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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豚無毒

      2015-07-20 22:36:41木木
      雨花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墓地

      木木

      老人家說過,從老百姓到軍人之間有一段距離,但不是萬里長城。

      我們說,從果農(nóng)到漁民之間也有一段距離,但也不是萬里長城。

      果農(nóng)也許識得樹上結(jié)的梨子與蘋果,但他確有可能分不清水里游的鱸魚和季花魚。

      運氣的話。設(shè)若能逮到從黃海游上來的河豚,他也會把它當(dāng)作一條無毒的大頭鱈煮著吃了呢。

      半路當(dāng)漁民,也還太年輕。原是果農(nóng)不假。他從茅棚里鉆出來,解纜繩下水,亮起電瓶上奶頭大的小燈泡,連接觸魚器的探頭伸進霧氣籠罩的水中。碰到了一條花鰱子的叉形尾巴,它就翻著白生生的肚皮漂上來了。

      這是他清晨捕獲的第一條魚,也是積攢人民幣的第一張拾圓票面。以捕魚為生,也似乎帶來了不小的希望。

      陳大保撐起雙槳,穿過高高的橋洞。向著新家的方向,逆流而上,小小的木船悠悠地劃了過去。

      他在河灘上固定一端,橫著水面,攔腰撒下一片狹長的絲網(wǎng)。另一頭就讓尖尖的船頭拴住了。他靜觀其變,等著順流而下的魚兒觸網(wǎng)。只要網(wǎng)衣上有一絲震動,就會沿著網(wǎng)綱傳導(dǎo)到船上,再波震到他手臂上,和手指的神經(jīng)末梢上。

      他不愿在這河段逗留,一抬眼就是一大片墓地。墓地里有墓碑豎立。墓碑有高有矮,有寬有窄,有值錢的大理石,也有賤的水泥板。這里比拼的是大把鈔票,與明示的孝心。他想不通的是,死人住的比活人還要好。安置小區(qū)沒有松柏,墓地里有;花草小區(qū)里沒有,墓地不缺;小區(qū)里沒有雕塑,墓地里卻有大鹿和大馬的雕像。塑個高頭大馬,還情有可原。誰也不懂,哪家人要塑頭長頸鹿,卻是寓意何在。

      他家果園統(tǒng)統(tǒng)被毀。蘋果枝賣給一家北京烤鴨店烤鴨子。開發(fā)商征地,挖掘機填平了池塘。陳家老少三代,趕四口人進四層樓。母親上樓犯了心疼病。爺爺搬上來,住不到十天就含恨而走。他死了卻進不了墓地。墓地太貴了。五萬塊錢一份,占地不足一平米。地方再小,也合當(dāng)買不起。

      爺爺?shù)墓腔依@過大橋,送到對岸河坡上。在無主地上,葬了一個有主墳。墳土還要面臨桃花水到來的考驗。到那時,拍河大水,把墳頭一抔一抔淹埋。

      他家住的四樓,大保叫做“死樓”。“四”和“死”同音,“四”字說得快一點、短一點,就是“死”;“死”字發(fā)音慢一點、長一點就是“四”。而在當(dāng)?shù)胤窖岳?,往往是一、四聲不分。爺爺死在四樓上,加上樓房西邊就是墓地?;钊穗x死人不遠,死人離活人太近。所以,一旦有人問到他,你住幾樓呀?他就苦巴著臉,蹙起眉頭,子彈飛似的將“死樓”二字,從牙縫里射出去。

      朝著自家那棟六層樓,瞟了一眼。心想這陣子,樊玲說不定睡醒了,又將白白的小腳丫露在被子外邊?;?qū)⒋蟀雮€身子橫在床上,跟小驢兒推磨一樣。也說不準(zhǔn),昨晚哭到半夜,此刻才困極熟睡。

      昨天才結(jié)的婚,今天就逃婚出來。

      小區(qū)往東,二里地,河對岸,坡上用楊樹棍和紅茅草搭起一個棚。頂子蓋上塑料布,四角扎上尼龍繩,鋼筋貼地圈牢。遮雨不擋風(fēng)。地上填的是廢磚頭,四周圈的是廢木板。彈簧床一張,塑料凳一面,一只液化氣舊鋼瓶,一個單頭燃?xì)庠睢2稘O人的生活器具,簡簡單單,也算一一俱全了。

