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壓”下的伊朗

張?zhí)N嶺

6月13～17日，我率領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研究學部考察組前往伊朗訪問，就“一帶一路”建設、中伊關系以及中國在中東的作用等問題與當?shù)匮芯繖C構(gòu)和大學的專家進行研討。我們是初次到訪伊朗，行程比較短，只去了德黑蘭和庫姆，有些觀感可能是一知半解。盡管如此，百聞不如一見，直接與當?shù)厝俗?、交流，還是有很多感觸和與之前不同的想法。

看似有序的社會狀態(tài)

本來，我印象中的伊朗是政教合一的國家，它極端反美，正遭受制裁……因此，我以為伊朗社會的氛圍應該是很緊張的，人們的思想也會很極端，腦子里留有的是美國大片《逃離德黑蘭》的印記。去之前，朋友曾好心提醒，說話要謹慎，注意安全，晚上別出門，等等?？傻诌_后，眼見的伊朗卻大不一樣：社會秩序看似很穩(wěn)定，人們心平氣和，對我們總是投來友善的目光。在德黑蘭大街上，令人頭痛的不是緊張的極端氛圍，而是非常擁堵的車流，幾乎條條路都堵。不過，盡管天氣很熱，令人煩躁，但當?shù)氐娜藗內(nèi)匀皇遣痪o不慢地在大街上走著，人多擁擠的地方，人們也多客氣禮讓。本來我們還擔心，在街上對著婦女拍照會遭到拒絕或怒斥，結(jié)果，出乎預料，只要跟她們打個招呼，大多都會友好配合。在一個臨街小區(qū)的休息處，有幾名婦女閑坐，我們中的一位提出為她們拍照，一位女士竟然大方地走過來，邀請大家一起拍合影。在伊朗的街頭，中老年婦女仍然著全身黑袍，但也很少有全部遮蓋的，年輕人則只包頭巾，且花色多樣。

也許是因為我們住在屬富人區(qū)的德黑蘭北部的緣故，那里街道整潔，晚上出去散步很安全，沿街商店也大都很晚才關門。據(jù)介紹，城南部是窮人區(qū)，環(huán)境有很大不同，社會秩序也亂些。不過，伊斯蘭教義禁酒、禁賭和禁偷，因此，在德黑蘭，不用擔心在街上碰到醉漢和包里的東西被竊賊偷走。

助人是本分

伊朗方面陪同我們的是一位一年級的博士生。他待人熱情，總是盡力滿足我們的要求。他不僅處處注意自己的舉止行為，在言談話語中，也很注意維護伊朗的形象。比如，我提出想到德黑蘭南部窮人居住區(qū)看一看，他說那里路不好走，太遠，時間不夠，實際上是不愿意我們?nèi)タ?。說到伊朗的社會收入分配差別，他說，任何社會都有差別，伊朗的窮人并不很窮，都有基本的生活保障，等等。他說得很誠懇，不像是做宣傳。我們回程的飛機是在晚上，原打算不再麻煩他，另聘一位旅行社導游陪我們逛一逛德黑蘭，不想，他主動提出來自愿陪我們，一直到送我們上飛機。

到庫姆訪問還遇到了一件很有意思、也令我們思考的事。我們要去訪問霍梅尼在庫姆的故居，車子轉(zhuǎn)了幾圈也沒找到，只好把車子停在路邊。我們的陪同隔著大約有十幾米向一位遠處的行人打聽，那位不相識也不相干的行人竟走了過來，熱情、耐心地為我們指路。我對年輕的陪同說，要是在中國，你要下車跑過去請人家?guī)兔χ嘎?，怎么可以不下車讓人家過來呢？不想他說，換成我也會這樣做的，幫助別人，就是幫自己。這是宗教信仰的結(jié)果，還是做人品質(zhì)教育的結(jié)果呢？我向那位年輕人提出了這個問題。他說，助人是本分，父母從小就教我這么做，別人這么做，我當然也要這么做。

