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娃的詩

主持人語：

西娃是一個有著冥想氣質(zhì)的詩人，她的詩作浸透了對愛、生命與死亡這些本源性問題的緊張恩索。但她沒有抽象地去思索，她的思索帶著肉體的痙攣與顫栗。這些顫栗的文字也擊破心靈的堅(jiān)硬外殼，使人們與之一起顫栗。懶懶的詩則顯示了一種詩性的沉靜，她仿佛是把身體的觸須伸到體外，耐，心而又癡迷地體驗(yàn)世間的一切聲音與光色，在細(xì)小的事物或日常生活中習(xí)焉不察的細(xì)節(jié)中，去感受世界與生命中的美，去打開一扇扇通向更廣大的世界的看不見的門?；艨∶饕詫I(yè)詩歌批評家的形象為人所知，他的詩作則展示了其作為詩人的另一副面孔，從中我們感受到他對現(xiàn)代生活的理性思考和對過去生命的傷逝之情。

——蘭坡

我們從來都不認(rèn)識自己的影子

夢見我們結(jié)伴出家

兩男三女

我在路燈下看見，多出

一個人

遠(yuǎn)遠(yuǎn)走在我們的前面

幾個人用同種聲音告訴我

那是我的影子

我從沒認(rèn)識過自己的影子

也從不知道，她

可以離開我，并獨(dú)立存在和領(lǐng)路

而他們也不知道

他們的影子，為什么都沒有跟來

撈魂

我雙手捧著一盞油燈

在黑暗里，機(jī)械的走動

燈光下，我只是一小團(tuán)黑影

外婆與我保持兩步之遠(yuǎn)的距離

她纏過的小腳一步一顛，身姿有點(diǎn)發(fā)虛

我們一高一矮，一前一后

沿著寂靜的河道拖著自己的影子

外婆手里拿著一根竹棍

在水里點(diǎn)一下，在我的頭頂點(diǎn)一下

拖長緩慢而蒼老的聲音——

“西——娃兒——呢——回來——了——啵？”

遵從著外婆的叮囑和所教

我小小的病體里發(fā)出遲鈍的回應(yīng)一一

“外——婆呢，我——回——來了喔”

外婆一路喊，我一路應(yīng)

我們像兩個紙人在茫茫的夜色里晃動

給長長的河道留下微弱的昏黃

這是我小時(shí)候一次落水獲救后

在大病中留下的記憶

外婆說：我的魂，被驚掉在了水里

只等時(shí)光流逝

你在那里——一面白墻上

黃昏的光斑和陰影，不放過明艷的事物

也沒放過你

你曾說你熱愛陰影，熱愛所有的啞暗

它們成為你半生的食物

養(yǎng)育你的心境與我的距離

我在你的斜對面，一扇半開的窗口前

卡片機(jī)擋住了我的雙眼

我假裝拍攝你，也企圖看清你

這并不能滿足你帶給我的空虛

傳說中我是那個暗戀你的人

我不否認(rèn)，也不承認(rèn)。那些傳說

不知給你帶去過多少隱秘的快意

面對我的痛苦你從沒發(fā)出聲音

此刻我多么愛這焦距

隔著一件事物看另一件事物

比直接來的更直接，更真實(shí)——

“我們之間隔著死亡，而你總是拒絕事實(shí)……”

雙重的黑暗再次來臨，一同把你我

傲慢的劃為一體

輪轉(zhuǎn)

我們在酒后擁抱彼此

指甲陷入對方的白肉里

我們都不出聲，疼痛和紅酒

把兩個身體變成一個

又慢慢虛化成一個巨大的空洞

我失去身體，失去你

在失去方面，我總有多余的閑心和明知

苦痛像黑夜之中的寂靜，滋生，浮游

指望在另一個身體上落地

而我希望它選擇你，又希望放過你

我在自虐與虐你的臆想中

生出新的愛情，生出新的愛你的方式

你早于我醒過來，你的眼神

比我失去的身體更孤單。你再次用性愛

找回我，找回我沒有聲音的哭泣

劇烈的顫栗中

你把被我咬破的拇指

再次放上我的牙齒

喂養(yǎng)死亡

你說： “它死了，我又用死亡

養(yǎng)了一條魚。這已經(jīng)是第N條了”

你喂養(yǎng)魚，就像喂養(yǎng)你的活

用了糧食，水，悲喜，和不多的愛心

這些年，你不停的看到

親人，朋友，熟人……一個個

去了死亡那里。于是你瘋狂的養(yǎng)花

養(yǎng)魚，養(yǎng)你的夢想和激情——

把它們當(dāng)飼料，企圖撐破死亡的肚皮

“為什么死亡什么都吃，死亡卻不死去？”

