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渤：不冒險，身上長不出新東西

葛維櫻

黃渤

北京的熾熱中午，我到達城中著名公寓附近的一間咖啡館。黃渤狼吞虎咽，四口塞完一個肉餡三明治，連前一天晚飯算三頓合一頓了。他擦完嘴之后把桌子也擦凈。真人秀那活兒他干得不錯，穿了一件戶外防風雨的嶄新工服差點給悶暈。他說爽，“好久沒人在我面前說過臟話了”。現(xiàn)在流行這個，黃渤和孫紅雷在節(jié)目被“虐待”，“鉤心斗角”，出演價格據(jù)說是片酬夠高。

從去年底到今年，這個中國最有票房號召力的人說，自己已經(jīng)處于“放空”狀態(tài)?！笆袌錾弦膊蝗蹦氵@一部戲，你也無需向自己或者別人再證明什么東西?！睆?0億的“卅帝”，到50億，他只用了一個國慶檔，而中國的國產票房2014年總共是157億元。這一個人集中的資源、市場、質量和口碑，變成股票和投資領域的熱點，所有投資方都想聽到他的名字，成了中國電影的第一票房保證。

可是，黃渤對我說：“你要當真你就真成了個笑話?！?h3>像個笑話

“以前餓慣了，現(xiàn)在擺這么多飯不吃說不過去。”黃渤這么解釋他近兩年密集的電影量。很多片子里他只參演，但無一例外都被放在演員表前列。有投資人只希望沾一沾他的彩頭，他也常常出于仗義幫忙。年輕時在劇組跑龍?zhí)祝牬笸髠冋f拍戲真沒意思，“就想怎么可能呢？多好玩?。　比欢约阂驳搅斯?jié)點?！皡捑耄幌胫€有幾個戲債要償……我什么時候開始對演戲皺眉頭了？”所以，去年看到自己的戲一股腦上映，他覺得有點尷尬，自問：“我正經(jīng)八百演的有幾個？”

“餓”是他曾經(jīng)的標簽。他一臉泥大口咬著面包，在重慶環(huán)形立交橋上玩命飛奔，配樂是勃拉姆斯的激昂和壯烈，這個鏡頭結束了《瘋狂的石頭》。然而和所有的喜劇演員一樣，固化的形象讓他反感。他今年停止了所有片約。

黃渤并不是“一夜成名”，只是形象上人們容易誤以為他是草根出身。寧浩早在他的北影求學階段就認識他。管虎在他最窮時期也常吃他做的炸醬面。據(jù)說他現(xiàn)在演管虎、寧浩、徐崢的片子都是象征性片酬。饑餓感沒有給他打上困頓和悲苦的烙印。有一種聲音始終認為，黃渤創(chuàng)造這些極具典型意義的形象，農民、毛賊、流氓，并不完全真實。秘訣是變形和偏離構建的詼諧?！敖o人造成的錯愕，這種和真實之間的若無其事，存在巨大的張力，直接后果就是笑?！彼蚱屏藛握{邏輯，建立了一種自由奔放、充滿意外和歡樂的表演。本來隱藏在底層人物身上常規(guī)的價值觀、等級觀，被他的表演釋放了出來。

管虎用窮困潦倒形容黃渤作為演員的“北漂”時代。“十幾年了，到今天有時候躺著還在想，我怎么可能干這個？還有人喜歡？”黃渤“觸電”時25歲。他曾是個跑場子小歌手，跟周迅、樸樹、楊坤、沙寶亮等人到處唱歌廳?！澳菚r候一批人一起唱，別人全火了”，可他還住在北京郊外的農民房里，每天騎兩個小時自行車去歌廳演出。“我那時年紀都挺大了?！彼f他不愿意接受家里的資助。父母從甘肅支邊回到原籍青島，都是大學畢業(yè)，在機關單位是處級干部。家里人希望他能上清華北大，黃渤說：“我考十次加一塊兒也不夠?！睂幒圃?jīng)說黃渤和自己有某些共同點：小城市里的邊緣少年，還有著單向思維的上一輩。

管虎第一次見沒注意黃渤好看難看，反而覺得“他身上透露出一種特別用功的天性，眼神閃爍著，特好?！惫芑⒄f職業(yè)演員的眼睛沒有這個“閃爍”。黃渤的第一個問題是“給多少錢？”一聽5000塊，他滿意了，高虎才拿1萬元。他一分鐘電影沒拍過，說著說著話就跑鏡頭外面去了，甚至還對著鏡頭喊“?！?，管虎惱了，“告訴你一個規(guī)矩，這個地方只有我能喊停！”黃渤開工第一天，導演感覺他“簡直是傻帽兒”，但第二天上手就特別快了，“第三天，真不夸張，就感覺他什么都會，什么都對了，全明白”。

