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學”這一門課程的學習使我們感覺到了困惑。即使不與“輝煌”的古典文學與西方文學相比,僅僅與剛剛上過的現(xiàn)代文學課程相比,也使我們在剛剛接觸當代文學——尤其是五十至七十年代文學的這一段感覺到了落差。學習現(xiàn)代這一段時,魯迅、巴金、老舍、沈從文、曹禺、張愛玲、錢鐘書……名家魚貫而來,我們依次學習,感覺到很安心:我們在學一些很“經典”、很精華,很文學的東西,而一進入當代,尤其是五十——七十年代的學習,就是頻繁的政治、文藝運動,講到的一些“紅色經典”,毋庸諱言,也是政治性太強,審美性不夠,這樣的一段文學,我們干嘛還要去學呢,不是浪費時間嗎?這可能是很多同學心底里的想法。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認同這種想法。作為一般的提高文學和審美修養(yǎng)來說,我并不認為當代文學是非學不可的;同樣我也并不認為文學經典有全盤學習的必要,任何一塊經典的欠缺和遺漏都是可以理解的,比如可能有人從未讀過美國或日本的文學經典,但這個人的審美或文學修養(yǎng)未必會很差。不過這是對于一般的文學愛好者而言的,對于文學專業(yè)的人來說,文學不僅僅是我們提高修養(yǎng)的一個途徑,它還是我們的重要的學習和探究對象,因此系統(tǒng)和深入的學習就變得必要,當代文學作為整個文學史系統(tǒng)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當然也不能忽略。
關于當代文學的不可忽略,我想起美籍華人學者張旭東先生的一個觀點:“當代文學不是現(xiàn)代文學的棄兒”,相反,是“當代文學生產了現(xiàn)代文學”,甚至生產了整個文學史,“所有的文學最終都來到了當代”。這個觀點看起來有些驚世駭俗,其實是有道理的,他說的是當代的文學觀影響著我們對現(xiàn)代文學經典的指認和現(xiàn)代文學史的敘述,對于古典文學同樣如此。比如在1950-80年代初,無論撰寫哪一段文學史,“人民性”“革命性”都會是一個重要尺度。對于現(xiàn)代文學來說,就是左翼作家占據核心地位,沈從文、張愛玲、錢鐘書、穆旦等作家是沒有位置的;到九十年代“重寫文學史”,這些作家卻進入了“經典”,而曾為經典的一些左翼作家被擠出了位次。而今天寫文學史,恐怕通俗作家如張恨水、金庸等的作品也得進入經典之列了。這說明“當代的文學觀”影響著我們選擇經典時的眼光和標準,這個“當代”,當然是經典指認時的當代,比如胡適寫《白話文學史》時的“白話”標準就是他的“當代”標準。那么,在這個意義上,任何人學習文學史,都不能不對他的當時代文學有所了解和關注,因為當代文學看起來是“文學史末梢”的東西,實際上卻是使得經典序列和文學史敘述變動不居的重要因素。事實上,一個時代如果重視它的當代文學,那也一定是文學本身受重視的時代;反之亦然,一個當代文學失去影響的年代,也是文學本身無足輕重的時代。
在這里我不想過多談論為什么要學習這樣的話題,因為當代文學畢竟已經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學習任務,我們的任務是如何才能學得更好一點,了解得更多更深一點。
學習當代文學,我們首先不能回避的是如何看待1950—70年代文學的問題。這段文學在它誕生的年代,當然被看得很高,高過現(xiàn)代文學,而到了八九十年代,隨著我們文學觀念中對審美性的推崇和對政治性的厭倦,這一段文學被忽略了,甚至被當作任意嘲弄的對象,但是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這段文學在當代文學研究中又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以至于近十年來當代文學研究的最新銳和最重要的成果都出自于對這一階段的研究。為什么會這樣呢?首先是因為我們的文學觀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我們漸漸發(fā)現(xiàn)了“純文學”這一觀念的保守性(當然在它最初被提出的時候有它的革命性),意識到僅僅從“審美性”上去評判一種文學是不是有價值是很不夠的,重提文學以及文學研究的社會政治維度,成為當前文學研究的一種趨勢。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我們重視這一段文學的研究是因為意識到過去我們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這一段文學,無論是對它的肯定還是否定都失之簡單,沒有把它作為一個客觀的對象來進行反思和審視。事實上也只有到了九十年代以后,我們才獲得了重新審視這一段文學所需的時間距離和新的理論視點。
