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朝
1941年12月7日,日本航空母艦特遣艦隊悍然突襲美國在太平洋的海軍基地珍珠港,重創(chuàng)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挑起太平洋戰(zhàn)爭。8日,美、英等國對日宣戰(zhàn)。9日,中國國民政府對日宣戰(zhàn)。從此,中美同處反法西斯戰(zhàn)線,并肩戰(zhàn)斗。正如美國志愿航空隊總指揮陳納德所說:“日本人已經進攻珍珠港,這意味著我們再也不必躲在幕后作戰(zhàn)了,我們的工作不再僅僅是為中國而戰(zhàn),現在也是為美國而戰(zhàn),是我們對準并狠狠打擊共同敵人的時候了!”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可以說是一個標志和界線。此前,美國援華抗日,屬于“幕后”階段;此后,中美攜手抗日,屬于“幕前”階段。不管在哪個階段,都離不開譯員。為了抗日而征調譯員的工作,是從1938年開始的,一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才告結束。特別是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為了共同抗擊和牽制日本軍力,美國加大對中國的軍事援助,一方面通過援助軍事裝備以提升中國軍隊的戰(zhàn)斗力,另一方面陸續(xù)派遣大批美國軍人來華,在廣西、云南等地與中國軍隊共同打擊日寇,因而對于英語譯員的需求猛增。特別是在中美合作的領導機關、航空委員會、各戰(zhàn)斗連隊、后勤部門、醫(yī)院等單位,均急需大批譯員。于是,國民政府大范圍征調譯員,而川、滇、黔等地人才云集的高等院校,自然成為征調譯員的首選之地。
征調譯員,反響熱烈
從高等院校征調譯員,得到熱烈的響應,進展十分順利。據云南抗戰(zhàn)老兵研究會楊毓驤會長搜集到的史料顯示:云南大學僅1944年3月參加第3期譯員培訓班的學子,就有50人被錄取。同期,重慶中央大學機械系應屆畢業(yè)生應征擔任譯員的有49人。從籍貫看,來自遼寧、北京、河北、山西、上海、江蘇、安徽、湖北、湖南、四川、浙江、江西、福建、廣東14個省市。
就全國而言,從高等院校征調的譯員,據保守估計不少于3000人(一說4000人)。主要來自西南聯合大學、重慶中央大學、云南大學、武漢大學、同濟大學、中山大學、中法大學等。其中,輸送譯員最多的,是地處西南大后方的高等院校,如西南聯合大學,至少輸送500人,其次是重慶中央大學,也有500多人。
西南聯大學生程耀德回憶當時應征的情景時說:“我們只聽校長一席話就紛紛報名了?!?943年11月9日,校方貼出布告,說上午停課聽梅貽琦校長講話。梅校長上臺后先是默默看了看學生,然后嚴肅、莊重、和藹地開口說:“近日來,當大家都要睡覺的時候,一定會不斷聽到飛機的聲音,那是從印度飛來的運輸機,它每天都帶來幾十名盟軍軍官和許多軍士,他們是來中國打日寇的。但是他們現在有幾百人因為沒有翻譯官而不能到各地去工作。我們同學現在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而且都是受了相當教育的人。平時我們只恨沒有好的適當的機會為國家服務,現在機會到了!國家迫切的需要你們!希望同學們能踴躍參加通譯(翻譯)工作。我希望同學們參加,但我不得不對同學們說,這工作是艱苦的,而且是有危險的。如果同學們經過仔細考慮,認為自己的身體可以,不怕危險,那么到教務處去報名。我認為你們是聯大的好學生!”
