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在另一端靜靜展開

霍俊明

為了采摘記憶而到達洼地是值得的

可秋天已經(jīng)被白雪所完成

——《隱喻》

在一個北京少有的酷暑中，我在李岱松先生的閣樓上和他時斷時續(xù)地交談。他偶然談及邱華棟的新詩寫得很好。這使我驚訝的同時，也喚醒了我遙遠的記憶——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他就已經(jīng)有兩部詩集出版了。作為受眾的我和讀者而言，大都知道邱華棟是一個小說家，而很少知曉他作為詩人寫詩的一面。這種偶然的觸動激發(fā)了我的閱讀期待，接連幾個悶熱的晚上，我讀完了邱華棟的十八年詩選（1988—2005）。讓我來整體談論這些詩作，無疑有著相當大的難度。我只能選取一些節(jié)點來說出我的些微感受。而我的尷尬恰恰在于我的感受，詩人可能并不接受它們。其實，這是一種永久的悖論，寫作和閱讀同樣都是精神的產(chǎn)物，其主觀性也決定了二者對話的多樣性和一定的“誤讀”。

在邱華棟的一些詩作中，約略可以看出他的詩歌接受史，即他的詩歌寫作或顯或隱受到了其他一些詩人和作家的影響。我很少相信有天才詩人之說，任何一個語言的書寫者，他的話語資源都是存在的，只是有著大小和顯隱的差異而已。如邱華棟的一些獻詩，曼德爾斯塔姆、博爾赫斯、聶魯達、布羅茨基、埃利蒂斯等。從他的詩句中，能夠看到北島等“今天”派詩人（我不想用“朦朧詩”這個拙劣的詞匯）的影子。從他早期的作品來看，尤其是長詩中的意象和結(jié)構(gòu)方式又與昌耀等詩人存在更為直接的關(guān)系。他的詩歌中存在著大量的“麥子”意象，這又讓人聯(lián)想到海子。不知道我的這些來自閱讀的最初和最直接的感受（猜測？）是否準確。

但是，有一點必須強調(diào)，不管邱華棟的詩歌寫作受到了何種話語資源的影響，這種影響只能是選擇性的，換句話說，這種資源是經(jīng)過詩人的過濾和篩選的，而且經(jīng)過這種淘洗和選擇的過程，詩人的寫作只能是作為個體的他——詩人——在與語言和生存的晦暗之途上，對語言，對記憶，對經(jīng)驗的持久發(fā)掘、命名、發(fā)現(xiàn)與照亮。我對那種新詩研究和新詩史敘述中，將一個漢語詩人的寫作直接對應于西方的某某大師的做法不以為然。這種西方話語的參照，最多只能使中國出現(xiàn)所謂的中國的艾略特、中國的金斯堡等等，而這又有什么意義呢？有意義的或最簡單的就是，面對一個漢語詩歌寫作者，他是在用母語和個人記憶在寫作，這已經(jīng)足夠了，而這恰恰是一個詩人不可替代的創(chuàng)造性的內(nèi)涵所在。在“詩”的最初含義上，它不只是一種特殊的話語方式，而且本身就是創(chuàng)造的同一用語。面對邱華棟的詩歌文本，我的評說也只能由我零碎的點滴感受開始。

1988年到1991年間，邱華棟寫了大量的詩歌作品，這無疑與詩人的個體經(jīng)歷有關(guān)，如離開家鄉(xiāng)去南方求學。但這絕對不是作者所言的是青春期的一種表述和分泌。這一階段（1988-1992）詩人寫了大量的長詩和組詩，如《皮匠之歌》《回聲》《表情》《葬禮》《逃亡》《草莓（組詩）》《農(nóng)事詩（組詩）》等。這種表述方式（長詩、組詩）在1992年之后的詩歌寫作中幾乎不存在了。隨著詩人的經(jīng)驗和對詩歌的理解的變化，在時間的沖洗中，詩人一般都會逐漸用短詩來抒寫自己對世界和詩歌的獨特理解。因為，長詩的難度是可想而知的，而這種難度要求詩人在詩歌的技藝和個人經(jīng)驗上要具有一種高層次的綜合能力。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則是，在個體在生存的現(xiàn)場中，打動和沖擊詩人的恰恰是短暫的、稍縱即逝的片斷和碎片，而這使詩人也不可能用長詩、組詩去表達。在生存的角度而言，一般意義上的短詩更利于成為詩人對世界和自己的特殊的言說方式。所以，詩人在1992年之后幾乎停止了長詩的寫作。其實，這在很多詩人身上都有著共同的呈現(xiàn)。

