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四軍武南留守處堅持斗爭紀實

潘祝平

1945年9月，黨中央決定撤退長江以南8個抗日根據(jù)地，蘇浙邊區(qū)是其中之一。同年10月，蘇浙軍區(qū)主力部隊、地方武裝和地方黨員干部，陸續(xù)渡江北撤，留下少數(shù)地方武裝和黨員干部，堅持原地斗爭。

為適應新形勢下的斗爭需要，原蘇浙區(qū)黨委撤銷后，組建蘇浙邊區(qū)特委，下轄茅山、太滆、郎廣、浙西四個工委。蘇南東路另建錫澄虞工委，劃歸滆江的蘇中區(qū)黨委領導。

武南縣（原武進縣滬寧鐵路以南地區(qū)）屬太滆工委。該縣的留守組織，按邊區(qū)特委規(guī)定，對外稱新四軍武南留守處，對內稱武工隊。留守處主任黨內稱特派員，兼縣武工隊長。各區(qū)對外稱留守組，對內稱武工組。全縣武工隊開始時共有30多人。

錢夢梧是武南縣奉命留守的一員。留守前任丁舍區(qū)留守組長、武工組長。1947年6月，武南縣和宜北縣（原宜興縣北部地區(qū)）聯(lián)合成立武宜工委，錢夢梧任副書記，分工負責武南縣，成為武南縣留守處主任、黨內特派員、縣武工隊長。

從1945年10月部隊渡江北撤，到1949年4月渡江解放江南，在這三年半的時間內，留守江南的同志，在及其艱險的惡劣環(huán)境中，是如何堅持下來的？這段不該遺忘的歷史，現(xiàn)在已鮮為人知。錢夢梧生前贈我一冊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回憶錄《難忘的歲月》，其中詳盡記述了這三年半艱苦斗爭的經歷。武南縣堅持斗爭的經歷，可視為堅持江南斗爭的一個縮影，由此可知當年堅持江南斗爭的艱苦，能堅持到最后是多么不容易。

為使這段歷史重現(xiàn)在人們眼前，并借以緬懷曾經出生入死的錢夢梧等革命前輩，我依據(jù)其回憶錄及日后補充口述的有關史實，如實擇要整理成此文。

當初誤判江南形勢

1945年10月初，武南和其他縣的留守同志，到蘇浙邊區(qū)特委接受留守任務。邊區(qū)特委首任書記陳立平，交代留守任務是：處理安置好未能同時北撤的傷病員和抗屬等人員，收回抗幣（原蘇南行署發(fā)行的鈔票），結算糧草等善后工作。

即將北撤的原蘇南行署主任吳仲超，此時正在邊區(qū)特委，在講話中對北撤后的江南形勢比較樂觀。認為毛主席正在重慶與蔣介石談判，和平是有希望的，在江南堅持斗爭，估計只需半年左右。要求大家要用合法的和非法的斗爭，保護群眾在共產黨領導下取得的民主權利。

1945年12月初，原蘇南二地委聯(lián)絡部長徐行，被邊區(qū)特委派去蘇北華中分局聯(lián)系工作，返回后傳達華中分局指示，其中講到，全國實行和平后，堅持江南的同志、地方干部參加競選，武裝人員改編為保安隊和警察。這表明華中分局同樣認為和平有望。

然而北撤后的江南嚴酷現(xiàn)實是，原來我黨領導的抗日根據(jù)地和游擊區(qū)，很快變成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環(huán)境迅速惡化。我留守組織、武工隊，已成為國民黨反動派打擊鎮(zhèn)壓的對象。此時，全面內戰(zhàn)雖未開始，但江南大地已經成為國民黨猖狂反共的特殊戰(zhàn)場。在此情況下，要求處理的善后工作和開展的合法斗爭，根本無法進行。

由于誤判江南形勢，對如何堅持斗爭，組織上未做出明確符合實際的方針和要求，以致當初幾個月，留守組織、武工隊，一直處于消極隱蔽、被動挨打的狀態(tài)。

依靠群眾初步站住腳跟

北撤以后，武南的國民黨反動派，很快建立了縣區(qū)鄉(xiāng)反動派政權組織，并在基層強化保甲制，推行“連保連坐”。與此同時，縣保安大隊、區(qū)常備隊、鄉(xiāng)自衛(wèi)隊等反動武裝，也很快建立，全縣已有千余人。此外還有國民黨“忠義救國軍”改編的交警武裝。