      與小妻子分居,與寡母分家,也與那墓地分道。

      感覺絲網(wǎng)顫了一下、兩下、三下……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他起網(wǎng)了,白花花的網(wǎng)眼,裹起晶亮亮的水珠。一長片絲網(wǎng)上掛著七、八條白花鰱子,三條鯽魚,兩條鳊魚。還有一條肥禿禿的鲇魚,在嘴與腮之間,被死死卡在網(wǎng)眼中。頭搖尾擺,恰好掙脫不得。

      第一天的午飯,他沒有吃。這是他長到20歲大的人,唯一一頓少吃的飯。為人不是小氣,也不是為節(jié)儉,他是用勞筋骨、餓體膚來懲罰自己。

      出師還算順利。一直到傍晚,他這才收起了網(wǎng)。小木船??吭跇蛳隆K缈竷蓚€盆,一大一小,均為鉛皮做成。放進電瓶三輪車斗子,拖到橋頭上,擺在橋欄邊,各各倒上蓋住盆底的清水。雜魚分類,共三撥。一撥子魚是耐死的,像鲇魚和黑魚,曬曬也無妨;一類是嬌苗的魚,如花鰱子、銀魚和鯽魚,必得人盆下水。兩份入水盆,還有一份水下生物,螃蟹與河蝦更潑皮,擺在蛇皮袋上,任人撥弄。盡管有城管來煩,時不時掀攤子、踢盆子,但一聽情報人員報信:“來了!”他就不分魚、盆和水,統(tǒng)統(tǒng)戽進車斗子,開大馬力,狂奔一陣。待城管去了,又騎著慢悠悠返回原地。他是新的捕手,漁人當(dāng)中的新面孔。他不像老魚販子穿得邋里邋遢,連鞋幫子上都沾著許多魚鱗,像癟腳的十字繡一樣。魚腥臭味也難聞,斑蝥放屁一般的刺激,走竄人的鼻子。

      人們的心理常常是求新求異。這樣一個年輕鮮活的漁人面孔,給前來買魚的所有人,眼前皆“忽”地一亮。

      他也絕不拖泥帶水、短斤少兩。稱魚給顧客也規(guī)矩。魚腮總是沖滌得干凈,魚尾不沾水藻也清亮。但憑他眉清目秀,笑口常開,也就能吸引許多進城打工的小丫頭。他沒有守沉的魚,賣出去的魚永遠是活蹦亂跳的。但凡光顧他魚攤子的,皆為回頭客,也全是熟悉的面孔。不是制衣廠的小姑娘,長著討人喜的酒窩;就是自來水廠查水表的胖丫頭,一雙大眼睛撲閃得媚人;還有就是那海瀾之家——男人的衣柜專賣店的導(dǎo)購小姐,站在店前舉著電喇叭大著嗓子吆喝。

      第七天,細(xì)細(xì)點數(shù)。兩張百元大鈔,三張伍拾元票面,還有一沓子拾元和伍元面值的小票。

      假如每天這樣網(wǎng)網(wǎng)不脫空,養(yǎng)家糊口和生兒子皆不成問題的了。

      他仍然眉頭緊箍,臉上像被潑了冷水,陰沉不,晚?;氐矫┡?,用買回來的兩個饅頭,沾著隔日的魚汁吞下去。也沒擦洗身子,橫臥到彈簧床上。他將兩條手臂交叉枕在頭底下,望著天上銀蘋果一樣的月亮?;叵肫鹎澳赀€是一大片果園,蘋果樹開著小小的白花,開始授粉了。南風(fēng)輕起,陽光和暖,他背著帶電瓶的噴霧器,給果樹打上?;ǖ囊后w硼肥,和專治鉆心蟲的甲維鹽。這些景致煙消云流,卻又冒出石可磣人的圖像。

      果園變成了墓園??蘼暼〈诵β??;钊巳ゲ涣?,死人才能堂而皇之就位?;钊艘脒M去,只有等到家里死了人,又買得起墓地,才有資格進去放骨灰?;蛘咔迕鞴?jié)祭掃時,托鬼魂的陰福,大門洞開一日。燒燒紙錢,和放放供果,偶爾也能滴幾滴傷心的或不傷心的眼淚。

      大保想念樊玲。他的心像貓抓和鼠嚙一樣。眼淚不由自主掉下來。不是他不喜歡她,她是他的初戀;可他不敢親她,難道女人是老虎。不是,她是一只溫順的小兔子。他不敢摸她,更不敢與她做那事,卻是另有原因的。

