蒼蠅還在盯著魚肉飛來飛去,蚊子多半都下河畈了。可是手搖了一個夏天的蒲扇,一下子怎么改得過來?
“我的棺材和棉布,云周都準(zhǔn)備好了,棺材是用杉木板子做的,蠻厚。”李家姑婆說。
“我的棺材,也跟申如講了,明年一開春,就請木工。棉布還缺幾尺,云英忙,她說去金神廟買算了?!睗h生老爹講。
“孝布和睡棺材的衣裳,還是得自己做合規(guī)矩,長袍大袖,哄亡人過世,怎么能去金神廟買呢。云英這個婆娘百么樣都好,就是不愛織布。金枝嫂子織得一手好棉布,要是她還在,你這些衣服早辦全了。你也別操心,我冬上給你織,一年多織幾尺,三五年就夠了?!崩罴夜闷耪f。
“好,就是你多耐一點(diǎn)煩?!睗h生老爹講。
“這時間過得也易得,我覺得提著提簍,來給寶偉過滿月,好像還是昨日。寶偉乖,好生,接生的肖大婆將他接出來,剪了臍帶,還沒打屁股,他就哇地哭出來了,肖大婆還夸他:‘接了這么多兒,這是最還債的一個!’”李家姑婆說。
“是易得。他小學(xué)念書??嫉谝幻壬耆鐣x。老師們也歡喜他,前幾天北頭的金房老師還專門送了兩斤煤油,給他晚上點(diǎn)燈做作業(yè)?!睗h生老爹講。
“金枝嫂子都走了二十年了吧!”李家姑婆說。
“那有!她是四清那年八九月死的,白天還在地里扯棉梗,晚上回來就開始倒氣,脖子后面,長了一串皰,穿頭了!”漢生老爹講。
“可憐寶偉連他奶奶都沒看到,多伶俐的一個人?!崩罴夜闷耪f,“將翠蓮說給寶偉吧,等到冬月間,讓魏家河的瞎子算算他們的八字,合得來,就叫媒人到金神廟送節(jié)禮?!?/p>
漢生老爹用煙桿抽著旱煙,一口氣將煙鍋里紅紅的煙灰吹老遠(yuǎn):“好,你嫁到金神廟,金神廟再將翠蓮嫁回來,有借有還,也是應(yīng)該的?!?/p>
李家姑婆說:“我看翠蓮還蠻護(hù)寶偉的,你看寶偉剛才挨打,她都撲到他身上去了。女大三,抱金磚,好!”說得老兄妹都笑了起來。
那邊孩子們還在月光之下做夜游神。月亮擺脫了楊樹、榆樹、楝樹的羈絆,升到了村子的正中央,將樹影曲曲繞繞地照到地面,將村巷照得像一個玻璃世界。寶偉將表兄妹們與邦勝、艾清他們混在一起,分成兩堆,每一邊都有四五個人,玩“闖麻城”的游戲。對方手牽手,圍成一個圓圈。這邊的孩子們排成隊(duì)。做“城池”的孩子們一起唱:“天上滿天星,地下闖麻城,麻城闖不開,獨(dú)要某某來。”被點(diǎn)中的這個某某,就去闖人家用手牽起來的城墻,如果將人家的手撞松掉,就贏了,可以帶一個“俘虜”回來。沒有松,這隊(duì)孩子就會唱:“天上滿天星,地下闖麻城,麻城闖不破,是個孬家伙?!辈堰@個家伙留下來作“俘虜”。輪到寶偉他們一方圍成圈的時候,翠蓮跟寶偉拉著手,他們的手緊緊地扣在一起,她的手心里都汗津津的。輪到寶偉他們?nèi)スコ?,對方的邦勝總是帶頭唱:“麻城闖不開,獨(dú)要翠蓮來!”弄得翠蓮又氣又急,她愛惜著她的裙子呢!她對邦勝講:“你再叫我,我就用牙齒咬的!”邦勝看著她白白的小虎牙,倒真有一點(diǎn)怕了,這時候多半是由寶偉代翠蓮出戰(zhàn),盯著那邊國云表妹與云娥表姐手牽手的地方,一鼓作氣,就將人家的天門大陣,沖了個稀里嘩啦。