不久，國民黨反動派張貼殺氣騰騰的“五殺”布告，即“通匪者殺、窩匪者殺、資匪者殺、知情不報者殺、通風報信者殺”。并編造黑名單，共產黨員，抗日時期我黨的基層干部，農抗會、青抗會、婦抗會積極分子，抗日游擊小組成員，未能北撤的傷病員，北撤人員留下的親屬等，皆被列上黑名單。

幾個月內，“五殺”布告和黑名單的受害者，遍及全縣各區(qū)鄉(xiāng)，輕則被敲詐勒索，重則被搜捕槍殺。僅唐橋和禮嘉橋兩地，遭搜捕和槍殺就有70多人。白色恐怖籠罩武南和江南大地。敵人制造白色恐怖的險惡用心，是摧毀我黨留守組織、武工隊賴以生存的群眾基礎。

與此同時，敵人對武工隊加緊“清剿”。白天挨家挨戶搜查，夜晚伏擊，多次追擊包圍。1945年12月初的一天，武工隊十幾人集中在丁舍區(qū)坊前鄉(xiāng)溝頭村。原蘇南二地委聯(lián)絡部長徐行，自蘇北華中分局返回路經武南，與武工隊在一起，其行蹤可能被敵人探悉，傍晚武工隊一行突遭偽縣保安大隊和部分偽交警包圍襲擊。敵眾我寡十分危急，幸好武工隊熟悉地形，加上有群眾掩護，經奮力突圍，除一人隱藏在屋內未被敵人發(fā)現(xiàn)，其余全部沖出包圍，保護了肩負與華中局聯(lián)系重任的徐行同志的安全。

這一時期，武工隊對新的斗爭環(huán)境未能適應，處于被動挨打的狀態(tài)。雖然如此，還能生存下來初步站住腳跟，根本原因是得到了群眾的掩護。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共產黨、新四軍在武南有深厚的群眾基礎。被敵人搜捕者大都堅貞不屈，使我黨的組織和留守組織未遭破壞。此類感人之事，全縣各區(qū)鄉(xiāng)皆有見聞。

其中最為感人的是，丁舍區(qū)大成鄉(xiāng)木匠曾宣大，他家是武工隊經常秘密宿營地，其侄兒是太滆工委與武南秘密交通員。敵人以“通匪窩匪”的罪名，將曾宣大逮捕。他任憑敵人嚴刑拷問，始終不吐一字。他遭受酷刑遍體鱗傷，且身中18槍，并被挖出心臟，慘遭殺害。曾宣大并非共產黨員，但他以慘烈的犧牲，保住了武工隊，實在可歌可泣。

面對嚴重困難 經受嚴峻考驗

1945年冬至1946年春，由于敵情日益嚴重，環(huán)境不斷惡化，武工隊雖然站住腳跟，但并未站穩(wěn)腳跟。加之隊伍中的一些人夾雜著不切實際的和平幻想，武工隊的士氣和斗志一度低落，面臨嚴峻考驗。

武工隊身處敵占區(qū)，沒有后方可以迂回進退，一刻也不能離開群眾的掩護。敵人“五殺”的惡毒政策，使很多群眾雖仍有心掩護武工隊，但很顧慮害怕出事。武工隊也不忍心看到群眾受拖累，由此活動更加困難，壓力更加沉重。

鑒于武南的斗爭環(huán)境如此嚴峻，1946年3月，武工隊曾打算集中到蘇中根據(jù)地位于如皋的江南工委休整一段時間，等喘口氣再回來。太滆工委書記孫章錄未同意，他強調留守組織、武工隊是共產黨和新四軍在江南的一面旗幟，要旗幟在陣地在。

前面提到的1945年12月初徐行從華中分局帶來的信息，也在部分同志中引起思想不安。他們認為當面之敵如此兇殘，很難相信會有和平，而對上級領導講的和平有希望又不能完全不信。但對改編為保安隊和警察想不通，很反感，覺得這樣下去革命還有什么干頭，有些同志帶著怨氣等和平，有的甚至想另謀出路。此類不安思想，也影響了士氣和斗志。

極其艱難的斗爭環(huán)境，加上不切實際的和平幻想，究竟能不能堅持下去？是不是決心干到底？武工隊不少同志盡管沒有說出來，都或多或少考慮過這個問題。

錢夢梧時年21歲，也不是沒有思想斗爭。但是考慮到黨組織讓自己這樣地主家庭出身的人留任家鄉(xiāng)，領導開展革命斗爭，是黨組織對自己的極大信任。如果動搖不干，怎么對得起黨組織的信任，怎對得起引領自己參加革命已犧牲的姐姐。想到這些，錢夢梧橫下一條心咬牙堅決干到底。