      前年暑假,高中畢業(yè)。他18歲,樊玲17歲。高考兩人雙雙落榜。他們也就隨自家大人,各自打理自家的果園。女承父,子承母,一家一戶做起果農(nóng)來。

      去年秋天,古黃河北岸建起了風(fēng)光帶。當(dāng)然,墓地的開發(fā)也包含在風(fēng)光帶之內(nèi)。因為有的人死了也要風(fēng)光。他與她家的果樹被砍,房子被拆。從此,果林村從地球上永遠地消失了。果林村又改名為果林一號墓園。

      樊玲的爸爸死不拆遷、說什么也不搬走,成了所謂的“釘子戶”??h拆遷辦組織人馬,開來鏟車強行拆房。她爸爸趴在堂屋的門檻上,說軋扁了我也不會動彈。他拖也不走,拽也不起來。一個人不哼不喊,咬緊牙關(guān)死撐著。結(jié)果,他的一條腿被鏟車掘下來的預(yù)制板砸斷了。傷得很重,連小腿上的白骨都露出來了。大腿的動脈管還被大鐵爪刮蹭斷裂。他沒能及時送縣醫(yī)院搶救,終因流血過多,后引起敗血癥死了。

      父親死了,樊玲她,孤身小女孩一個,無奈何,她也就提前嫁到陳家來了。女方離法定年齡差一歲,男方差兩年。拿不到結(jié)婚證,但他們的婚照結(jié),孩子卻沒有照生。

      大保要樊玲到醫(yī)院去上節(jié)育環(huán),她死活不肯。認(rèn)為非婚生孩子,雖不合法,但無疑是合乎人情的。他要戴那橡膠合成的避孕套,小妻子又不習(xí)慣,說是螺螺殼戴眼鏡,多一層不如少一層。再說,當(dāng)他們行房的時候,說不定,會從墓地跑出一個殉情的死鬼。摸到床上,捉住他們的腳不放呢。

      陳大保剛翻身入睡,一個女人像來自火星,“哧溜”鉆進了他的茅棚。

      女人一進來就撲在男人的身上,一邊捶他的胸脯,一邊哭叫:你這個黑心的賊,你就不要我了。大保嚇一跳,趕緊騰身躍起,扶女人坐穩(wěn),兩人肩靠肩,擠在彈簧床上。大保說:你快將家里的情況談一談,讓我也好放放心。樊玲說:你怎么不放心,過的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大保說:你來了正好,要不我得托人給家里送錢呢。

      大保又問:媽媽在干什么活,有沒有錢掙。樊玲說:你猜猜看,媽媽干什么工作。大保撓了撓腦門說:我猜不到。樊玲說:身體清潔工。大保說:哦,原來是給女人搓澡啊。是哪個介紹的呢?樊玲說:她自告奮勇、自我推薦,主動去找女老板要求干那事的。人家問她有沒有二年以上工作經(jīng)驗,她說何止二年呢,二十年也有啊。她就將她幫你從小洗澡的年限,全算上去了。你說咱媽有公關(guān)的頭腦吧。

      樊玲說著說著,便豆蟲爬樹般軟就到大保的身上。大保推開她說:不行的,我們不能要小孩。樊玲反問說:為什么?他說:養(yǎng)不活。她說:媽媽有工作,也能掙到錢。我也找到一份幼兒教師的工作了。那家幼兒園,雖是私人辦的,但一個月1500,工資也還說得過去。我們將來有了小孩,最起碼,上幼兒園可以不花錢。大保說:那小學(xué)呢,初中呢,高中呢,大學(xué)呢。一連串的呢呢呢,說得她頭都暈了。她說:飯一口一口地吃,路一步一步地走。你想一口吃成胖子,容易嘛。早看三年、富貴十年呢。

      樊玲沉下臉,解開懷,躺下了。彈簧松了,身子下陷,該突的沒突、該凹的更凹。手捂大腿間凸凹處,含羞帶窘,咬牙對大保說:陳大保,今晚你做也要做,不做也得做。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老婆,天理人倫,你也不是不知道的。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孩子生下來,不要你管,我保證將他一手帶大,供書上學(xué)。哪怕我去做三陪小姐賣身,也要有個孩子,也不管是男是女。她哽咽著,說出這番感人的話。哭著將大保的手,拉到自己一只飽實實的奶子上。他趴上去,小動和慢動,如淺層的魚在水面上游;她吸起肚腹,摟緊他的脖子。一是護疼,二是為了保險。