2000年夏天，用12天時間管虎拍完《上車，走吧》，得了金雞獎最佳電視電影獎。黃渤借了套西服去走紅地毯，回頭一看，寧靜在后面，趕緊貓腰低頭，給人讓開。他坐在伍佰、鞏俐中間，緊張，“千萬別給朋友丟面子了”。

上：電影《斗牛》劇照左下：影片《親愛的》的工作照右下：黃渤在泰國

第一部戲讓黃渤找到了自信?！巴岽蛘?。唱很多年歌出不來，演第一部戲就拿獎?！钡诙繎蛞幌伦泳桶阉拥搅说凸?。管虎導演的電視劇《黑洞》，成為陳道明、孫紅雷的代表作品，黃渤在里面演一個警察，“因為在青島拍，天天和‘發(fā)小一起玩，沒認真演”。本來業(yè)內的制作人、導演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了一個這樣的演員，就開始拿著“照著他寫”的劇本來了?！啊逗诙础芬怀鰜恚思胰闪?。我被劃入‘非職業(yè)演員?！?/p>

“我得找個理由在北京待下去?。　彼麉⒓颖庇芭嘤柊?，“進學校保安都得攔著，找誰？”考了兩年都沒考上，“覺得老師的眼睛都沒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到第三年，他改到配音系。他的語言和聲音是硬功夫，《殺生》的錄音師說，有一次要拍一群人打一個麻袋里的東西，黃渤居然學出一種，既不像人，也不像動物的聲音。那聲音里細微的氣息、情緒把大家都震住了。“多一個生存技巧”是他的真實需要。考上大學時黃渤已經(jīng)28歲，終于成了北京電影學院的一名表演配音專業(yè)的大專生。他總是跟著一堆同學試戲。有次到了楊亞洲導演的劇組，負責招演員的看了他一眼就急了，當面說“找了個什么東西”，黃渤硬是忍住沒走。結果，劇組當時實在找不到人了，只好讓他試，結果一條過，楊亞洲還挺滿意?！拔也溥^去說導演我還有別的演法，導演說不用挺好！”

我從沒得到過別人的保證

黃渤的夢想本來是成為歌星。他初中得了唯一一張關于唱歌的獎狀，是“龍城中學生歌手比賽”獎，這是他賴以生存的救命稻草。15歲他就掙到了一天15塊錢，很快漲到了60塊錢。他每天在歌廳唱到很晚，對于怎么用鑰匙開門不發(fā)出聲音有秘訣，“不能慢，訣竅在于先對好眼，擰的時候小心，但擰完了得猛開”。結果父親在門后等著呢。黃渤偷偷唱了一個月，掙了2000塊錢?！澳菚r候我媽月工資300元?！彼珦Q成零鈔，往桌上一扔，斜眼看父母的反應?！罢l的？”“我的?！薄笆裁?？”“工資啊?！彼馗吲d，但會假裝，“沒事，天上扔的”。

黃渤說自己做演員之前已經(jīng)被生活“捶打”過了。正是歌廳盛行的年代，“也不是不缺錢，但沒到交不起房租的地步”。直到現(xiàn)在他還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張學友、郭富城、王菲，他也為他們分別寫過歌曲。“完全按照人家那個路子寫的，一聽就是王菲?！背鋈パ莩?，長輩總說他：“玩玩就行了。男的，這哪是你一輩子的營生?。　焙髞頃r間長了，就說：“你也該長大了，腦子該開竅了，怎么還瘀在那兒呢？”他還真瘀?！皬V州火就去廣州，好像跟你沒關系，北京文化中心啊，去了也跟你沒關系?！彼浶铀腿コ?，人家說“好好好，回頭再說我跟你聯(lián)系”。一出門，他看見倉庫里堆著各種碟，包括自己的。

他把日子比作沖馬桶，“嘩一天過去了”。22歲時他終于禁不住姐姐勸說，回青島開了與韓國做貿易的鋼材工廠。他第一次去買零件還在柜臺里看，也不好意思問，后來一問銷售，人家給帶到倉庫一看，“好家伙那么大”。聊鋼材、聊價格的日子很快讓他成了“黃總”，喝多了有司機給他扛回家。他買東西從不賒欠，也不設流動資金，“我這腦袋不好用，趕緊給錢”。1997年以后金融危機來了，黃渤說現(xiàn)在很多表演和那時候要債、躲債有關系。“別人等了好幾個小時我假裝不在，人剛一走我趕緊出來上廁所就給碰上了。想找個地縫鉆進去。”這些東西，對黃渤是強刺激。