邱華棟的詩，可以說有一種少有的寧靜和寬懷，而這種寧靜和寬懷在他的憂郁和悲辛中獲得了一種玻璃的質(zhì)地，這種質(zhì)地就是生活在其中折射、反光成紛繁的背景和底色。《一九八九年九月十二日》這首詩，是在現(xiàn)實與記憶之間的縫隙中展開的對話和磋商。全詩的氛圍是相當寧靜的，玻璃、水草、草莓、歌曲、九月的天空，這本身就是一首十足而純粹的詩篇。但是，詩的第二節(jié)，這種回敘性的鏡頭敘寫就打破了這種寧靜。冬天、苔蘚、毒蘑菇與上文出現(xiàn)的意象群落構(gòu)成了一種張力和緊張的關(guān)系與存在。確實，二者之間的緊張正如麥田里的麥子還沒有成熟，與之相關(guān)的故事也只能是青澀的和遲緩的。他的這些長詩、組詩試圖在大容量的敘寫中企圖返回起點，而這種返回的過程無疑就是回憶和回顧的過程。這些長詩如青春期的詩人一樣，蓬勃、宣泄、夸張、繁復?？梢哉f，在詩人的成長歷史中，長詩寫作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階段。盡管從20世紀百年新詩的發(fā)展來看，盡管也出現(xiàn)了優(yōu)異和重要的長詩，但是一個事實是，中國詩人似乎先天缺乏追寫史詩的心理積淀。組詩《農(nóng)事詩》正如標題所顯示的一樣，是對溫潤的古老農(nóng)耕文明的溫暖懷想和期許。

玉米啊，大地的轉(zhuǎn)換者

你和詩人一樣，在光線下

總是能使世界變得金黃

使人不缺失溫暖

確實，如西方哲人所言，大自然是一個青銅的世界，而詩歌則是一個黃金的世界。詩歌作為一種古老的技藝，她秉承和延續(xù)了人類的記憶，這種記憶體現(xiàn)在詞語、想象、經(jīng)驗和技藝當中。作為詩意的流失的作物“玉米”意象而言，其承載的心理能量是巨大的，她使個體得以在工業(yè)文明的裹脅和物欲的擠迫中返觀逝去之物的溫暖與可貴。在這一點上，詩歌和作物獲得了同一種話語內(nèi)涵，溫暖，令人傷悲不已的溫暖情懷。

詩人的對自然萬物的反復敘寫和觀照，正體現(xiàn)了詩人企圖與本原進行長久對話的努力。這種對話則反復出現(xiàn)在詩人對故鄉(xiāng)和本源的贊詠之中。確實，詩人不能不為故鄉(xiāng)和母親歌唱，而母親和故鄉(xiāng)無疑又是生存?zhèn)€體不斷返回起點和確證自己的方式。邱華棟的詩歌文本中有著不少的對新疆昌吉和對母親的贊詠和記憶。這種面對時間和母體——土地、故鄉(xiāng)、自然、生命、親情、漂泊——的“回憶”之詩，使詩人面對的不只是文字和想象的世界，不只是紙上的河流，更是一種生命個體難以放棄的獨特個人體驗，一種個人的精神史。

