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他是個刺字的工匠,本應(yīng)在閭巷默默掙錢,糊口,老死,一輩子默默無聞。但他的運(yùn)氣好,有一乘馬車來迎接了他。那位宣召他的官兒,拍著他的肩膀,帶著滿口酒氣:“你運(yùn)氣不錯!”
衙門里的大人話不絮煩,簡潔扼要。原來新朝開國,尋思前朝法度太寬忍,才會讓亂民作祟,如今要揀起五大刑來,才能殺雞儆猴。凌遲、斬首、割鼻、挖膝,這些刑法都有熟練工種,不勞多問。但制定黥刑時,刺字這一環(huán),卻遇到了問題。原來前朝天子,生怕百姓識字讀史書,知道了古之興亡,于是焚了書,培養(yǎng)了一整國的文盲。新天子登基,把前朝做過官、知道些歷史真相的讀書人,又收拾了一批。收拾完后,天子才回過味來:“媽的,沒個識字的了!”
這不,就用得著他了:他沒做過官,躲過了一茬茬的人事更迭;他是刺字的,認(rèn)識字,還知道怎么刺字,于是忽然就炙手可熱。他當(dāng)然也好奇,小心問了衙門里的大人。
“大人,既然會刺字的人少,干嗎不順便培養(yǎng)些識字的刺字匠?”
大人說:“認(rèn)識字的人越少越好啊。你還希望別人搶你飯碗怎么著?”
他沒想到,不小心認(rèn)識了幾個字,居然還能成就一門俏手藝。平步青云算不上,但他好歹也是朝廷雇用的吏員了。他每天勤奮工作,多數(shù)是給那些充軍的苦役犯們的臉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刺名字。他總是溫柔安慰那些犯人:“兄弟別嚎了。女人生孩子,比你們吃的苦大多了呢。”
以前他刺字,也刺些龍、鳳、虎、豹、鷹,來客都是剽悍青年,雖然疼,憋得一腦門子青筋,還是不肯叫,怕丟了面子。如今工作,來者都不情愿,深覺受了委屈,于是疼痛加了十倍,沒等他針挨上臉就開始嚎。他一開始受不了,后來習(xí)慣了。身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有時犯人不嚎,他反而緊張,還會輕拍人家的臉:“怎么不嚎了?”
他刺字,遇到的臉各不相同。有些臉皮膚粗,有些臉皮膚細(xì);有些白,有些黑;有些毛孔粗大,有些還出油;有些從小使茉莉花露蒸,膚若凝脂,他刺起來格外帶勁,如畫丹青。刺字的準(zhǔn)則是最簡,勾梢末尾盡量省略。可是他偶爾也調(diào)皮,多刺個勾,字立刻秀氣了。那些多挨了幾針的犯人怒目而視,他就答:“這樣,你臉上這字顯得秀氣些?!?/p>
有很多苦役犯逃走了,自己用藥料抹去了刺字,被朝廷抓回來,補(bǔ)刺,受二茬罪。有些犯人臉上字太多,針孔密密麻麻,他就得根據(jù)犯人的臉型,重新安排格局。遇到那種丘壑起伏的臉?biāo)透袊@:“嘖嘖,你這個臉是怎么長的?”
也有犯人是真硬漢。比如,有犯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被他刺完了字,還問:“師傅,你手藝好,能多刺一個嗎?我左臉,刺條龍。別怕,我臉大,刺得下,就怕你來不及。”
“好好。那就送你條龍,留個紀(jì)念?!?/p>
后來,時勢又不對了。春江水暖鴨先知,他很早就預(yù)料到了。衙門停了他的薪水,他便知道,衙門的日子不長了。又一朝天子坐龍廷,革除舊刑,他又回閭巷了。他本來以為大家會視他為煞神,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鄰居都搬過了一遍,大家都不太認(rèn)識他。畢竟,他在衙門里做事情,不是犯人,都不認(rèn)識他。
意外的是,沒過兩天太平日子,他被揪出來了。有人揭發(fā)他認(rèn)識字?!霸谇俺J(rèn)識字的,都是為虎作倀的官吏!”他一被揪出來,自然有犯人認(rèn)出了他,說他是前朝朝廷的幫兇。他和當(dāng)年為衙門做事的劊子手、牢頭們一起被綁起來,沿街示眾?!皫蛢矗⊥练?!惡霸!”有人專門慷慨激昂地罵了他一頓,因為口齒伶俐升了官。
這天,他正跪在囚車?yán)锸颈?,忽聽鸞鈴響,馬過面前。他抬頭,看見一條大漢,遍體金光閃閃,騎高頭大馬而過,左臉一條龍。他大喊:“哎……那個,誰!那個那個誰!”
那大漢回過頭來,望他一眼:“哦?!”
大漢說:“如今我是天子了。還要多謝你給我刺了這條龍?!?/p>
他說:“哪里,哪里。那是陛下洪福齊天?!?/p>
天子說:“這還真得多謝你。我起事時,大家看我臉上的龍,都說我上應(yīng)天兆,有龍護(hù)體。你看,誰能相信,我這么活靈活現(xiàn)的龍是刺上去的呢?我能一呼百應(yīng),全仗你刺的這龍?!?/p>
他說:“那是陛下神武雄才,小人只是適逢其會,適逢其會……”
天子說:“哈哈,哪里就神武雄才了。我過去那點兒地痞流氓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喝酒喝酒?!?/p>
“謝陛下,謝陛下?!?/p>
酒過三巡,天子問:“你看看,我的樣子是不是變了點兒?”
他說:“沒有啊,陛下和當(dāng)初一樣?!?/p>
天子道:“言不由心了不是?我左臉的龍還在,右臉刺的字沒了,看見沒?”
“啊,那個字?是,是,是沒了?!?/p>
“我右臉上原來有過字,是你刺的,你沒忘吧?”
“嘿嘿,陛下,那是過去的事了……”
“我知道你沒忘。你知道,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p>
他開始覺得肚子絞痛,一陣疼似一陣。抬頭看天子,天子微微一笑。
“陛下,陛下您……”
“沒法子,本來老相識一場,可是你不該知道我右臉上的字啊?!?/p>
“陛下,我,我曉得輕重,是斷然不會泄露出去的呀!”
“我也想過,但我不放心啊。割了你舌頭?把你軟禁起來?這樣你還能多吃幾年飯,秘密還能保留??墒前桑矣X得還是殺了你妥當(dāng)?!?/p>
“陛下……”
“因為你是識字的,能寫。兄弟,別怪我不仁義。你這輩子,好也罷壞也罷,都是因為你認(rèn)識字?!?/p>
選自《小小說選刊》2015.1
(趙雷 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