青年學生本來就懷有強烈的愛國情懷,聽了梅校長一席話,程耀德和同學們二話不說就到教務處報名了。還有一些西南聯大的同學是聆聽了聞一多等著名教授慷慨激昂的時政分析報告后,報名參加軍事翻譯隊伍的。同學們都知道,梅校長的兒子梅祖彥,也跟大家一樣應征入伍擔任譯員??傊?,在日寇瘋狂入侵、祖國處于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大家都認為投身報國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譯員素質令美國教官驚訝
譯員在參加訓練班培訓時,首先受到的教育是國防教育,明確從軍的目的和意義,這樣的國防教育一直貫徹始終。在此基礎上,進行軍事知識訓練和英語軍事翻譯訓練。每個人都必須牢記訓練班誓詞:“為祖國而戰(zhàn),吾死同生;長期準備,堅持抗日;中國必勝,日本必敗?!迸嘤柎蟠蠹ぐl(fā)了學員們團結抗戰(zhàn)、報效國家的決心和意志。
這些剛穿上軍裝的大學生譯員,因文化基礎比較扎實,各方面素質都比較高,其表現經常令教官驚訝。他們入伍后,業(yè)務方面的培訓主要是熟悉軍隊常用的英文術語,以及如何使用槍支彈藥。教官主要是美軍軍官,也有早些年從大學應征入伍的中國譯員。美國教官對剛剛進入軍事譯員隊伍的中國大學生有點瞧不起,稱為“老百姓”。有一次,教官教大家學習擦槍,本意是叫大家把槍栓卸下,加點油擦亮就可以。沒想到大家三兩下子就把整枝槍分解成一堆零件。教官心想:這下你們要出洋相了。沒想到這些大學生譯員把零件一個個擦拭一遍,很快又組裝好,其速度甚至不亞于老兵。實彈打靶時,盡管大家都是第一次打槍,但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尤其是來自電機系的李桂華同學,射擊成績優(yōu)異。教官們無不嘖嘖稱奇,再不敢稱他們?yōu)椤袄习傩铡绷恕?/p>
駐印軍的譯員在步兵訓練中心接受了更加系統(tǒng)復雜的軍事訓練。僅步兵武器一項,就學習了步槍、沖鋒槍、輕重機槍、迫擊炮、反坦克槍等,見習了反坦克炮等。講授結構和零部件時,分小組親手練習拆裝。美軍教官對這些武器十分精通,拆裝時如同玩玩具,有時還表演蒙住雙眼拆裝槍械。學員們懷著濃厚的興趣聽講和實踐,很快掌握了拆裝要領,并熟記了全部英文單詞。
和盟軍爭取平等待遇
剛開始,盟軍將中方譯員視為“雇用人員”。美軍來華初期,確實從社會上雇用過一些通曉英語的人,稱之為“雇用人員”,待遇不高,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但通過國民政府從高等院校征召的中國譯員卻不是一般的“雇用人員”。他們有軍人身份,有軍階,有職稱。但美軍方面依然視他們?yōu)椤肮陀萌藛T”,待遇差別很大。美軍吃的是黃油餅干、牛肉罐頭,外加巧克力,中國譯員吃的是饅頭咸菜,粗茶淡飯;美軍穿的是毛料制服和皮靴,中國譯員穿的是布衣布衫;居住條件也是天差地別。在平時交往中,美軍往往盛氣凌人,高人一等。不少部門的中國譯員不再忍受,聯合搞了一次“罷操三日”,以示抗議,引起了上級重視。經過高層磋商協(xié)調,在稱呼方面,將Interpreter(翻譯)改稱為Interpreting officer(翻譯官),在衣食住行方面,也有了明顯改善。
許多中國譯員在集訓時就被告知:與美國軍人交往,就是從事“國民外交”的活動;要注意維護國格和自己的人格。訓練班訓練的內容中,還有“社交禮儀”的課程,教大家在與美國軍人交往時,如何注意禮節(jié),甚至教大家如何吃西餐。因此大部分譯員都能夠與美國軍人友好相處,“友誼多于沖突”。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相互加深了了解,不少人成為同甘苦共患難的朋友。
中國譯員與美軍相處,時間一久,發(fā)現他們(特別是軍官)開始雖然表現得高傲甚至盛氣凌人,但一旦覺察到自己的缺點,也會迅速改正。外事局派到美軍總部的譯員劉厚醇是上尉軍階,經常與將、校級軍官打交道,他感到美國軍官有些傲慢,對中國譯員不夠尊重,不管熟悉不熟悉,都只稱呼姓。按照美國習俗,這是不禮貌的。劉厚醇看在眼里,心想應該有所表示,維護中國軍人的尊嚴。
一天,美軍上校參謀柯林斯走進翻譯室,對劉厚醇喊道:“嘿,劉!”
劉厚醇就說:“有什么事嗎,柯林斯?”
