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欽
我的表叔很多。正像《紅燈記》里李鐵梅唱得那樣“數(shù)也數(shù)不清”。如德昌,德祥,德玉,德漢,德芳,德草,德愛,德暖,德俊,德佳,德記、德彪……依我祖母的說法,在我的家鄉(xiāng),凡“德”字輩的,都是我的表叔。要全部列出來,大約有兩百多號人。
當然,上面所列的我的表叔的名字中,有親的,也有不是太親的。但我都把他們當做自己的親人。
我的表叔中,有個名叫德平的,是比較親近的表叔。他是我祖母弟弟的兒子。他的聲帶有點嘶啞,但卻非常喜歡講故事。因此,他是我表叔中唯一的會講故事的人。
德平大約年長我七八歲。他在家里排行老三,是二兒子。他總共有九個兄弟姐妹。當年,他家里窮,一間上下層的木屋子擠擠挨挨地住著他們九個兄弟姐妹和他的父母親。收入少,開支大,他家日子常常過得青黃不接。他的父母親因苦于生計,根本顧不到他們的兒女,特別是已經(jīng)稍稍長大的男孩。他的家也沒有那么多的床鋪,至于他的兄弟姐妹在哪里食宿過夜,大人完全無法關(guān)顧。所以德平他不經(jīng)常在家。小小的他,或是跟著石匠學手藝去了,或是隨人家到船上跑海上運輸。要是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他就經(jīng)常在親戚間走動,或者幫忙做些事情,或者受人雇傭當短工。
我家便是他經(jīng)常來往的一處。當時我的家中,叔叔當兵去了,祖母年紀已大,二姑小,我和弟弟更小,很需要有個幫手。說是幫手,其實也沒有大事干,要幫的不過是菜園里挑擔水澆澆菜,鋤鋤園。最重的活,算是請他來搭蓋專供絲瓜和浮瓜之類生長用的竹棚架。他也總有請必到。忙完了這些事,祖母總會煮一碗粉干之類的面條當點心請他吃,他也從不客氣地吃個碗底空。
那時,他只十七八歲,卻很能干,挑水,劈柴,搭鋪架,砍柴,釣魚,劃龍船,鉤螃蟹,砌土墻。不知道從哪學來的,他竟然還會耍拳術(shù)。
我最喜歡的還是他會講故事。但他也會騙人,也把我騙了。還教我做讓人臭罵的事情。
他的故事很多,而且神奇詭異,甚至荒唐。他講的有些故事至今在書本上還是沒有看到。
有一次,他在我家里,十分神氣地講了叫做《蝴蝶島蓮花山》的故事。這故事說的是一個名叫蔣平的大將,被幾十名土匪猛追窮打,在走投無路之際,他毅然跳進大海,在海里整整泡了七天,終于躲過劫難,然后渡上蝴蝶島,開始修煉武藝,重建家業(yè)。故事跌宕起伏,情節(jié)迂回曲折、環(huán)環(huán)相扣、節(jié)節(jié)緊逼、懸念叢生,他卻娓娓敘來,神情躊躇滿志,儼然一個說評話的先生。他整整講了一天,就連我很會講故事的二姑聽后也目瞪口呆。
德平講的故事中短小的部分居多。有的故事是為了表達他的思想,由他自己編來的或者胡謅的。譬如,他說:“賭博輸窮鬼,餓死懶惰人?!币馑际菦]有錢的人千萬不要去賭博,不想干活的人就得餓死。他的故事,而更多的是講鬼和神。講鬼神的故事大都安排在夜晚,目的是為了嚇唬我和愿意聽他說故事的人。當講到最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地方時,打住,他瞪大眼睛逼視我,我被嚇得心神慌亂,仿佛四周布滿了鬼,惴惴不安,心里真想立即離開又不愿離開。只好聽憑其“左右”。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講完故事,他大搖大擺、神氣十足地離開,留下的只有我滿心的恐懼和憂郁,還一直沉浸在他所描述的故事里面。到后來,我才知道,他的這些故事幾乎都來自評書先生所講的蒲松齡《聊齋志異》里。但是,又不全像,經(jīng)他口頭的加工整理,似乎又有著他自己的東西。
一天晚上,他教我裝鬼,要我穿上一件祖母穿的長衫,戴上一頂斗笠,不要說話,讓我躲在樓上的房間里,等二姑上來的時候,不聲不響地嚇她一下。奇怪,我本來是很怕鬼的人,自己裝鬼的時候卻不怕鬼了。而二姑不一會真的就上樓來了。二姑在床鋪上折疊衣服,我就躡手躡腳地從暗角里出來,站在二姑身后,當她折疊好被子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嚇得驚叫一聲,她飛快沖向樓梯,從樓上滾到樓下。為此,我被祖母痛打一頓,而德平卻在屋外大聲笑得放肆而坦蕩。