一個人存在得越徹底、越實際，就越會發(fā)現(xiàn)更多的喜劇因素。他發(fā)現(xiàn)底層人物身上有很多小機靈、小聰明。看別的歌手在歌廳被觀眾“哄下去”，那個歌手使勁硬著頭皮討好，觀眾都已經(jīng)受不了了，喊著“下去吧！”罵什么的都有，結果歌手說“好，我下來”，只走了一階臺階，又唱了一首?！俺氖撞拍茴I到工資??！”

“東西南北中國四個地方的流氓怎么欺負人我都能學?！眴査遣皇潜蝗似圬撨^，他搖著頭說，“對苦難從理解、麻木、疼痛，到最后接受。我以前，天天在接受這些東西。一邊受著，一邊還得嘻嘻哈哈，還得笑。比如說我演出完了人家忽然不付錢，但是酒端上來，該喝還得喝，該叫大哥還得叫?！彼X得自己情商加強、潛能開發(fā)了。下意識記住了，演一個角色不需要太多想象。成名后有一段時間他參加活動老坐第一排正中，半年沒出戲，再有活動就坐第三排了。黃渤說第一次住五星級酒店套房連馬桶都想拍下來。

以前太苦太累了想歇一會兒，就會聽到“歇什么歇呀”。出名以后他演一會兒就有人端過來凳子，說聲：“黃老師休息一下吧！”長時間的磨煉，他的通情理大于了他的自我意識。很多年來他過的日子用他自己的話說：“沒有人給我保障?！边@一場演出完了就得找下一場。現(xiàn)在投資業(yè)界對他的態(tài)度是：“能簽趕緊簽，他會越走越強，不用考慮商業(yè)回報，肯定非常好?！痹谥鞒秩瞬粔蚧钴S的網(wǎng)絡新片發(fā)布會上，他會主動但不過分地活躍氣氛，給各種人遞話，干根本不屬于他的活兒，同場合比他年輕十幾歲的小演員反倒端著架子。他的很多朋友對他來者不拒的性格有點不以為然，可是又喜歡他這一點，“老好人，黏糊，不會拒絕”。黃渤自己的話是“眼睛里揉得了沙子”。

寧浩說：“他有那種難得的真實。就是從里到外透著一種與生活、與現(xiàn)實特別相關的東西?！痹凇动偪竦氖^》里他自己想了很多梗，比如讓人踩肩膀上“哎你有腳氣沒有？”黃渤和寧浩的合作有點“處女座見處女座”惺惺相惜的意思?！动偪竦馁愜嚒肥菍幒仆耆凑兆约赫J識的黃渤寫的?！拔覀兘?jīng)歷了差不多的東西，先接觸港臺，再接觸歐美，然后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逐步開化的過程，所以從各個方面，心理結構、審美意識上比較相近，價值觀比較類似?！?h3>無名之徒

“小人物”是一個含混不清的標簽。他創(chuàng)造的，大多是憑空生長、沒有依據(jù)的無名之徒?！拔业拇蟛糠肿髌房墼跁r代上，所以很多人覺得我似曾相識，有存在感，沒有危險感。小人物看跟誰比，這個社會有20%的人認為自己很不錯，80%的人都有小人物心態(tài)。我喜歡這個中低層的基座，我也離這個群體最近。”養(yǎng)牛的浪人，頑劣的光棍，想發(fā)財?shù)男牡埃疾皇巧鐣年柮?。他喜歡用上百種演法，詮釋權力中心以外的人，不再是司空見慣的雞零狗碎，被他賦予了歡快、驚愕和自由?！芭錾系膶а菀彩翘幵谧钣袆?chuàng)作欲望的時候，施虐和受虐碰上了。”這一點導演們都抓到了，黃渤并不是無所畏懼的人。

“我有型嗎？觀眾知道你是誰?。俊彼軕岩筛鞣N號稱“量身打造”的劇本，“量的是什么身？”“但男一號誰不想演？”他說自己前幾年可以“用努力或者貪婪”來形容。機會很重要，他希望更多人看到自己。“想不想出名？想。也沒那么如魚得水，就演了一些同類角色，因為我真是需要?？墒莿”疚覍嵲诳床幌氯サ?，也不能演。就是我可以時不時踩那根底線，但我不能跳進去。”