他聽了一愣,然后說:“你應該叫我柯林斯上校?!?/p>
劉厚醇回應說:“你應該叫我劉上尉?!?/p>
柯林斯上校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立即表示道歉。從此以后,所有美軍軍官見到中國譯員打招呼時,都加上了職稱。熟悉了以后,才互稱姓名。
對于美軍來華助戰(zhàn),中國軍民普遍懷著友好情誼,主動改善同他們的關系。航空委員會曾發(fā)布通告:“來華助戰(zhàn)洋人,軍民一體救護?!睙o論在前線還是在后方,無論是在官方還是在民間,都流傳著許多中美友誼的動人佳話。
西南聯大學生楊先健于1942年夏天應征擔任戰(zhàn)地服務團英語翻譯。在與美國軍人交往中,不僅表現出真摯誠懇的態(tài)度,而且不亢不卑,始終自覺維護國格人格。1944年春,他奉命與接待股主任李維時(復旦大學的資深譯員)到邛崍去接管第一空軍招待所。接管后,他們立即召集炊事員和服務員開會,強調:“盟軍來華助戰(zhàn),我們必須做好服務工作,不能馬馬虎虎,引起美軍官兵的不滿,有損中國聲譽?!彼麄儼l(fā)動眾人搞衛(wèi)生,清除雜草,疏通陰溝,清理垃圾,噴灑滅蠅蚊藥劑,徹底改變廚房和餐廳的面貌。在大餐廳中隔出軍官的小食堂,掛起白紗布帷幕,并貼上孔子語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還經常吩咐廚師做拿手的中國菜,發(fā)正式英文邀請函,宴請常打交道的美軍官兵……美軍原來頗有怨言的第一空軍招待所,成為他們享受優(yōu)質服務和溫馨友誼的去處。從此中國譯員與美軍的關系處得非常和諧密切,美軍官兵也對中國譯員非常友善:有一個掌管配給品分發(fā)的美國人,每月都要給楊先健送一條香煙,還拍著他的肩膀說:“到美國來吧,我把女兒嫁給你!”笑話傳開以后,譯員們見到美國人來找楊先健,就對楊說:“你的美國老丈人找你來了!”
程耀德自訓練班結業(yè)后,于1944年3月被分配到航空委員會編譯室,隨美軍少校蓋爾到湖北老河口駐地設立中心電臺。他的主要任務是把參謀處每天送來的日軍活動情報翻譯成英文,發(fā)送給后方美軍總部,以便后方基地派飛機對日軍進行打擊。蓋爾平時與程耀德聊得很投機,還讓程耀德為他起了個中國名字——包錫格。程也經常請他到小飯館吃飯。有一天蓋爾到金銀店打了一雙銀筷子,一根刻著“程耀德—中國”,一根刻著“包錫格—美國”,頂端用細銀鏈聯著,送給程耀德做紀念。這件別具匠心的禮物,深深感動了程耀德和所有中國譯員。
親身體驗兩國軍人的差異
中國譯員對于美軍的特點,也深有體會。一是辦事的敬業(yè)精神和過硬本領。在中緬印戰(zhàn)區(qū)昆明兵站汽車運輸處工作的美軍打字員,他的驚人工作效率,就令中國譯員贊嘆不已。他上班時,看到時間一到就自覺開始打字,直到下班才停手,中間吸一支煙,分兩次吸完,天天如此,幾個月來,未見他跟誰說過話,除非上級找他。有個譯員乘坐一個美國大兵駕駛的汽車從印度回國,這個汽車兵一人駕駛,無人替換,在陌生且崎嶇坎坷的道路上行駛了12天,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故,他純熟的駕駛技術和不知疲倦的精神,令中國譯員嘆服不已。
二是警惕性普遍很高。從西南聯大“敘永班”應征的譯員吳銘績講述了這樣一件事:有一卡車美軍約20人,在行進中忽然發(fā)現左側草叢中飛起一只小鳥,懷疑有日軍埋伏,便一起向草叢射擊,沖鋒槍、卡賓槍、手槍全用上,將子彈打光也沒發(fā)現有什么動靜,回來后,請中國軍隊前往偵察搜索,結果在草叢中居然發(fā)現好幾具日軍尸體。
