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內(nèi)心的大海

張翠+禾吟汐

李皓是一個頗有成就的媒體人、編輯家?！把痪渚湓姼?連接的路/我看到了/一片遼闊的大海/和一只翱翔的海燕。”這是一位外域詩人對李皓詩歌和李皓主編的《海燕》的印象。《海燕》這座紙質(zhì)建筑被李皓在網(wǎng)絡(luò)化時代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而對詩歌，李皓并不刻意，就像他對故鄉(xiāng)的情感：“那落光了葉子的樹，是在/ 向故鄉(xiāng)舉手投降么？/那無法克制的山一程，水一程/無非是想把自己歸還。”他無法克制的詩情是源于內(nèi)心的大海。這位海之子的內(nèi)心是激情壯闊的又是喜悅?cè)彳浀?，肝膽俠義與溫暖靜思同在。

對李皓而言，詩是用來生活的。而生活時常像謊言一樣欺騙著我們的真實，當(dāng)你陷落其中，生活就成了一個被犧牲的詞語。當(dāng)你只是你所是，你便堅不可摧。畢加索的話，同樣適用于詩歌：“藝術(shù)并不是真理。藝術(shù)是謊言，然而這種謊言能教育我們?nèi)フJ識真理?！庇谑牵娙诉x擇“詩歌是一顆定心丸/不設(shè)防的夜晚，活生生地/撕下了我們彼此的面具”（《雪花落在笛子上》），那面具背后的臉或許就是詩人想要呈現(xiàn)的全部。這詩人不是別人，正是李皓。

李皓本人并不以嚴格意義上的詩人自居，這并非自謙，更多的是自省與自重。從這點看，李皓是智慧的，他懂得詩歌的秘密。因為懂得，所以珍重。如果一個人能看穿世界的矯飾，那這個世界就是他的。他可以在時間中清醒地認識自己，然后在有限的生命里創(chuàng)造并完成自己的飛翔。

李皓的詩，是他個人的說話方式，也是個人視角的觀察方式。無論詩的題目還是詩的題材大多是具體的事物或具體的狀態(tài)：都市生存的精神困惑，個人存在的關(guān)注質(zhì)疑，人際交往的淺薄虛浮，人與人關(guān)系的冷漠封閉……他以自己理性、睿智的目光打量這個精神荒蕪、生活雜亂的世界，用一種日常的、生活的、細節(jié)的、人性的、有質(zhì)感的詩歌語言展開對現(xiàn)實客觀世界的秩序化清理，從而揭開事物和生活的本相。

“那說不出的，還要在幕后操縱著病體/就像一場航班失聯(lián)撲朔迷離，讓人寢食難安/看客是我們始終無法逃避的命運”（《春脖子到底有多長？》），“在這場戲里謀求一個小小角色/戲里戲外都是人生”（《到查干湖看冬捕》）。在人生里，他不反抗也不順從，至多和現(xiàn)實開一些擦肩而過的玩笑。仿佛詩就埋伏在街角，他不是在深入人生，深入詩歌，而是詩隨時撲向他。他就在人生中，在詩歌中。這是詩和人的練達與超然物外的警醒。

有時，李皓甚至是刻意和“詩人”這個桂冠保持距離的?！芭c詩歌愛好者在一起，我就是/詩歌愛好者，與詩人在一起/我就把自己當(dāng)作詩人。最難搞的是/有時候，我分不清自己是魚還是龍”（《詩歌愛好者》），“我已很少寫詩，我看不慣圈子里/一些所謂詩人的狹隘與偏執(zhí)”（《我得坐車去一趟普蘭店》），“草芥尚可以算作生態(tài)，而螻蟻/在文人的命運里，常常/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么角色”（《貴賤》），“一群寫詩的人在黑暗的掩護下，臭味相投地/聚集到一起，這樣的氣氛有些危險/蹭吃蹭喝倒也罷了，渾水摸魚儼然成了時代的象征/我們不能談?wù)撛姼璧臅r候我們在談?wù)撌裁础保ā懂?dāng)一群詩人談?wù)撈鹑烁瘛罚?，“去他的文人，鄉(xiāng)村的夜色/恰切地掩蓋了你的虛偽，你一再/粉飾的那顆悲憫之心，在殘疾人/朋友清澈的眼神里變得支離破碎/兩個女士上了一輛殘疾車，從此我/不再為健全沾沾自喜”（《兩個女士上了一輛殘疾車》）……詩人在大眾的潛意識里，應(yīng)該作為知識的化身、思想的先驅(qū)、文化的精英、社會的良心出現(xiàn)，可實際上，有太多的詩人被功利和世俗異化，又有太多言行不一的偽君子，表面上道貌岸然，實則虛偽丑惡，多少知識分子不知不覺地成了姿勢分子。這里面不乏李皓熟悉的人，甚至他的朋友們。這些句子，如最鋒利的刻刀，照亮最深的無疑是他自己。