我像在遠(yuǎn)方，不去理會你悲傷的疑問

也不去安慰，魚，死去的這個秋季的早晨

我什么都不做，愉悅的感受著：死亡

用一條再也活不下過來的

魚，鮮活地把我們的共同的一天

一點(diǎn)點(diǎn)吞下去

像你一樣，除了

喂養(yǎng)死亡，你以為我還能干什么？

老等

你伸著長長的脖子

一只腳獨(dú)立在冰冷的水里

你的身后是一望無邊的鹽堿地

你的前方是茫茫的水域

你一動不動

把身線拉的筆直

黑白相間的影子

在夕陽之中，在碧波之上

沒有人知道你在等什么，而你在等

你自己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而你在等

你不在乎能等到什么，而你在等

你不惜把自己等的孤苦伶仃，你還在等

你有繃直的信念——老等

你已經(jīng)把自己等成一個符號——老等

你忘了自己是一只鳥，而你把自己等成了一只鳥

遠(yuǎn)道而來的我，憨癡癡的望著你

我像被水浪拍打至岸灘的魚，喘息中

暴露了自己掩蓋多年的心跡——

“吃掉我吧，老等；結(jié)束吧，老等！”

與閨蜜

有時(shí)，我們會用整天的時(shí)光，閑居

分享著彼此的果凍，閑言碎語

那已經(jīng)散架的青春，躺在往年的沙發(fā)上

25歲前，我們談愛情，吞吐的言詞，頰上的緋紅

30歲前，我們談男人，咽口水，淚流滿面

35歲前，我們縮著脖子，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現(xiàn)在，我們慘白著臉，回避著一些字眼

另一個秘密

在暗處，在任何人的目光都無法

看到的地方：她絕望的看著他

——這個坐在原木堆中的雕刻師

他正一點(diǎn)點(diǎn)的雕刻她。鼻子，眼睛，唇……

她從暗物質(zhì)中分離出來，被迫擁有身形

她多么恨他。宛如一首詩，她游蕩

以任何形體。卻被一個詩人逮住

被造物與造物之間的敵對關(guān)系

悄然形成——這是另一個

秘密： “不要以為，你給了我形體，就給了我

生命。”孩子這樣告誡他的母親

沒收

你賜予我們大地

讓我們在上面養(yǎng)命，養(yǎng)性，養(yǎng)德，養(yǎng)救贖……

產(chǎn)下那條敬畏和回歸的道路

而我們，在上面養(yǎng)出蝗蟲，蚱蜢，螳螂

以及牲口們的紅眼綠胃。失神的交媾

我們幫他們產(chǎn)下，碩果和雜種：礦難。水災(zāi)。千年寒……

你正在沒收我們，連同這片大地和上面的所有

千佛之島

在這里，千佛之島上

慈悲的，憤怒的，妖媚的，邪惡的

我能掏出的全部詞，能擁有的情緒，看到和看不到的姿態(tài)

都被雕成了塑像

所有的佛都能找到與之對應(yīng)的那一尊

所有的人們都能找到與之對應(yīng)的那一尊

這些塑像去到不同的崗位，在凡俗的事物中

成就自己，也供養(yǎng)這方天空和大地

他們從不曾為自己淪為人而沮喪

我們?nèi)绱舜_信自己的靈魂

我們?nèi)绱舜_信自己的靈魂

比我們看得見，摸得著的肉體

更為確信，仿佛我們真的見過她

親手撫摸過她，彎下身來為她洗過腳

在夜間聞過她腋窩里的汗味

在清晨聽過她的哈欠聲與唇語

我們?nèi)绱舜_信我們的靈魂

確信她比我們的肉體更干凈，更純粹，更輕盈

仿佛我們的肉體，一直是她的負(fù)擔(dān)

我們蔑視一個人，常常說他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

我們贊美一個人，常常說他是一個有靈魂的人

是什么，讓我們這樣振振有詞，對沒有憑據(jù)的東西

對虛無的東西，對無法驗(yàn)證的東西

充滿確信？

如果有一天，一個明證出現(xiàn)

說靈魂是一個又老又丑又骯臟的寄生物

她僅憑我們的肉體得以凈化，并存活下去

崩潰的會是一個，還是一大群人？

從崩潰中站立起來的人，或者從沒倒下的

會是怎樣的一群人？或一個？

前世今生

我在院子里散步，一個正在學(xué)步的小女孩

突然沖我口齒不清的大喊： “女兒，女兒?！?/p>

我愣在那里，一對比我年輕的父母

愣在哪里

我看著這個女孩，她的眼神里

有我熟悉的東西：我離世的父親的眼神

年輕的母親對我說：別在意，口誤

純屬小孩子的口誤

隨即在小女孩屁股上拍了拍

小女孩哭起來，她望著我，那眼神

讓我想到父親在我上初中時(shí)，與我談起

想與我媽離婚又不忍割舍我們兄妹時(shí)的眼神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在我面前落淚哭泣）

我向她的母親要了小女孩的生辰八字

那以后，我常常站在窗口

看著我的變成小女孩的“父親”

