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萬紫
《漢家寨》一文與許多“獨語體”散文一樣,展示的是個體對生命、存在的一種思考和體驗。在文章里,作者一人獨騎穿行西北戈壁,一路靜思默想,關(guān)注于自我微妙的感覺,潛心于自我世界的營造,有著濃郁的自我表現(xiàn)色彩和個人主觀性。如何引領(lǐng)學生走進文本意境,在作者內(nèi)傾性地抒寫中,了解并體會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和精神面貌,就成了該篇散文教學的重點和難點。
關(guān)于意境,宗白華在他的《中國藝術(shù)意境之誕生》一文中有這樣的表述: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對象,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jié)奏、和諧,借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應(yīng);化實景為虛境,創(chuàng)形象以象征,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shù)境界??v觀《漢家寨》一文,作者張承志用大量的筆墨緊扣“那是大風景和大地貌薈集的一個點”這一句,充分展示了西北獨有的地理風貌與特征,創(chuàng)設(shè)了一個最能體現(xiàn)其心靈與精神世界的意境。
意境的創(chuàng)設(shè)需要作者在紛繁蕪雜的客體表象中篩選出最適宜于表達自己思想情感素材,進而將他們進行思維地深加工與再創(chuàng)造,讓客觀事物因作者主觀情感的關(guān)注而呈現(xiàn)出個性鮮明的特色。梳理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文本的三個部分中,作者的景物描寫都共同指向一種地域地貌特征,那就是傾斜的、荒涼的礫石戈壁。在具體的描述中,作者還著意突出這樣一些意象:酥碎的紅石焦土和碧綠的毒草、刺目的白光、巨流般地指向三個可怕遠方的黑戈壁——三岔口、像一枚被人丟棄的棋子又像一粒生銹的彈丸一般的漢家寨……諸多意象共同營構(gòu)出一種意境,似乎正訴說著作者人生的苦悶與彷徨,訴說著生命的孤獨與荒涼,訴說著作者心里難以言表的涌動與追求。
那貫穿在文章中的大風景、大地貌——傾斜的、荒涼的礫石戈壁,既是作者游歷過程中對大自然的認識,也是作者對社會生活尤其是社會精神文化領(lǐng)域現(xiàn)狀的感受。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社會進入了一個多元化時代,現(xiàn)實社會的相對自由,拜金思想、享樂主義、消費主義的盛行,價值觀念混亂,理想主義、道德水準的大面積淪陷。大眾精神生活日益空洞,閱讀口味發(fā)生轉(zhuǎn)變,文學變得越來越商品化、功利化和世俗化。在這樣的情況下,作家感到了一種生存危機和精神危機。作為一個在新時期文學中特立獨行的“精神長旅者”,張承志用他獨特的視角和表達方式寫出來他對這樣現(xiàn)實生活尤其是文化生活的精神體驗:如同游歷在傾斜的、荒涼的礫石戈壁。
為了進一步凸顯并豐富這一意象的內(nèi)涵,表達出對他所理解的生存理想與生存精神的孜孜追尋和執(zhí)著維護,讓文章具有更加鮮明的詩化特征,作者著意捕捉了一些敏感的色彩意象,讓散文中充滿著不規(guī)則的反差大的刺目的色彩,在莊嚴眩奇中把讀者帶進那充滿剛烈、犧牲精神和圣潔、堅忍品格的精神殿堂。