三是聰敏機智。彭國濤是航空委員會的譯員,曾在江西贛縣空軍站工作過一段時間。一次,一架美軍飛機從遂川機場起飛,到廣東省執(zhí)行任務,返航途中至贛縣上空時,燃油快要耗完,必須在贛縣機場緊急迫降。當時贛縣機場雖然已經基本修好,但跑道上仍有許多民工在勞作,迫降將會造成人員傷亡。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緊急關頭,美軍飛行員突然“噠噠噠”開了機關槍,民工們以為日機來襲,急忙四散躲避。飛機徐徐地降落在跑道上,人機安然無事,民工也無人傷亡。原來,飛行員是個朝氣蓬勃、只有20來歲的少尉軍官。他在準備降落時,急中生智朝天開槍,驅散了跑道上的民工,確保了飛機和所有人的安全,他的勇敢機敏也贏得了所有中國譯員的贊賞。
由于從小接受的教育理念不同,兩國軍人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也各不相同。
從緬北的戰(zhàn)斗實踐來看,美軍屢有戰(zhàn)敗記錄。他們認為攻占一地,無需構筑工事防敵反撲,前進不行就后退,敵人反撲若厲害,就可以扔掉全部裝備,逃命要緊。他們恪守“生命第一”的信條,認為沒了裝備可以再去領取,沒了命就不能再生。一次,當美軍將越過狹窄的孟拱河谷地帶時,日軍仍據險死守谷口。其后,美軍包抄至日寇的左后方,進行攻擊。日軍聽到全是自動武器的聲音,知道對手是美軍,立即拉來兩門小遠射炮,轟隆隆地打了幾炮,嚇得美軍掉頭逃跑,將所有武器裝備拋棄,只身飛跑潰退。我軍得訊,立即派一個團前去接防,沿途邊推進邊拾揀美軍丟掉的東西,大發(fā)了一次“洋財”。后來,在試用揀來的手提步話機時,被美軍聯絡官發(fā)現,追問:“你們是怎么得到的?”并要立即收回,因為手提步話機屬于新式武器裝備,不能在中國軍隊中使用。我方人員理直氣壯地說:“這是我們揀的!你們可以隨便丟棄,怎么還不讓我們揀?”美軍聯絡官無言以答,只好來個順水人情,允許手提步話機在中國軍隊公開使用。
中國軍隊抱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理念,在戰(zhàn)場上表現出視死如歸、奮勇拼殺的無畏氣概。在緬北戰(zhàn)場,中國遠征軍一直擔任主力,在叢林中搜索分散頑抗的日軍,美國軍人讓中國士兵走到前面,他們遠遠跟在后面。中國士兵被隱蔽的日軍狙擊手打死打傷不少,但無人退縮。他們個頭輕巧,動作靈活,習慣在叢林復雜地形作戰(zhàn),不斷消滅敵方狙擊手,為勝利創(chuàng)造條件。打陣地戰(zhàn)時,中國軍人依然是前赴后繼打頭陣。
攻擊緬北密支那頑敵的戰(zhàn)斗打得最為壯烈和殘酷。美軍第14航空隊轟炸機輪番投彈后,躲藏在堅固水泥掩體里的日軍依然負隅頑抗,需要我步兵炮兵結合,一步一步向敵軍司令部推進。五十師一五○團組織敢死連,乘天色未明,由連長身先士卒,帶領全連弟兄沖上距離守敵不遠的一道旱堤壩。忽然,敵方掩體吐出火舌,擊中剛剛露頭的連長及前面的幾個戰(zhàn)士。副連長挺身而出,立即帶隊往前匍匐推進,不久也被敵人擊中犧牲。排長和新連長繼續(xù)指揮攻擊,也被散敵擊中倒下。最后,一個排長反應極快,命令已經攀上旱堤壩的官兵重新臥倒,然后發(fā)動攻擊,步槍、沖鋒槍、輕機槍等一起射擊,終于打啞了敵人火力。到天色蒙蒙亮時,剩余的頑敵終于三三兩兩打著白旗從破損的掩體里舉手走了出來。