他說，“我只是/走在一條向上探索的廊道上/每走上一級新的臺階，眼前的遼闊/都讓我輕輕地戰(zhàn)栗一次”（《西城：我心安處》）。好在，他還有這種敬畏存在。哪怕“它的皮包骨頭，再次/硌痛了我的不軌/我的舌尖極不情愿地/像縮頭烏龜一樣/縮了回來/咬也不是，吐也不是/那一層薄薄的皮肉/比我的嘴巴還要輕薄/那堅硬的圓圓的棗核/讓我輕易地就軟了下來/在一根刺暗藏的無限殺機里/我甘愿做一個正人君子”（《山棗》）。這里，要為李皓的穩(wěn)健冷峻慶幸。就像他自己給詩人下的定義，“真正的詩人應(yīng)該是像詩一樣活著的人”。詩歌不是一個話語，而是一種實踐，一種以實踐人格的方式而存在的人，李皓究竟算不算這樣的詩人，姑且不論，起碼他沒有偏離這個方向。他堅持“用淚水跟一粒沙子賽跑/直到被潔癖，硌得千瘡百孔”（《處女座》），而你覺得他有精神潔癖，是因為大家沒有精神潔癖。在世態(tài)喧囂中，他絕不是罩著詩的光環(huán)去殺人的那個，更不是以詩人的矯情自怨自艾的那個。你只瞧他如智者般站在一旁，聽詩人談?wù)摍烟遥恢挥X感慨一句：“好在，詩人身邊不都是寫詩的人/那些不寫詩的人從不談?wù)摍烟?卻把櫻桃培育得圓潤而又甜美”（《聽一個詩人談?wù)摍烟摇罚?/p>

像《皇帝的新裝》里那個說出真相的孩子，李皓消滅了我們對生活的妄想，就像撇去最上面的那層泡沫，讓我們品嘗到啤酒真正的麥香。盡管滿堂舉杯時，他仍索然?！靶值?當(dāng)你這樣喊我的時候/我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知道/你在酒局上經(jīng)常這樣喊/熟悉的不熟悉的。幾杯酒下肚/都成了你無話不談的兄弟/為了不冷場，有時候/你甚至用先前咱們在一起那些糗事博得兄弟們一笑/夠哥們兒！不知為什么/這些人當(dāng)中有的也想與我/做兄弟，他把你和那些/所謂的糗事當(dāng)作了見面禮/——呵呵多有意思！只不過/我沒收禮，也沒有見面/我沒辦法不把你當(dāng)兄弟/這時你說我是個好人/你說兄弟干一杯/一杯酒下肚，又打我的眼里/一點一滴流了出來”（《兄弟》）。這首詩語調(diào)和緩低沉，甚至有適度的感傷和尖刻，人在內(nèi)心自相矛盾，因為他處于中間。作為血肉之軀，李皓也是秩序中的一部分，沒強大到可以忽視這種疼痛，或避免這種疼痛，但這不是他所同意的。而且，他以絕對的冷靜堅持真誠。而這種冷靜恰恰放大了人際交往中的荒謬，一聲“兄弟”，多少人的暗傷被擊中，隱隱作痛。

“我坦然地開懷暢飲，醉與不醉/朋友都是最好的理由。當(dāng)我/在故鄉(xiāng)的夜里言不由衷/我只是對去年的手機起了疑心/而周旋，早已成為你的品性”（《周旋》）。溝通的加速度帶來的是關(guān)系的膚淺和凌亂，很多時候，更多的交流意味著更少的意義?！俺砸淮物?，或者搞一次活動/有好事者就建一個群/據(jù)我所知，除了微信群，QQ群/還有一些不知所云的圈子/我一會兒被拉進這個群/一會兒被拖進那個圈子/起初我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好像/不由自主地窺探了某個女人的身體/末了我有一種被大卸八塊的感覺/我的孤獨從一個群里晃到另一個群里/格格不入是一種孤獨/隨波逐流是另外一種孤獨/盡管我開啟了免打擾的功能/但那些提示音仍然一聲緊似一聲/好像一下子，我和所有人/都有了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群，或者圈子》）。日益沉重的效率壓力導(dǎo)致了人際關(guān)系的交易式操作，一切越來越歸入效率盈利等工具理性的范疇，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已逐漸異化為目的手段?？墒蔷葡?，原本存在的隔閡依然存在，甚至更加醒目。如李皓自己所說“這味道能保留多久/我是存了疑心的/甜言蜜語被風(fēng)一吹就露餡了/日子卻是那積雪/雖然干凈/卻總被灰塵污染/無色無味，也無語/并且，頑固不化”（《過年話》）。往深層想，人與人的往來，是出于無法忍受孤獨，而無法忍受孤獨，是出于無法拷問自己。李皓試圖以詞語的力量軟化內(nèi)心的堅硬，去撕破人類自己編織的病態(tài)的羅網(wǎng)。在那些滿臉微笑的人群中，他同時將自己收割。

時間要走很久才能從眼到達嘴。中年的李皓在多年的奮斗后，于虛榮的世界里也有了自己的位置，可是他早過了故作憂傷的階段，這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盡管“這燙手的道路始終通向無可預(yù)知的遠方……而我在這場一個人的戰(zhàn)爭里，常常自顧不暇”（《小城》），但“對于無法應(yīng)付的世俗/我只能服從自己的內(nèi)心”（《年關(guān)斷想》），“這一刻告別低眉順目/那些內(nèi)斂、隱忍、中庸的美德/就讓它們道亦無道”（《爆竹》），“請允許我歡呼，請允許我放縱/請允許我有一些不合時宜的念頭/請允許我哭，請允許我醉/請允許我在人群中短暫地丟失/今夜，我要擁著一滴水入眠”（《巴厘島水世界》），“非黑即白的羽毛，命里的灰/沒有誰愿意打掃。偶爾的竊喜/是我毫不茍且的生活”（《灰喜鵲》）……

《卡夫卡口述》里講：“凡是具有真正的、耐久的價值的東西，都是來自內(nèi)心的禮物。人不是從下往上生長，而是從里往外生長。這是一切生命自由的根本條件。這個條件不是人為地制造出來的社會氣候，而是不斷地通過斗爭去爭取的對自己和對世界的一種態(tài)度?！崩铕┑脑?，或許也可看作來自他自己內(nèi)心的禮物。且這禮物不是隱喻和夢想，它就是存在的本身，是內(nèi)心深處溫暖而有力量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