“酥碎的紅石、焦土”讓我們仿佛立足荒涼炎熱的戈壁,大地干坼,巖石爆裂,一派千涸枯竭的焦灼之氣。“碧綠”一詞的出現(xiàn)剎那間給人久旱逢甘霖的滋潤與慰藉,然而是
“毒草”!讓人瞬間石化,那剎那的甘甜突然間變成喉間鴆酒!這一紅一綠,一燥一靜,形成鮮明的對比,極具震撼力。這個對比凸顯出極端的荒涼,更強調(diào)襯托出作者內(nèi)心巨大的心理落差,從無望、希望、失望到絕望,這種內(nèi)心的極度不適,或許就是我們面對無望人生的心理感受吧。
那灼燙的、白熾得令人無法瞭望的刺目的白光,恰恰又是在鐵黑色戈壁石灘的背景上呈現(xiàn),黑與白的對峙,暗與亮的沖突,無時無刻不在撞擊著我們的視野,撕扯著我們的內(nèi)心。非黑即白,非亮即暗,讓我們感受到那無路可逃的人生境遇,茫然而悲哀。
“漢家寨只是幾間破泥屋,它坐落在新疆吐魯番北、天山以南的一片鐵灰色的礫石戈壁正中。無植被的枯山像鐵碴堆一樣,在三個方向匯指著它——三道裸山之間,是三條巨流般的黑戈壁,寸草不生,平平地鋪向三個可怕的遠方。因此,地圖上又標著另一個地名叫三岔口。”“三岔口”這個名稱側(cè)重地形地貌的表現(xiàn),“漢家寨”一名著重表現(xiàn)的是地方人文特色。一個地點兩個名稱絕非作者隨意為之,“三岔口”這個名字不僅交代了漢家寨的地理位置,更是作為背景平臺有力襯托出“漢家寨”及其深刻的精神內(nèi)涵。
“三岔口”那三個方向都像是“可怕的暗示”,暗示了人生選擇的不確定性,象征著消費時代里我們無法逃避的諸多人生抉擇,象征著當下社會中人們難以抗拒的形形色色的誘惑。而“漢家寨”正如巨流中的中流砥柱,千年以來屹立在這悲涼荒絕之地。盡管,只是一柱煙,只是幾間破泥屋,只是一位老漢和一個小女孩。漢家寨用它的堅守展示了堅忍不拔的生命力,踐行了對家國、故園、文化、信仰的執(zhí)著,詮釋了堅忍與頑強,彰顯了古樸的英雄情懷和英雄氣概,樹立了不屈服于任何困難的人生信念。所以作者說,“仿佛它是我人生的答案”,“在以后我的生涯中總是被我反復回憶,咀嚼吟味,我總是無法忘記它”。在寫“漢家寨”這一意象時,作者又用了泥屋的黃褐色和棉襖的紅色兩種色彩意象加以點染?!包S色”的高貴、“紅色”的熱烈明艷充分表達出了作者對漢家寨“堅守”品格的推崇與贊頌。
至此,開篇“那是大風景和大地貌薈集的一個點”一句話得到充分地展示。作者利用空間差異構(gòu)成了特定的意象對比,文中又以“如一枚被人丟棄的棋子,如一粒生銹的彈丸,孤零零地存在……”一句以物擬物的形象描摹,為我們搭建起了歷史穿越的隧道,勾連起了漢家寨的過去與今天。這種時空意象的組合構(gòu)建有情趣更有深意,渲染出了充滿矛盾、充滿喟嘆的意境,傳達出作者靈魂深處的拷問與痛苦,有力地彰顯出“堅守”的主旨。
張承志的散文思想內(nèi)容豐富復雜。作為一名精神戰(zhàn)士,他在自己的生存理想和生存精神的棲息地外,構(gòu)筑了一個他認為不義的世界。他用筆對這不義的世界進行鞭撻,因而他的散文里有許多對現(xiàn)代文明的偏見以及精神至上的偏激等等。《漢家寨》一文中那個有著和她女兒一樣眼睛的小女孩應(yīng)該有怎樣的未來?如老漢一樣堅守漢家寨,從好奇到木訥,直至終老?文中作者激蕩的內(nèi)心、倔強的回憶似乎就是對這種殘酷的無限推崇與認可。這點頗受爭議,可以在文本教學中正確引導學生展開充分地討論,盡量全面認識。但卻不能因為有爭議就否定作者勇敢救贖人文精神的無畏精神和對生存理想與生存精神的孜孜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