那么今天我們如何來認識這一段文學呢?至少我們要做到回到“歷史現(xiàn)場”,回到它的原生歷史語境來解釋這一段文學。如何理解這一原生歷史語境又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在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們傾向于把這一段歷史看作“左傾”政治一步步發(fā)展的歷史,在九十年代以后引進了一個新的概念:現(xiàn)代性?!白髢A”是從共產黨的具體政治路線這個角度來說的,而“現(xiàn)代性”則在一種更大的歷史視野中給了1950-70年代的歷史實踐一個定位:我們將它定位為“激進現(xiàn)代性”。我認為這是一個正確的定位。因為自從晚清以來,中國就被強行拉進了追趕西方現(xiàn)代性的征途中,從辛亥革命到五四到1949年后,一直處在一個改造傳統(tǒng)社會的進程中,只是1949以后它顯得更為激進,懷抱著一種更加偉大的理想,那就是希望在短時間內建立一個政治上先進、經濟上發(fā)達、道德上純潔的理想國,文學的任務就是配合這一理想國的實踐。當代文學的著名學者陳曉明這樣描述這一段文學:“那是中國激進現(xiàn)代性懷著強大的歷史理想創(chuàng)建一種新型的社會主義文化的嘗試……文學由此要充當激進現(xiàn)代性前進道路的引導者,為激進現(xiàn)代性文化的創(chuàng)建提供感性形象和認知的世界觀基礎?!睉斦f文學在這個方面發(fā)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仡櫿麄€文學史,我們可以說沒有哪一個階段的文學能夠像50-70年代文學那樣,在塑造人的精神世界方面,在參與國家的政治生活方面有過如此直接巨大的作用,當然我們可以說,文學放棄了自己的某些特性,因此付出了代價,恰如洪子誠先生所說,文學在這里面發(fā)生了一個“革命文學的自我損害”和“自我馴化”的過程,因此遠沒有達到它應該達到的高度。我想對于1950—70階段的文學至少要有這樣的認識,這是回到“歷史現(xiàn)場”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是,我們應當深入1950—70文學的內部,深入到文本之中,看每一部作品如何想象現(xiàn)實,如何處理個體經驗和歷史經驗,如何煽動烏托邦夢想,以達到對于“正確的”政治主題的表達,用比較時髦的術語說就是,看文本如何“編碼”,“如何生產歷史和意識形態(tài)”,這是更為深入細致的審視。我們不要以為這個時候的文學為政治服務,就是簡單地寫一些“假大空”的東西,相反,它非常強調“真實性”,強調“深入生活”,革命文學想要達到的最好效果是要讓國家的政治意圖內化為人民群眾內心的追求,看起來是應當真切動人的,所以簡單地照抄口號,或者寫一些純粹虛假的東西肯定是不能令人滿意的,那么這一階段的文學是如何做的呢?在我看來,基本的一條就是要將“個體經驗”納入到革命的闡釋體系之中,闡釋體系在這里是更為關鍵的,它可能完全改變經驗的性質。我在上課的時候跟大家舉到過一個例子,一個人做好事幫助了別人,我們今天可以解釋為“有善心”,但在六十年代,可能會被解釋為“階級情誼”,同樣的一件事,意義不同了。那么,對于五六十年代的作家,他需要把個人經驗納入到革命的或階級的闡釋體系之中,有時候比較成功,也有的時候會有明顯的沖突和偏差,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讀《紅旗譜》等作品時能感覺到明顯的“裂隙”和“矛盾”的原因,在今天看,“成功”之處可能會受詬病,“裂隙”和“矛盾”卻備受尊崇,因為它表現(xiàn)了作家們“表現(xiàn)歷史真實的努力”。同學們可能會問,這樣細致的分析有什么意義呢?我認為,看起來它似乎只是針對一種特殊的文學形態(tài)所作的分析,但其實有它的普遍意義,簡單地說,它使我們更加深刻地認識了什么叫做“文學”,文學與政治之間從來都有種種復雜糾纏的張力關系。