中國軍隊由于英勇善戰(zhàn),獲得良好的贊譽。無論是緬甸人還是印度人,見了中國軍人無一例外都會翹起大拇指,喊叫:“中國!”“頂好!”此后,“頂好”甚至成了中國軍人的代名詞。美軍的戰(zhàn)報也多用“頂好小伙子”(Dinghao Boys)來代表中國軍隊,表現出親切的敬意。日方對中國軍隊也不得不佩服。日軍司令官寺內壽一被俘后,其日記本被搜出,上面有這樣一段話:皇軍在東南亞戰(zhàn)場上可以1個師對付5個印度師或2個英國師,與美國師可1對1,但2個日本師團還難以應付中國遠征軍同等規(guī)模的1個師。
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
大部分中國譯員們雖然沒有在槍林彈雨中與敵寇面對面拼殺,但也可能遇到危及生命的驚險場合。據西南聯大1943年11月參加外事局昆明譯員培訓班第1期的學員梅祖彥回憶,他們隨軍一年半內就有幾個譯員負傷,還有譯員因為事故喪生。但他們毫不膽怯畏縮,而是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
中國譯員夏培本于1944年春,與一批戰(zhàn)友被派往印度執(zhí)行任務。他們乘坐的是美軍的運輸機,機艙內沒有座位,每人發(fā)一個降落傘作為座墊。他們被告知,飛機飛越駝峰時必須爬高,因空氣稀薄,加上噪音很大,耳膜容易受傷,大家必須用手緊掩雙耳,張開嘴巴。還被告知,遇到緊急狀況要準備跳傘。飛機從昆明起飛不久就開始爬高,多數譯員不約而同開始嘔吐。夏培本平時乘坐卡車都會眩暈嘔吐,但這次竟然沒有。
龍堯霖也是派往印度執(zhí)行任務的中國譯員之一。出發(fā)時,譯員們分乘3架C47運輸機,各乘27人。上機前每人發(fā)一個降落傘,簡單介紹一下使用方法。幸運的是,這3架運輸機在飛行3個多小時以后都安全抵達印度。有的譯員在抽煙時,竟從耳朵里冒出煙來,原來在飛越駝峰時,他們的耳膜給震破了??傊?,乘坐運輸機飛越駝峰航線,本身就是一次生死攸關的大考驗,沒有堅定的信心和無畏的精神是堅持不下來的。
中國譯員王信中于1944年底奉調到呈貢機場工作。1945年春,美軍一架運輸機在金沙江失事。他和第16救援中隊的一名空軍中尉同乘L-5型輕型救援機,前往出事地點營救。由于氣候惡劣,飛機在元謀縣境內觸山失事。駕駛飛機的美軍中尉受重傷,王信中由于在后座只受輕傷。機毀人未亡,可謂不幸中之大幸。事后大家互相安慰: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李維恭是大理白族,是在抗戰(zhàn)前線為國捐軀的中國譯員。他于1944年從云南大學畢業(yè)后從軍,擔任美軍第14航空隊翻譯。從軍之前,他對日寇就充滿了刻骨仇恨。1940年4月13日,日本飛機第一次襲擊云南大學,投彈約30枚,擊中歷史悠久的至公堂、科學館,并將落成不久的醫(yī)學院夷為平地,還破壞了多處校舍。1941年5月和8月,日寇飛機又分別轟炸云南大學兩次。每個云大學子無不渴望向日寇討還血債!自從陳納德率領美國援華志愿航空隊于1941年10月進駐昆明以后,日機逐漸被逐出昆明上空。李維恭應征擔任飛虎隊譯員時,已經成婚并有一個嗷嗷待哺的男孩。他對妻子說:“國破家何在?做人不能沒有骨氣,我不去辱沒了中國人。只不過苦了你了,我回來會加倍地對你好!”他本來就是應征譯員中的佼佼者,口語非常棒,擔任前線電臺陸空聯絡翻譯以后,倍感幸運和自豪,工作加倍發(fā)奮努力。他負責向飛行員轉譯作戰(zhàn)命令,通過他完成空軍與陸軍協(xié)同配合打擊敵寇的任務。在湘西會戰(zhàn)中,中美戰(zhàn)機至少出動3000多架次。李維恭一直堅持戰(zhàn)斗在前線戰(zhàn)壕地堡,隨時接聽陸軍的情報和警報,并及時聯絡空軍傳達作戰(zhàn)指令。