      婚前沒有性行為,動作輕柔而又生疏。痛并快樂著。完事后,小女人草草清理一下。兩人坐在月光下,又聊了一會兒。

      大保塞一沓子錢給她,送她過橋。她自個兒趁著月光回家了。

      次日天沒亮。小小漁人照例還是起得那樣早,絲網(wǎng)照例還是那么成片地下水。

      中途行船。大保忽然改變航線。避開松柏和鮮花叢中的死人,沿母校縣中的方向順流而下。

      中午過晌了,他啃掉帶在身上的兩個冷饃饃。停船靠岸,向一戶人家要了杯白開水,灌到軍用水壺里,一點一點地慢慢吃用。雖說今日收獲不大,但也讓人喜出望外。三只螃蟹和兩只老鱉,足以彌補全天的虧損了。

      他極力展開想象,期待著有那么一天:一萬只螃蟹,再加一萬只老鱉,足可以買一臺掘土機了。到那時,雇給縣拆遷辦去用。龐然大物、嚇人的機器,開到強拆的房子跟前。只聽一聲號令,馬達轟鳴,張開鐵臂,舞起大爪,四處出擊,上下刮蹭。再堅再硬的墻體,也會在機器的怒吼聲中,傾刻解體,轟然倒地。那種痛快淋漓的感覺,是陳大保做夢,一直都在想往的。成片成片的房子在他手里倒下去,這會產(chǎn)生一種復(fù)仇后的快感。他自家的五間房子,三間堂屋與兩間廚房,不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在大鐵爪的重創(chuàng)之下,塌倒下去,灰飛煙滅的嘛。

      三天下來,風(fēng)頭也還順。每天捕到手的魚,從數(shù)量上來講,不比別的人少,而在品種上卻往往高人一籌。也就是說,別人逮不到的,稀有的魚種,在他的網(wǎng)里,卻屢現(xiàn)身形。什么季花魚呀,刀魚呀,鱸魚呀,還有許多鳊魚。偶爾還能觸到大黃鱔,一條有二、三斤重呢。這種野生的長魚,一條即可值到二百多塊錢。好就好在這條古黃河,下游通到黃海里,在咸水與淡水之間生長繁殖的鮑魚,也會游上來。那更是稀有罕見、更珍貴和更值錢的魚種??晒劈S河里未經(jīng)世面的魚,卻絕不敢游到黃海里去會一會鯊魚的。但他并不知道黃海里到底有沒有鯊魚。

      魚捕的越發(fā)多,愈是值錢,錢包也隨著起鼓。他想興許辦張銀行卡,也能存起錢來了。魚頭有火,捕魚人不怕冷。魚多干勁足,膽子也更大。也就不把城管放在眼里了。是的,城管,城管,你管城市,跑到鄉(xiāng)里來管什么。更讓人心煩的是,古黃河大橋是兩個縣的分界。界碑埋在南岸,但南岸那個縣的城管,也跑來開辟根據(jù)地,也來搶占地盤。這樣一來,沿岸兩地的漁民,不管你屬哪個縣,就要面臨雙層管轄,多重驅(qū)趕。既要服從南,又要歸順北,就是沒有在“解放區(qū)”的感覺。

      又一天下午。陳大保早早動手,迅速將剛捕到的幾十斤雜魚,拖到大橋上,擺開陣勢叫賣。還沒開秤,只見南岸的城管飛車而至。車門拉開,從上跳下三個年輕人,不由分說,大聲吆喝、驅(qū)趕起來。有一個穿長袖花格村衫、留板寸頭的小子,袖子捋到膊肘上,手脖子上面還文了一只蜥蜴。大保明知是來者不善,但躲閃不及。有一位鄰居買他的鯽魚,說是熬湯給做月子的媳婦補身子好下奶。兩條鯽魚,齊頭并長,擺在電子臺秤上,還沒來得及看顯示器,一條魚兒一個打挺,跳下地。他的肩膀也被重重一拳砸下來,剩下的那條魚也連同臺秤,—起被踢翻肚皮。大保猝不及防,人跌了個仰八叉。身體從地面徐徐升起,咬住牙根,收緊右拳,餓虎撲食,拳頭和身子同時發(fā)力,一個直拳打出去,正中那小子的眼角。離眼球差之毫厘。眼角開裂,鮮血直滴。眼泡也隨即青腫起來。要知道,在沒拆遷之前,大保在院子里,經(jīng)常練吊環(huán)和啞鈴。他還是縣中擲鉛球的冠軍呢。算是那小子倒霉,被他鐵錘般的直拳,打昏過去。同車的兩人分別打120急救電話和報警電話。10分鐘以后,陳大保就進了大橋派出所。