被她的父母，牽著

呀呀學(xué)語，練習(xí)走路。多數(shù)時(shí)侯

跌跌撞撞

有時(shí)會站穩(wěn)，有時(shí)會摔倒……

我欣慰又悲傷，更為悲傷的是：

她長大后，會把叫我“女兒”的那一幕

忘記，或者會像她母親一樣

把那當(dāng)成口誤

寂靜

林間小道根脈般，伸向叢林

每個小道上都疾走著寂靜

白云嘩嘩流動

寂靜在小道上嘩嘩流動

兩種寂靜試圖連接在一起

變成世界的聲音

一個人過久的走在里面

像陷入自己的書房

你僅僅是一本書，卡在任何兩本書之間

都合適

當(dāng)一聲鳥鳴遠(yuǎn)道而來

你會感覺寂靜的世界被劃破了

一道口子，你以為找到了出口

而它流出白生生的汁液

——脂肪，寂靜的脂肪

吃塔

在南方的某個餐桌上

一道用豬肉做成的

紅亮亮的塔

（我寧愿忘記它的名字）

出現(xiàn)那一刻起

我的目光

都沒有離開過它

桌上其它的菜肴

仿佛成了它的參拜者

我亦是它的參拜者

接下來那的一刻

我想起我的出生地

西藏

多少信眾在圍繞一座塔

磕長頭，燒高香

我曾是其中的那一員

現(xiàn)在我是其中的這一員

許多年來，我一直保存著

對塔廟神秘的禮儀

也保存著對食物諸多的禁忌

看著，這豬肉做的

紅亮亮的塔

我知道了人類的胃口：

他們，可以吃下一切可吃下的

亦將吃下一切吃不下去的

當(dāng)他們舉箸，分食著

這豬肉做成的

紅亮亮的塔

我沒聽到任何的聲音

卻仿佛看到塵煙滾滾

我們的信仰與膜拜

正塞滿另一人類的食道里

他們用百無禁忌的胃液

將之無聲的消解

一首詩的誕生

“有什么要發(fā)生”，很多時(shí)候，你

枯坐一個下午，或整個夜晚

事先你并不明白，為什么

喝茶，咖啡，抽煙，看幾部

情色片的開頭……都無力集中

你的某個游弋點(diǎn)。就像你一直在吃東西

身體的某一處，卻一直是空的。且越來越空

你在等，卻并不知在等什么

“有什么要發(fā)生”，它像你吐出的香煙圈，

在空中。穿過你看不到的暗物質(zhì)

多數(shù)消失在看不見中

而你在捕獲，它跟暗物質(zhì)交合時(shí)，

產(chǎn)生的那個點(diǎn)

“有什么在發(fā)生?！蹦惴路鸬诌_(dá)

靈魂離開死亡的肉體

等待另一肉體時(shí)，那個中陰階段

停歇中的游離，茫然，緊張與輕松

交織出顧盼——

成串的句子帶著你并不熟悉的感覺

涌上你顫栗的手指

在內(nèi)心留下的哪個洞，突然被補(bǔ)上

一個新的肉體，套上你的靈魂：

陌生，悸動，小心翼翼的的安詳

群劇

悲痛的領(lǐng)受者，在寒冬

病榻鉤住了他的全部。之外的任何

都悄然退卻，放棄了，與他連接的決心和愿力

我們——他枝條上的顫音，共振著

收受著人類共同流血的震感——仿佛

所有的父親都病了。而死去的，又被抬出墳?zāi)?/p>

在我們的眼睜睜里，重新歷經(jīng)刀割

和一寸一寸的死亡。縱是這般

也分擔(dān)不走他的絲毫。僅如亂涂之火

又驚起群蜂，籍此為掩體，暫時(shí)遮住

死亡布置給我們的星空與冰床

仰佛山下

一場突入其來的，雪

讓我們從枝頭上退下來

在白果樹下的壇子里，陳釀黃酒

拋給我們新的話題

和一個搖晃感的下午

撕下心窩子上的創(chuàng)可貼，那悶不死的

昨日，已染上藥質(zhì)，并患上泛神學(xué)論調(diào)

我們嘲笑的表情，拉開的間距

仿佛它屬于我們之外的任何人

“像騷情歲月的那些，被我們不恥，又?jǐn)?shù)次重溫?！薄?/p>

在一張被稱為公共意義的禪床上

我們輪番摟著一尊佛像

醒來，睡去。在冥思中彼此噬嗑

日子染上意義，又瞬間失去

而我們的話題，從未離開過他。咒語

手印，岔道百出的說辭，愛

都不曾離開他

企圖成為他？還是他的一部分？

我們從不承認(rèn)。我們在用抽象的存在

剝削自己

迅速省略的中間部分，正因?yàn)?/p>

我們的省略，從背后摟緊了我們

在“以為”中找到的他，使我們

醉臥在白果下。白眼看著夕陽，消融殘雪

也一并消融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