后來我上學了,同他接觸的機會漸少,只有寒暑假特別是暑期來的時候才又頻繁起來。小學二年級暑假開始,我就跟他一起上山學砍柴。剛剛開始我砍得很少,不久數(shù)量就跟他差不多了。但是質(zhì)量有別,他砍的柴比較耐火經(jīng)燒,砍一次柴火可以用兩天,我的大概只能用一天也許還不夠用一天??巢窨车狡v的時候,他就叫我還有其他人(這時已有一大幫人跟著他學砍柴了)放下柴刀去歇歇,大家很聽他,便坐下來歇歇。在這歇息的很短的時間里,不是聽他講故事就是由他來安排賭博。賭博是賭柴草的。他自做莊家,拿三十二張撲克牌,便玩起賭柴草的玩意。他會裝莊,隨手一插,從他手上下來全是紅色的東西,如雙四,雙八,雙十二,最大的就是皇帝牌兩張。這些好牌往往就他一人拿著。沒玩多長時間,一伙人的柴草全歸給了他,大伙很是慌張,他卻悠然自得,甚至沾沾自喜。做這些事的時候,他不準我參加,也不許我壓莊,只許我站在旁邊看。最后,他又把贏來的柴草全部均分給參加賭柴的幾個人,有時他也會給我一份。
寒假里的一天,我和他,還有幾個人一同上山,準備在昨天安排的那一片草地上砍柴。結(jié)果,這一片草地卻被人家用火燒了,剩下的只是被煙火熏得黑黑的干地,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他真有心計,回來一查,便知道干這事的是一個叫做阿志的人。不幾天,我和德平在山上同阿志邂逅。德平就故意把他攔截在路上,講“風涼話”給他聽,挖苦他,指桑罵槐地斥責他。阿志終于聽出來是在說他了。便應了一聲,德平聽此,一步上前,抓住阿志的衣領,要他說清楚剛才罵他什么,阿志知道打不過他,便一句話也不說,德平硬要他說清楚,阿志被弄得很狼狽。最后德平左腳一掃,右手一推,把阿志放倒在地,阿志連忙爬起來逃命般地狂奔,又哭聲大作,德平見此也只好放他去了。
遇上陰雨天,不能砍柴,德平便帶我去釣魚。他釣魚不用竹竿子,而是直接用白絲線。下餌時,他同時下十幾根線,然后他匆匆忙忙地奔來沖去,浮根一動,一拉,馬上就把魚提上岸來了。他教我,讓我學他放下一根釣線,心平氣和地坐礁石上觀望。結(jié)果,半天時間,我半條魚都沒釣到,而他整個網(wǎng)袋都閃閃發(fā)光。
后來,我家舊房屋經(jīng)過整修之后,房間多出幾間,他干脆就在我家里和我同住了。
夜晚的他總有說不完的故事。記得有一則故事真是令人捧腹。他講的是國民黨軍隊食堂里的事。他說,國民黨軍隊里人多,只好做了一個能裝一百擔大米的木飯桶,放在食堂中間,這個飯桶的高度有三個人那么高,裝飯時,要爬梯子上去,還要躬下身子來才能裝到飯。有一天,食堂里照樣人頭濟濟,飯桶里的飯很快完了一半。有個士兵擔心裝不到第二碗飯,第一碗飯還沒吃完,就興沖沖地爬上梯子,想裝飯,他的身體便俯身向飯桶里鉆,當他的手和碗快要碰到大米飯的時候,沒想到,身子突然失去平衡,那士兵便迅速從桶邊一頭栽了進去,整個人掉到大飯桶里去了。這士兵和熱乎乎的白米飯粘在了一起。食堂里一片喧嘩……
和我同睡的還有一個名叫德回的表叔,年齡比德平小,卻比我大。他完全不是德平的對手,老想捉弄德平,反而被德平整得喊爹叫媽。
那是一年夏天的一個深夜,我和德平、德回三個人睡在和絲瓜棚一樣高的新房子二樓上,我們都開著二樓的大門和大窗戶涼風。大約已是子夜時分,我和德回早睡熟了。突然,德平把我搖醒,要我看他干一件有趣的“好事”。
原來,他躡手躡腳地爬到了德回身旁,要我拿著手電,不到兩分鐘,德回藍色的短褲離開了他的身體,并被德平飛快地掛在了由他親手搭蓋的二樓門口外的絲瓜棚架上。德回他仍“呼嚕呼?!弊黜懙厮?,他哪里知道,他的身子早被剝得精光了呢。
翌日清晨,德平和我很快都起床走了。德回還光著身子仰天睡著,等我吃早飯的時候,樓上突然響起聲音,原來是德回在怒吼,他一會兒叫我上樓,一會兒又叫德平,我說德平他早就回家了。他的喊叫聲越來越大。我已經(jīng)明白怎么回事了。祖母問他究竟出什么事,他又不講,只叫我上去,我故意說,你有話就下來說吧。折騰一陣子后,他竟然哭了。我祖母以為出了什么大事,便放下手中的碗,想到樓上去。德回一聽是我祖母的腳步聲,便趕緊把樓上房門反鎖,不讓她進去,他自己卻哇哇地哭出聲來。我祖母莫名其妙,只好下來,過了一會兒,當祖母在絲瓜架上發(fā)現(xiàn)藍色布料的時候,才恍然大悟。
當?shù)禄貜臉巧舷聛頃r,我看見他鼓脹著兩只十分兇惡的眼睛,口里不停地罵著:“操你媽的,德平,今晚讓你全家人都死在我手里?!?/p>
我十分后怕,擔心德平的家人一定會有三長兩短的了。
又過了一天,當我起床的時候,看到德平睡在我的旁邊,而德回,也睡在我旁邊。這說明,昨晚,德回他并沒有去做“死在他手里”的事。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