1945年5月21日,在粉碎日寇西進芷江的企圖后,李維恭松了一口氣,從戰(zhàn)壕中站起來,就在這時,他被一名暗藏的日軍狙擊手射中左胸,壯烈犧牲,年僅25歲。而此時,距離中國軍隊大反攻、徹底打敗日本鬼子已經不遠了!事后,日軍承認:“在中國真正可稱為空地配合范例的,老河口作戰(zhàn)是第一個,芷江作戰(zhàn)是第二個?!弊鳛榍熬€電臺陸空聯絡翻譯,李維恭的功績得到陸空兩軍的高度肯定。在云南召開的李維恭悼念會上,一致稱李維恭為“知識青年投筆從戎的楷模”“云南大學的驕傲”。時任云南大學校長的熊慶來先生作挽詩一首:“烽火盧溝一夕驚,同仇敵愾志成城,黌宮投卻班超筆,勝利償君不朽名。”學校為他建造了衣冠冢和紀念碑。
為抗戰(zhàn)盡力,分享勝利喜悅
有一部分中國譯員參與的是軍事情報的翻譯、傳送工作。
從西南聯大應征的譯員林光民,分配到重慶航空委員會,具體工作是在第五路軍司令部編譯股,翻譯傳遞給美軍第14航空隊的“每日情報”和來往公文。由于軍情緊急,責任重大,譯員絲毫不敢懈怠。3個譯員輪流值班,全力以赴。有時電話記錄情報較長,翻譯出來再送出去,往往到午夜十一二點后才能休息。工作雖累,但感到能為抗戰(zhàn)出力,心情還是非常愉快。他有機會了解敵我雙方當天的前線態(tài)勢,以及第14航空隊出動飛機配合地面部隊作戰(zhàn)的情況。我方勝利,則分享喜悅;我方失利,則分擔痛苦。有一次,他剛好值班,翻譯并發(fā)出了一條情報:“敵萬噸軍火輪一艘,ⅩⅩ號,當日駛抵漢口碼頭,正準備卸貨中?!贝稳?,看到美軍送來的《每日戰(zhàn)報》,隨后又看到報紙刊登新聞,得知“敵萬噸輪在漢口碼頭被盟軍飛機炸沉,軍火全部被毀?!毕氲阶约簽檫@次勝利也盡了微薄之力,十分快慰!
譯員宮知義于1944年2月,被航空委員會派往廣西丹竹機場,擔任美軍第14航空隊戰(zhàn)斗機中隊駐機場翻譯。有一天,雙方戰(zhàn)機正好在丹竹機場附近上空展開激戰(zhàn)。我方譯員利用電臺與美機聯絡,及時報告日機的架數、方位、高度、方向等信息,給美機痛擊敵機增加了勝算。有一次,地面的譯員發(fā)現一架日機企圖從一架美機后面偷襲,他立即用英語報告美機:“日機咬住你的尾巴了!”美機隨即采取措施擺脫糾纏并轉守為攻。
1944年3月4日,第14航空隊出動30架戰(zhàn)機攻擊海南島日本空軍基地,共發(fā)射M—9火箭28枚,摧毀日軍飛機20架,機棚2座,雷達站1個,美機全部安全返航。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第一次從機上發(fā)射火箭攻擊敵軍。3月10日、11日,第14航空隊75戰(zhàn)斗機中隊襲擊長江沿岸沙洋、咸寧等地日軍目標。在沙洋發(fā)射M—9火箭27枚,摧毀日軍若干大型建筑物;在咸寧發(fā)射M—9火箭47枚,摧毀日軍營房3座、大工廠1座、橋梁1座,殲滅日軍騎兵1支。喜訊傳來,中國譯員個個歡欣鼓舞,大家說:“想不到譯員在地面,對空戰(zhàn)也能發(fā)揮作用,咱們也算上了前線了!”