期盼解除制裁

我們與伊朗的幾家研究機構(gòu)、大學的專家進行了多場座談，他們均表示，伊朗希望與西方達成核協(xié)議，但協(xié)議必須與解除制裁相聯(lián)系，因為制裁對伊朗的發(fā)展影響很大，伊朗需要和平的國際環(huán)境。他們也認為，西方實際上不愿意按現(xiàn)在的框架達成協(xié)議，會繼續(xù)向伊朗要價。盡管如此，伊朗不會放棄，還會繼續(xù)堅持談判。伊朗不需要成為核國家，但是伊朗必須有能力保持技術臨界點，因為以色列有核武器，當伊朗安全受到威脅時，必須有能力保衛(wèi)國家的安全。也即伊朗現(xiàn)在可以不制造核武器，不當核國家，但一旦有需要，伊朗能擁有制造核武器的能力。而美國盯住的也是這一點，協(xié)議想要徹底消滅伊朗的核技術能力，永久堵住伊朗制造核武器之路。有伊朗專家指出，伊朗人知道目前的核協(xié)議談判對伊朗的安全是有風險的，但是，如果沒有協(xié)議，風險會更大。

鑒于目前核協(xié)議談判尚存在一些障礙，其中最重要的問題是美國對伊朗缺乏信任，奧巴馬政府受到國會內(nèi)部反伊力量的制約。因此，伊朗專家希望中國能發(fā)揮更為積極主動的溝通作用，在必要時增加出訪，與各方進行溝通，破解僵局。他們說，在困難的時候提供幫助，才是真朋友。

擔心中東局勢

我們此行所接觸到的伊朗專家大都對當前和今后的中東局勢表示擔憂。有專家指出，現(xiàn)在中東最大的問題是不受國家約束的勢力在崛起，伊拉克、敘利亞都是如此?！耙了固m國”勢力反對現(xiàn)有的國家政體，把地區(qū)和世界的極端勢力聯(lián)合起來，改變了地區(qū)關系的格局。以往中東的問題主要是巴勒斯坦問題、能源問題、恐怖主義問題，現(xiàn)在變成了國家政體的垮臺問題。伊朗學者指出，有人認為目前中東的問題是伊斯蘭內(nèi)部的宗教沖突，這是不對的。美國政策是導致目前中東混亂的根源，沖突的實質(zhì)是中東部分人民與西方的矛盾。也有專家強調(diào)，是美國在挑動中東內(nèi)斗，沙特軍事干預也門，只能使局勢更加惡化。通過交談，我們可以感覺到，伊朗希望在中東亂局中發(fā)揮更大的作用。由于伊朗在伊拉克獲得了介入的機會，伊朗進行戰(zhàn)略擴展的野心在增大，自認為是中東地區(qū)未來收拾亂局的主要力量。但是，作為什葉派代表的伊朗，若過度擴張，必然會引起遜尼派力量的抵制。美國的政策是“利己的實用主義”，在中東會繼續(xù)實行“硬利益，軟原則”的戰(zhàn)略，通過挑動亂局削弱各方的力量。因此，中東局勢很難真正穩(wěn)定下來。

走中間道路

關于伊朗的國內(nèi)發(fā)展問題，在此訪的座談中，伊朗專家強調(diào)，伊朗是一個多宗教、多信仰并存的國家。雖然信仰不同，但沒有哪個宗教受到威脅，比如，伊朗有信奉猶太教的族群，他們并沒有受到威脅。他們強調(diào)，伊朗自己并不封閉，希望與西方發(fā)展關系，是西方在制裁伊朗、封鎖伊朗。庫姆一所宗教研究院的教授說，伊朗要走“中間道路”，既不走極端的道路，也不走西方的道路，要走自己的道路。伊朗必須研究全球化時代伊朗和穆斯林如何定位，如果把自己封閉起來就發(fā)展不了了。這樣的說法是在庫姆宗教研究院里聽到的，那里是培養(yǎng)未來的宗教老師或者高級研究人員的地方，說出這樣的話出乎我們的預料。

更看重中國的思想

伊朗重視與中國的關系，但從一些專家的言談中也可以感覺到，他們對中國還是有些意見的。有專家提出，伊朗與中國是友好國家，中國應該在伊朗困難的時候多幫伊朗，中國已經(jīng)做了不少，但是做得還不夠，中國應該站出來主持公平正義。關于“一帶一路”建設，伊朗專家都表示，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建設的提議很好。伊朗是古絲綢之路的重要節(jié)點，如今要建設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伊朗處在重要地位。伊朗歡迎中國進行基礎設施投資，但對于如何參與合作不太清楚，因此希望兩國盡快開展協(xié)商，制定出計劃和實施方案。在穆斯塔法大學進行座談時，伊朗教授們提出，伊朗看重中國的不僅是經(jīng)濟，更重要的是文明，看重中國向世界提供的思想，引導世界向新的方向走一條不同于西方的道路。我們感到這番話很有深度，值得好好去思考。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國際研究學部主任，地區(qū)安全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