武工隊像錢夢梧這樣斗志堅定的同志不少。但也有動搖的。淹城區(qū)原副區(qū)長、武工組副組長盛浩就動搖逃跑了，在武工隊產生了很大的負面影響。在一次縣區(qū)負責人碰頭會上，大家心情很不平靜，感到這樣下去不行，不被敵人打垮，也會被自己拖垮，決定對武工隊進行整頓。

組織上除了在思想上進行形勢教育，增強信心，鼓舞士氣堅定斗志外，著重在組織上進行嚴格的精簡。

凡斗志不堅定，可能動搖逃跑的，被以各種方式遣散。為此精減了八人。另有幾人與上述精減有別，被安排“打埋伏”。有的打入頑鄉(xiāng)自衛(wèi)隊當兵做內線，有的到反動地主家當長工探聽敵情。有的為走方郎中游醫(yī)拎藥包進出敵據(jù)點，耳聞目睹敵動態(tài)。“打埋伏”的幾人先后傳回來一些情報。

經過精減，武工隊由30多人減為17人。人數(shù)雖少了，但保留了骨干，更便于隱蔽和靈活機動。以后隨著斗爭形勢的好轉，1947年底增至50多人，1948年底增至100多人。

被逼出來的“青紗帳”宿營地

武南武工隊無后方依托，宿營地成了一大問題。這從一個側面說明武工隊異常艱苦的經歷。

為了不連累群眾和自身安全，1946年6月武工隊被逼出住芊萪洚“青紗帳”的宿營辦法。武南為平原地區(qū)，境內河流縱橫如網，在其兩側的高崗地上，生長著一人多高長勢茂密的芊萪洚，隱蔽其中外面完全看不見，一年中絕大部分時間皆可利用。

住芊萪洚雖避開群眾住所，減少了群眾顧慮，但仍離不開群眾支持。需要群眾秘密送飯食，大都以割草為掩護，將飯食裝在草籃子內。如聯(lián)系不上群眾或送飯環(huán)境有變，隊員們只好挨餓，有一次竟餓了兩天。他們有時還要群眾協(xié)助放哨和傳遞情報。

住芊萪洚須高度警惕。隊員們輪流放暗哨，密切注意外面動靜。又要防止自己人發(fā)出任何聲音，晚上打呼嚕要立即推醒，咳嗽要把頭鉆進被窩內。冬天背稻草進芊萪洚，路面上不能留下一根稻草痕跡。

芊萪洚風餐露宿，其艱辛可想而知。冬天嚴寒，一夜過來被子上一層厚厚的白霜。春夏秋多雨季節(jié)，只能兩人合一把傘，背靠背坐在背包上休息。最難熬的是盛夏酷暑，密不通風的芊萪洚成了大蒸籠，白天螞蟻爬咬，夜晚蚊蟲叮。夏天吃餿飯是常事，有時還有蛇來爭食。盛夏最難受的是口渴缺飲水，只得到河溝喝幾口，又帶來腹痛拉稀之苦。

住芊萪洚雖很艱苦，但有了讓群眾放心自己安心的宿營地，也是苦中有樂。在此之前，因宿營地隱蔽藏身出問題，武工隊先后遭敵六次追擊包圍，在此之后再未發(fā)生。芊萪洚功不可沒。

芊萪洚不僅是武工隊隱蔽藏身之處，有時還可以成為打伏擊的陣地。1947年秋，毛家橋鄉(xiāng)反動地主雇鄉(xiāng)自衛(wèi)隊武裝收租，被隱藏在芊萪洚的武工隊打了伏擊，打傷打跑了敵人，繳獲了駁殼槍等武器。

敵人明知武工隊住芊萪洚，但面對遍地的“青紗帳”，也無可奈何。倒是敵人在芊萪洚邊走過時，怕被伏擊，往往腳底加油，加快步伐。

堅持江南斗爭進入新階段

1946年6月26日，國民黨以進攻中原解放區(qū)為起點，發(fā)動了全面內戰(zhàn)。6月底徐行第二次去蘇北，帶回華中分局7月1日給蘇浙邊區(qū)特委負責人熊兆仁、倪南山的指示信，簡稱“七一指示”。對江南留守組織提出了明確要求：堅持隱蔽斗爭，短小精干，積蓄力量，等待時機，迎接反攻，準備堅持三年到五年。

有了這一明確要求以后，堅持江南斗爭進入了新階段，要作長期隱蔽斗爭的打算。為此必須接受前一階段消極隱蔽被動挨打的教訓，著力在兩方面狠下功夫。一是扎實搞好隱蔽，二是開展在隱蔽條件下和敵人進行針鋒相對的斗爭。