排解美國大兵與中國人的糾紛
中國譯員有一大項亟需耐心及技巧的工作,就是排解美國大兵與中國軍民的糾紛。由于文化背景、生活條件以及思維方式的差異,初到中國的美國大兵,在跟中國軍人或老百姓接觸、交往過程中,經常會鬧出誤會、糾紛或沖突。這個時候,中國譯員的作用就顯得尤為重要。
在駐印美軍第20后方醫(yī)院工作的中國譯員,幾乎每天都會為此耗費大量精力。按中美達成的協(xié)議,中國人在印度的吃住都按英軍的給養(yǎng)標準,由美軍發(fā)給,但與美軍標準差別很大。院內分美國區(qū)和中國區(qū)。中國區(qū)的病房都是簡易建筑,配備的簡易木床,一個病房住幾十個人,窗戶沒有玻璃只有雨搭,雖有電燈但光線昏暗,地板則是泥土地,住的病人大部分是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員。而美國區(qū)的病房卻配有鋼絲床,窗戶安裝有玻璃和紗窗,地板是水泥地,過道還有地毯,住的大部分是工傷病人和內科病人。盡管都在同一戰(zhàn)場為同一目標戰(zhàn)斗,但待遇卻有天壤之別。
中國傷兵對此本來就有意見,加之多數來自貧困農村,文化程度低,衛(wèi)生知識差,中國區(qū)又缺乏健全的衛(wèi)生設施,病房里空氣總是渾濁不堪,病人身上難免有異味。高傲的美國醫(yī)生內心本來就瞧不起中國人,在要求中國傷兵脫衣服檢查時,又常常遭到拒絕,于是吵架沖突連續(xù)不斷。美國醫(yī)生罷醫(yī)現象時有發(fā)生。經中國譯員嚴正交涉,醫(yī)生才不得不對他們進行診治。美國看護兵在病房待的時間長,大部分人不能與病人溝通。大家互相難以忍受,病房里經常發(fā)生對罵、吵架甚至動武,中國譯員只得一次次耐心勸解,從中調和。
有時候,中國譯員自己也會陷入與美國軍人的糾紛。譯員麥芝光就有這樣的經歷:1943年冬,他從譯訓班結業(yè)后,被派往滇南文山地區(qū)西疇縣的新街,擔任美軍聯絡組主官康勞少校的翻譯。1945年夏的一天傍晚,美軍聯絡組的哥頓上士陪同一名法國軍人散步,走到一個水塘邊,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中國女孩在洗衣服。哥頓上士拿了一顆水果糖塞給她,女孩搖頭不要。哥頓上士覺得在法國人面前丟了面子,遷怒于女孩,憤怒地把她拎起來扔進水塘里。小女孩渾身濕透,跑到美軍聯絡組譯員宿舍附近,坐到地上嚎啕大哭。此事讓幾個第二師衛(wèi)生隊的中國士兵看見,大家都十分憤怒,把情況匯報給麥芝光譯員,并說:“翻譯官,你可要替咱們中國女孩伸冤?。 丙溨ス饴犃朔浅I鷼?,立即找到代理主管官安古上尉,把衛(wèi)生隊士兵反映的情況告訴他,并領他去看那個女孩。安古上尉讓麥芝光告訴女孩先回家去。事后,哥頓上士因遭受安古上尉批評,竟氣勢洶洶跑到譯員寢室向麥芝光興師問罪:“你給安古上尉翻譯錯了!”麥芝光反駁:“你是不是把那個女孩扔進水塘?我沒有翻譯錯!”哥頓上士一把揪住麥芝光的衣領,說:“我教教你怎么翻譯吧!”揮起拳頭就要動武。麥芝光看到他人高馬大,硬拼肯定吃虧。于是大聲喊叫,故意讓別人知道哥頓上士在這里耍橫。隔壁的安古上尉和譯員老汪立即聞訊趕來,嚴厲喝住了哥頓上士。
最終,哥頓上士因欺辱中國女孩被逮捕,押解到文山接受軍事法庭審判,被貶為大兵。
目睹日軍戰(zhàn)敗投降后的慫樣
深受軍國主義熏陶和武士道影響的日軍官兵,在踏入中國土地后,燒殺奸淫無惡不作,狂妄霸道不可一世。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告正式接受無條件投降。中國譯員親眼目睹戰(zhàn)敗繳械的日軍官兵,完全變了一副模樣:膽怯畏縮,謙卑下賤,甚至對勝利者獻媚討好,奴才相十足。
一個1939年從東南亞回國參戰(zhàn)的華僑機工,在日本投降以后,曾執(zhí)行押送、看管日軍官兵的任務。有一天清晨,平時熙熙攘攘的日軍宿舍突然變得一片寂靜。他覺得奇怪,起來觀察,發(fā)現他們都集中跪在院子里,朝著日本國方向,口中念念有詞在向天皇禱告。他一看火冒三丈,邊罵邊踢跪拜者的屁股,同時拉開沖鋒槍的槍栓,那些日本軍人立即乖乖地起立四散。
在日本投降后的第3天,中國譯員李欽安奉命從桂林前線撤回,跟隨第一批美軍入駐上海。從柳州機場到上海飛行了6個小時,抵達時已是黃昏,入住上海著名的豪華酒店——華茂飯店(這里原來是日軍高級將領的住所)。他們進入房間時,竟然有一個日軍少將為他們開門行禮,進入房間以后,還為客人整理行李,并恭恭敬敬地介紹酒店里的服務事項。幾天后,李欽安和隊友從上海到蘇州。到站后,竟看到一隊日軍在清掃街道。他們看到中國軍人走過,隊長一聲號令,全隊居然立正敬禮。事后大家議論起來,有的說:“看他們那副德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有的說:“這是他們的觀念和紀律,要服從強者,服從勝利者?!庇械恼f:“他們這是搞‘臥薪嘗膽’,日后還想東山再起呢!”