這是關于1950—70年代的文學,這是我們學習中最具困惑之處,所以說了這么多。“文革”結束以后,歷史進入新的時期,我們的當代文學也進入“新時期”。總的來說,這是一個文學比較繁榮的時期,尤其是八十年代,給人一種文學生龍活虎的感覺,它充當著思想解放的先鋒,也不斷提供著新的審美經驗,盡管從今天回過頭去看,當年一些很有轟動效應的作品也不過爾爾,但是那種解放與創(chuàng)新的能量卻至今使八十年代的文學當事人們激動不已。九十年代至今,作家與作品的數(shù)量以及質量都達到了新的水平,但是由于多種因素的作用,文學在社會生活中反而處于日益邊緣的位置,對當代文學的評價也變得莫衷一是。總的來說,我覺得評價是偏低的,這種“低”,可以理解。同學們應當有過看新出的電影的體驗。記得我當初看張藝謀導演的《英雄》時,很多人評價差得不得了,真有這么差嗎?在我看來不見得,相反影片對于“何謂英雄”的理解還是很有深度的,畢竟是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李馮所編劇的嘛。我最近看《關云長》,同樣有人說很差,網上還有人給兩分,因為“改得太離譜”了,不符合他們熟悉的那個《三國》。但我覺得影片有些新意思。它從曹操的角度來講述關云長,表達了對于關云長所代表的“忠義”的一種矛盾思想。從現(xiàn)實的角度看,曹操有治世之才,又如此器重關公,天下交到曹操手里比交到誰手里都更有利于百姓,那么關云長一定要回劉備那里干嘛?關云長不是傻瓜是什么呢?但如果道德的原則可以隨意動搖,哪怕是有理由的,那么道德將不存于世,因為有誰找不出現(xiàn)實的理由呢?那是更可怕的情形。影片表達的正是我們當代社會的道德困境,很有些思想。但是為什么評價很差呢?一種原因是本身沒看懂,第二種原因是說差比較保險,顯得自己有水平。那么對于當代文學的評價也與此類似。當然當代文學的情況可能更復雜一點,它確實有自己的問題,我尤其不滿意的一點是它日漸喪失了反映現(xiàn)實的力度和雄心,但這種情況近來有所改善。不管怎樣,我們不能同意“當代文學都是垃圾”這樣的論斷,當代文學在近三十年里還是有不少好作品的??谡f無憑,任何判斷都必須在真正了解、閱讀的基礎上才能做出,我希望同學們能夠真正花一些時間去閱讀當代文學的一些優(yōu)秀作品,這就是學習當代文學之道,也是學習古代、現(xiàn)代、外國文學之道,只有閱讀,才有發(fā)言權。
我在這里精選當代文學的二十部作品,希望同學們至少讀讀它們:
1.楊絳《洗澡》
2.王蒙《活動變人形》
3.張賢亮《綠化樹》
4.江曾祺《汪曾祺自選集》
5.韓少功《馬橋詞典》
6.莫言《紅高粱家族》
7.余華《在細雨中呼喊》
8.王朔《動物兇猛》
9.阿城《棋王》
10.鄧友梅《那五》
11.王安憶《長恨歌》
12.鐵凝《玫瑰門》
13.劉震云《故鄉(xiāng)天下黃花》
14.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
15.畢飛宇《青衣》
16.李洱《花腔》
17.賈平凹《秦腔》
18.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園》
19.顧城《顧城的詩》
20.王小妮《我的詩選》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曾經說,經典是“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熱情和神秘的忠誠閱讀的書”,對于當代文學,我們難以期待這種能給作品帶來附加值的“先期的熱情和神秘的忠誠”,但是任何經典都曾經是它誕生那個時代的當代文學,我們呼吁一種對當代文學尊重的態(tài)度,這樣我們可能會有新的感受和發(fā)現(xiàn),這也是優(yōu)化文學生存環(huán)境的一個前提。
(本文為廣東省普通高校省級重大科研項目[人文社科]“現(xiàn)代化進程中文學經典的認同作用研究”[項目編號:2014WZDXM021]及2014年度廣東省教學改革項目“文學通識課程教學方法改革研究”[項目編號:GDJG20141129]的階段性成果。)
(李俏梅 ?廣州大學人文學院 ?5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