一片鋪展而去的潮水

一片金黃的潮水中

蕩漾的雄性荷爾蒙

烏鴉漫天編織黑色的話

漲潮。落潮。永無休止的大地循環(huán)

麥地鋪落金黃的顏色

麥地是生長時間生長象征的嗎？

——《黃金麥地》

麥地，對于從鄉(xiāng)村走出的詩人而言，那無疑就是一種生命力的最直接的確證和體現(xiàn)方式。流動的海浪，與土地相依為命的人在其中漂泊和守靠一生，這也是一種時間循環(huán)的無奈的表征。這種金黃的場景讓人聯(lián)想起梵高筆下的旋轉(zhuǎn)的富有生命力的麥田和上面飛翔的不祥的烏鴉方陣。

詩歌作為古老的手藝，持有了對語言和世界的最為直接也最為本源的記憶。正是在這一點上，“詩歌是對人類記憶的表達?！保ú剂_茨基語）邱華棟試圖在反觀和回顧的時光模糊而強大的影像中，溫婉而執(zhí)著地挽留過往的行跡匆匆，在共時態(tài)的形態(tài)中抵達人類整體性的共鳴與感懷。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越是個人的經(jīng)驗越具有傳遍公眾的持久膂力。

時間，面對時間，真正面對生存和生命的個體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這曾經(jīng)燃燒的火焰，在歲月中遲早會窺見灰燼和黑暗。時間這巨大無形的流水將曾經(jīng)的鮮活沖刷干凈，將流暢的面影刻蝕得斑跡交錯。詩人就是在時間面前對往事和現(xiàn)場命名和探詢的人。面對居無長物一切皆流的世界，季節(jié)的翻轉(zhuǎn)使詩人在感到無奈的同時，也顯露出一種堅韌的頑健的“根”性的力量。它，既向上生長，又扎根向下。優(yōu)異的重要的詩歌，應該在這兩個向度（精神向度）上同時展開。

一片葉子就掩埋了整個季節(jié)

在被梅雨殺死的歲月之河的岸邊

我在垂釣那過往的信使

鷹的倒影在陽光之海里滑行

蜥蜴在等待著金黃的秋天

——《敘述》

時間，時間中的生命體驗和焦灼是對詩人書寫行為的一個重要而相當有難度的考驗。時間，會使古老的話語“認識你自己”永放光輝，生命在其中抖動，生命本身就是時間大火中的升階之作，盡管在其中它終究會成為灰燼或者陰影。死亡，成為個體存在的一個無所不在的黑色的背景。而詩人總是在向死而生，死亡的題材書寫也成為一個詩人重要性的一個標志。邱華棟的詩也不乏處理死亡題材的優(yōu)異能力，如《我老是在夏天里構(gòu)思墓志銘》《死亡之詩》《十個死者站起來向你說話》《美麗的死亡》《冥想》等。這種直接面對黑暗喑啞的時刻，一切都以慢鏡頭的特寫和緩慢推進的方式，反復而強行地進入你的視野。大雪的覆蓋、生命的消亡、生者的悲苦、時間的無情都在其中飛速旋轉(zhuǎn)、凝聚。

當記憶被死亡浸滿，當情緒被黑色所覆蓋，文字就顯得相當無力與乏味?！拔以诖禾炫R近時已將內(nèi)心的種子交給了死亡”（《死亡之詩》），這是怎樣的一種沖撞？如果給時間和死亡選擇一個合適的背景，那么這個背景更多的就是秋天。這也是自古以來，文人悲秋的一個理由。萬物肅殺，時間悲鳴。落葉翻卷中，一切都在消失，一切都在改變。堅持抑或放棄？

如果對世界和詩歌做一個拙劣的隱喻的話，生活就是無限展開的暗夜，其間裹挾著四季的風雨，而詩歌更像是質(zhì)地堅硬背景粗礪的闊大生存景象中自天空飄墜和翻卷的白雪。這使詩人在伏身勞作的同時，秉有了一種可貴的向上仰望的精神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