譯員們得知,美軍占領日本后,打罵日本人甚至強奸日本女人的事件時有發(fā)生。但日本人大都逆來順受,極少聽說有人對美軍采取報復手段。因為他們知道倘若對占領軍進行報復,只會招來更加嚴厲的鎮(zhèn)壓。
一切愛好和平的人民牢記他們的貢獻
日本投降以后,絕大多數中國譯員復員返校,領取了畢業(yè)文憑,走上了就業(yè)道路。他們鮮為人知的經歷,成為抗戰(zhàn)的一段特殊記憶。舍身報國的中國譯員,在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所展現的風采和做出的貢獻,是十分獨特和令人難忘的。因此,他們的經歷,也應成為我們國家的記憶,民族的記憶。
在抗戰(zhàn)時期,中國譯員們就受到如潮的嘉評。中國駐印軍新一軍軍長孫立人將軍在印度藍姆伽軍營講話說:“我們從學校征調大量的英語人才,從事翻譯工作,聯絡傳達我們的軍事目的和戰(zhàn)略戰(zhàn)術,為我們共同打敗日本國,提供了語言溝通的保障?!泵绹w虎隊司令陳納德將軍講話時強調說:“在美軍第14航空隊工作的翻譯官是優(yōu)秀的空軍軍人,為人類和平事業(yè)立下功勛。”中國駐印軍總指揮史迪威將軍在講話中專門肯定中國譯員的功績:“中國的翻譯官準確的翻譯工作,在反法西斯戰(zhàn)場、中日戰(zhàn)場、緬甸戰(zhàn)場、中美聯合作戰(zhàn)中做出重大貢獻。他們是戰(zhàn)場上的將才,是有功之英雄?!?/p>
新中國成立后,健在的中國譯員多數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被當作“國民黨殘渣余孽”“特務間諜”“階級敵人”而屢遭打擊迫害。但屈辱的經歷已經翻篇,當歷史恢復本來面目的時候,出現在一切愛好和平人民視野里的中國譯員,是民族的英雄,國家的驕傲!
譯員王信中前幾年曾到美國探望子女?;貒局薪涍^夏威夷火奴魯魯(檀香山),旅游觀光4天。有一天他參觀珍珠港遭襲遺址,在影視大廳觀看當年的記錄影片。解說員突然宣布:在場的觀眾中,有參加二戰(zhàn)盟軍的,請他們站起來讓大家認識一下。王信中未加思索站立起來,環(huán)視四周,數百上千個觀眾,站立者僅有4人。全場霎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人們把他們4人當作英雄,向他們致敬!
云南抗戰(zhàn)老兵研究會把“盟軍中的中國譯員”當作重大的課題,進行專門的研究,艱苦的發(fā)掘和搜集史料工作一刻也未曾停止。90歲的云南抗戰(zhàn)老兵研究會會長、離休干部楊毓驤同志說:“每當回憶起駐印軍中那些滿腔熱血、親切和藹的翻譯官和60多年后認識的中國譯員的悲壯故事,萌發(fā)了我一定要把他們熱愛祖國、抗擊日寇的事跡,永載史冊,讓歷史記住他們,讓人民記住他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