李家姑婆聽到孩子們唱闖麻城,問漢生老爹:“我活了一輩子,也不曉得這個麻城到底在哪里?!睗h生老爹想想說:“五六年修水利,我去過東邊的麻城縣,也有人講,真正的麻城在更遠(yuǎn)的江西省的山里,也有老一輩講,這個麻城,是在天上。”一邊說,就見云英嬸從堂屋里出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找孩子們?nèi)チ恕?/p>
也不知道寶偉將軍贏了幾陣,邦勝將軍又贏了幾陣,這時候真正的穆桂英——云英嬸來了,她對著寶偉喝道:“小短壽的,都幾昝了,還不回家睡!”孩子們就在她的獅子吼里,一哄而散了。村里的孩子各回各家,寶偉家來的新客,則由云英嬸帶著,回到家里,一個一個洗澡,安排睡場。云英嬸用睡柜、曬棉花的箔子、門板、新稻草,一共鋪出了三個臥鋪,所以國軍、國云他們,還有一會兒麻將散場后的一些大人,都要被安排到川英嬸、翠紅媽她們家里去借宿。寶偉的床很寬,安排的是他跟李家姑婆、翠蓮一起睡。李家姑婆與翠蓮睡在一頭,寶偉自己枕著長長的蕎麥枕頭,睡在另外一頭,靠近著堂屋的板壁。入睡之前,寶偉還可以由板壁的縫隙里,看到正在打麻將的人們,平子舅舅、建國姑夫、云志姨夫,父親申如背靠著板壁。圍觀的女人們都去洗睡了。只剩下這四個男人,抽著煙,喝著茶,稍顯冷清地打著牌——他們大概要打到轉(zhuǎn)鐘,雞叫,才會去睡吧。平子舅舅的臉已經(jīng)沉下去了,建國姑夫與云志姨夫則是一臉的笑,看樣子,在他們的“麻城”游戲里,新的贏家出現(xiàn)了。他還看見,早上用“隱身術(shù)”坐在八仙桌上搖頭晃腦喝酒的“腦殼”們又出來,躡手躡腳看他們打麻將,一個額頭上長著瘤子的“腦殼”,還走到板壁邊,瘤子頂在板壁上,笑瞇著眼睛由壁縫里朝寶偉看。寶偉有時候能看見他們,他講給漢生爺爺聽。爺爺說,小孩子還有天眼,等過了十歲,就會閉。他還說他的父親,額頭上,就有一個瘤子,像長了一只角,活著的時候,村里的人都叫他麒麟老爹,他們看皮影戲,都知道封神榜里的聞太師騎的麒麟只長一個角。等到明天,我過了十歲,這些“腦殼”再也不會讓我看到了吧,他們的“隱身術(shù)”也會對我發(fā)生作用。麒麟老爹是來跟我告別的。寶偉這樣想著的時候,自己也在九歲的最后一天里,在李家姑婆扯棉花一般的鼾聲里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晴朗的天氣,寶偉第一個爬起床,大人們都還在睡。他穿好衣服,去茅房里尿完尿,一個人坐在門口壓水井的井沿上,看著椿樹跟豬屋之間的蜘蛛網(wǎng)發(fā)呆,那是由一個溏雞屎般大小的蜘蛛昨天晚上織起來的,沾著露水,好幾只昨天在大魚大肉中得意了一整天的飯蒼蠅被粘在上面。翠蓮也醒了,穿著昨天的裙子,蓬著頭發(fā),走過來,也不做聲,扶著寶偉的肩膀,手熱熱的。
“我?guī)闳タ创澍B!”寶偉說。
翠蓮?fù)饬?。兩個孩子穿過艾清、邦勝家的門口,穿過家度家坡下的杉樹林,往村東的池塘走。杉樹林里的鳥兒吵嚷成一片,杉樹林外的齊腰深的蒿草林,到處都是露水,翠蓮小心翼翼地抬起腳,提著裙子,跟在寶偉后面,寶偉打赤腳,好在他對這些地方,熟得跟自己的手掌似的,也不怕瓷片與荊棘扎到腳,倒是?;仡^來提醒翠蓮。