自此以后，武工隊隊員經常是三人左右的小組活動，有戰(zhàn)斗任務時再集中。避開白天，夜晚活動，大月亮之夜也要等到下半夜月亮西斜時再轉移。避開大路走小路，過河避開橋梁，夏秋泅渡冬春擺渡。河流較多的地方，專門造了能帶五六人的小渡船，兩人即可抬動，白天藏在群眾家中，夜晚使用。

與此同時，利用隱蔽條件，積極對敵進行針鋒相對的斗爭。敵眾我寡，力避強敵鋒芒，主要打擊兩類敵人。一類是作惡多端的頑鄉(xiāng)保長等地頭蛇，另一類是小股敵人。

1946年8月到10月，武工小分隊隱蔽行動，先后鎮(zhèn)壓了此類身負血債的首惡者10多人，有的躲到敵據(jù)點也未能逃脫懲罰。作惡多端的首惡者被鎮(zhèn)壓后，不僅震懾了此類地頭蛇，也對小股敵人起了震懾作用。頑鄉(xiāng)自衛(wèi)隊只有一二十人，已不大敢單獨活動。

武工隊力量雖小，但必要時集中十幾個人，抓住戰(zhàn)機打幾個小仗還是能做到的。1947年初以后，武工隊先后突襲和伏擊了九個偽鄉(xiāng)自衛(wèi)隊，斃傷近30人并有繳獲，其中寵家街和南夏墅兩偽鄉(xiāng)自衛(wèi)隊皆被全殲。此類戰(zhàn)斗，武工隊無傷亡或很少傷亡。

通過對敵針鋒相對斗爭，武工隊打掉了敵人的瘋狂氣焰，掌握了隱蔽斗爭的主動權;實現(xiàn)了華中分局“七一指示”的要求，真正積蓄了力量，為迎接渡江反攻作了準備。

迎接大軍解放江南

1948年下半年至1949年初，隨著遼沈、平津、淮海三大戰(zhàn)役的勝利，國民黨敗局已定。在此情況下，江南堅持斗爭的形勢也很快好轉。1948年下半年，武南武工隊的活動地區(qū)，已由武南擴大到錫西（無錫以西地區(qū)），到年底武工隊已增至100多人。

與此同時，武南境內國民黨內部尤其是中下層，開始呈現(xiàn)動搖分化現(xiàn)象。新凌區(qū)偽區(qū)長原來很反動，1948年下半年開始“縮頭”，年底轉變過來秘密參加民主黨派，1949年初將區(qū)里僅有一挺機槍交給武工隊。洛社區(qū)偽區(qū)長請人向武工隊打招呼，表示絕不會做對不起共產黨的事。雪堰橋和運村兩鄉(xiāng)的偽鄉(xiāng)長，答應將全部武器交給武工隊。耦塘橋鄉(xiāng)很有實力的國民黨鄉(xiāng)紳，秘密組織“聯(lián)誼會”，擁護共產黨和解放軍。漕橋鎮(zhèn)偽自衛(wèi)隊長等三人，攜帶六支步槍向武工隊投誠。到1948年底，武工隊已能控制多數(shù)偽保長，其中不少已為我利用。

1948年冬，華中工委（原華中分局已并入華東局），電告蘇浙皖邊區(qū)工委（原蘇浙邊區(qū)特委改稱），將武南縣劃歸蘇中一地委領導。為迎接大軍解放江南，蘇中一地委將武南武工隊定名為“501部隊”，作為與渡江后的部隊聯(lián)系代號。

1949年4月21日夜，大軍在江陰一線渡江，國民黨軍隊連夜敗潰，22日上午我軍已進抵武南境內。武工隊日夜翹首以盼的親人，已近在眼前，歡欣鼓舞喜悅興奮之情難以言表。以“501部隊”代號，很快與第28軍一位營教導員接上頭，錢夢悟隨即到第28軍軍部，表示提供后勤服務，受到蕭鋒副軍長的熱情接待。蕭副軍長握住錢夢悟的手說，你們堅持江南斗爭真不容易。對準備的軍糧供應和向導，表示感謝，但暫不需要。部隊短暫休息后，即向皖南廣德方向挺進。因第28軍只是經武南過境，未有戰(zhàn)斗任務，武工隊原準備的各項配合應急計劃未用上。

在此之前，新的武進縣委即已組成，恢復了原武進縣建制。4月22日下午，錢夢悟帶領武工隊110余人，到戚墅堰向武進縣委報到，經歷了三年半的艱苦斗爭到此結束。此刻并未忘記已犧牲的8位同志和勞累病逝的一位同志，對9位戰(zhàn)友表示了深切緬懷。（編輯 韓冬梅）

（作者系江蘇省政府離休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