“瘋狂”過后他依然繼續(xù)和小眾又意氣相投的管虎合作?！案迕褡≡谝粔K體驗生活，至少一個月以上。討論劇本更久。”《斗?！肥且粋€山村故事，跟《殺生》一樣，都是“個人劇”，基本戲就落在他一個人身上。每天得從山底到山頭，大概景山那么高，跑三四十趟，鞋子穿壞幾十雙。那個造型已經(jīng)臟出他的極限，天天跟牛一起演戲，一個鏡頭拍幾十上百遍。村民蹲著看他們拍戲，蹲到晚上九十點，走了，早上六七點起來一看還在那兒拍呢。演之前他就憋著勁兒對管虎說：“你別說我不行，我從沒給你掉過鏈子。”后來變成：“導演你就說能得奧斯卡我也不演了！”《斗?！烦隽它S渤體力的極限，每天坐面包車回住處，看著“線條往后飛，告訴自己，任何戲都有結束的一天”。直到有一天歡呼封鏡，黃渤又坐在面包車上，哭了?！霸瓉碚娴氖裁炊寄苓^去??！”

《斗?！窞辄S渤贏得金馬獎?！短﹪濉反筚u時他接受采訪，當時剛與“破億”票房畫等號，被稱為“黃渤迎來了黃金時代”，但是他說“前幾年的《斗?！贰ⅰ稓⑸凡攀俏业狞S金時代”。他說想著去臺灣“吃點小吃”，頒獎前一天晚上瞬間想了一下“要不要準備獲獎感言？轉念覺得黃渤你有點過吧”。

只有一次他演完戲回家突然對著鏡子覺得“哥們兒可以呀”，然后立馬就意識到“完了”，他根本不怎么照鏡子。精神成熟使他很愛拿相貌做調味料，他的“幽默”姿態(tài)完整。“陳坤一轉身觀眾就有好感了，我就得演十幾二十分鐘才行，能不賣力氣嗎？”但他后來也說，“找陳坤的可能轉身去找黃曉明，但是找我的，絕對不會去找他們。”他希望自己技術剝離干凈以后還能分出層次?！鞍肫孔觼y晃的時候最幸福，說明你有上升空間呀！”黃渤知道觀眾挺過癮，但自己離“滿”遠著呢。黃渤的大部分作品中，有兩個重要因素從未改變，一是時代政治背景有意被淡化成單純的敘事背景，二是人物的私人化生存占據(jù)故事的絕對空間。

喜劇演員很多都鋒利敏感，得適應臺上臺下兩種完全不同的自我，黃渤倒覺得自己“混沌”著，不是內心特別充足強大的人。“人都得傻一點，不切實際一點，才能樂此不疲、不夠勁兒地往前走?！彼_始“什么不行干什么，主持金馬獎，拍微電影，出單曲，排話劇”。孟京輝騙他說話劇《活著》就是端杯茶，安靜地思考人生，結果他得場場大體力演三個半小時沒有中場休息，成就了一個又“侉”又奇異而輕盈的福貴。“不冒險，身上長不出新東西。”管虎驚訝于他的成長。“票房數(shù)字在某個階段來看會讓你興奮，但真正留下來的一定不是數(shù)字?！?/p>

陳可辛在看《活著》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黃渤喜劇后面的“悲”。他讓黃渤不要把《親愛的》里失去孩子的父親演成“苦情戲”。電影一出，再也沒有人問黃渤“會不會怕觀眾笑出來”之類的問題。黃渤設計了孩子“吃桃子過敏”的細節(jié)，片頭由他講出，片尾趙薇再說一次。陳可辛第一次看就哭了，給剪成了預告片。據(jù)說他在片場一點也笑不出來，為了找感覺，把孩子的名字換成自己孩子的叫。但黃渤自己覺得沒演好，愧對陳可辛。“蘿卜是不是糠心只有自己知道。”直到后來針對拐賣兒童的法律法規(guī)做出改動，他才覺得心里好受了點。

戲是他軋戲最兇的時候20多天趕出來的，他已經(jīng)知道怎么演能達到及格線?！拔矣肋h感受不了他們的痛苦，他們的刺扎在骨頭里，我的扎在嗓子眼?！彼f，做加法是一個偷懶的事，把以前演底層的經(jīng)驗都用上，可是內心知道還能更好。問他怎么更好，是不是覺得趙薇哭戲演得好，他說哭很難，笑更難。如果自己能再和那些家庭相處一段時間，想看看他們怎么笑——“那種假裝沒事、故作堅強、不讓別人看出來難受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