蒿草林外,是筆直的土岸,大概有一二米高。土岸往下,是被水馬齒莧鑲住的池塘。池塘東邊是小學(xué)校,小學(xué)校東邊是長滿杉樹小河堤,朝陽還埋在小河堤的堤林之下,啟明星亮亮的,月亮白白的,朝霞像畫一樣掛著。這個翠鳥洞是暑假里寶偉釣魚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他坐在岸上,盯著水面上的浮標(biāo),一轉(zhuǎn)頭,就發(fā)現(xiàn)身邊向池塘伸出去的楊樹枝上,站著一只翠鳥,微縮著頭,舉著尖尖的嘴,瞪起黑豆一般的眼睛,也在看浮標(biāo)的動靜。翠鳥飛出去捕魚的時候,他跑到楊樹附近,抓住枝干往坡岸上看,發(fā)現(xiàn)翠鳥洞,就鑿在離坡頂一尺不到的地方。邦勝和艾清都看到過這只翠鳥,說它長得好看,羽毛像染了靛似的。但寶偉沒有將翠鳥的洞告訴他們。這兩個家伙,將村里屋檐下的麻雀窩都掏光了,弄得麻雀只好學(xué)著陽雀,在樹上做窩。
寶偉小心翼翼地趴在岸上,左手握著楊樹枝,小心地將頭往池塘的方向探。翠蓮想了想,也跟著寶偉趴下來。兩個孩子將頭伸出土坡,正好看到被朝陽照亮的土岸,在他們身下一尺左右的坡面,沒有長草,露出一個菜碗大小的洞口,又圓又光滑,直直地伸向坡內(nèi),洞里的情形,由他們的角度,自然是看不見,但是金色的陽光,正好瀑布一般流瀉到土洞之中,將它弄得有一點(diǎn)像太上老君的八卦爐似的。寶偉讓翠蓮將手伸進(jìn)去,翠蓮不敢。寶偉將手慢慢伸到土洞里。洞中的翠鳥被攪醒,由寶偉的手指間慌亂地沖出來,將一點(diǎn)肢體的溫?zé)崃粼谥付巧希挪粨衤返叵蛑栵w走了。
“它肚子是黃的,背是綠的,長得真好看,像做夢!”翠蓮盯著翠鳥沿著一條直線,輕俊敏捷,飛落到對岸的稻田里。寶偉猶不甘心,由洞里摸出兩枚翠鳥蛋,麻麻點(diǎn)點(diǎn),暖暖的攤在手心上,跟麻雀蛋很像,大小也差不多。
“寶偉你快放回去,弄破了,會得癩??!”弄破燕子的蛋,才會得癩痢吧,可是,艾清戳了那么多燕子窠,一頭黃毛也長得像稻谷一樣好好的。寶偉聽翠蓮的話,乖乖地將兩枚翠鳥蛋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土洞里,翠鳥受到一番驚嚇,念及這兩枚蛋,也會重新回來吧。
“你喜歡釣魚嗎?你看塘里的魚都醒了,在下面游,冒一個小水泡的是‘黃股子’,冒兩個水泡的是喜頭魚,冒三四個大水泡的是鯉魚,冒一串細(xì)水泡的,不是黑魚就是烏龜。”兩個孩子肩并肩趴著,看朝陽映照的池塘,陽光像一根根金箭,青草池塘之外,是沾滿晨露的田園。
“寶偉你昨天晚上睡覺不老實(shí),你抓我的腳。”
寶偉聽了,臉有一點(diǎn)發(fā)紅。他迷迷糊糊地記得,麒麟老爹轉(zhuǎn)過身后,他摸到翠蓮的赤腳,又光滑,又結(jié)實(shí),翠蓮?fù)笈擦藘上?,就不動了。昨天晚上,寶偉是聽著隔壁的麻將聲,對面李家姑婆的鼾聲,像握著一個紅薯一樣,握著翠蓮的腳睡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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