      處以行政拘留十天,罰款500元。還要負(fù)擔(dān)傷者的醫(yī)藥費用。樊玲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她揣上婆婆給女人擦屁股的錢,還有大保給她賣魚的錢,自己的工資還沒發(fā)。湊在一起交上去。盡管如此,還遠遠不足罰款和賠償藥費的錢。

      從看守所里出來,吃虧長智。大保人變得更精明了。他四肢發(fā)達,頭腦可不簡單。這不,他決定捕魚而不賣魚。不賣魚,可以避免與城管的直接沖突。他逮到魚,整批打給魚販子。雖然價格低一點,卻可省去不少時間和不必要的麻煩。

      接下來的日子,大保還是照常捕魚、賣魚。只不過現(xiàn)在捕到的魚,皆轉(zhuǎn)手給魚販子了。今天橋東,明天橋西??偟暮骄€還是橋東多于橋西。橋西離墓地近,橋東離大海遠。他想離墓地遠一些,距大海近—點。

      那一日,陳大保開船不到500米。絲網(wǎng)下去,水流不急。但他覺得手中有魚撞網(wǎng)的感覺。他本想多等一會兒。這條魚少見,足足有1斤多重,觸網(wǎng)的感覺,與其他的魚,也不大一樣。他越想等牢扎—點再取,心里越是沉不住氣。這魚好像是沖著他來似的,更不是一般魚兒落網(wǎng)的范兒。他急不可待,三花兩繞,扯起了絲網(wǎng)。網(wǎng)衣還沒全部離水,那條罕見的魚,身裹網(wǎng)線,上下翻滾,就像炫舞少年跳著街舞一樣。待絲網(wǎng)全部拖入船艙,那條怪魚也就服輸認(rèn)命,不再搖尾蹦跳了。魚身和裹著的金線銀絲,同時閃亮發(fā)光。但他太年幼,從未見識過,也未聽說過,也就認(rèn)不得這魚。其實,這正是能毒死一頭五歲大小象的河豚魚。

      大保不知道什么魚有毒,什么魚無毒。只聽大人說過,吃魚膽能明目,對眼睛也有好處。也就不認(rèn)為吃魚有什么風(fēng)險。河豚從網(wǎng)上取下來了,那密布暗紋的身子,氣鼓鼓的嬌憨模樣,還有魚鰭上—點艷麗的橘黃色。這魚太新奇了,從未見到過。今天他一心想吃魚,吃掉這條怪魚。為何—定要吃掉這條魚,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西天彩霞的多情一抹,茅棚上多了_一層金的飾物。大保像十天前要結(jié)婚那樣亢奮,親手操辦一場盛宴那樣在心,那樣篤定。他就著河水和撿來的石頭,隨身帶著褫魚鱗的小刀,礪了一遍鋒,又磨了一抹利,生怕割不動魚的肝臟和卵泡似的。

      蝦魚鱉蟹,統(tǒng)統(tǒng)轉(zhuǎn)手給二道販子。唯有這條讓他流口水,又出汗的魚,還是留了下來。或者根本就沒打算賣出去。心心戀戀,褫好魚,端著它,做一盤人間美味。獨吞嗎?大保還沒有那么自私。他要和新婚的小妻子分享。他虧欠她太多。尤其是那不近人情的事體。自打結(jié)婚起,他就讓她獨守空房,至少有10天之多了。

      他—定要讓她好好品嘗,要與她細(xì)細(xì)分享。這林中的野餐多夠味,也多吉祥。有情有義還日日有魚(余)呢。

      備好了陳年老醋,買到了老抽醬油、料酒和雞精。那兩只通紅的朝天椒,還是從農(nóng)戶屋檐下取來的。所有佐料齊全,只等開鍋烹煮。之前,他褫著它灰色的鱗片,小心剖開它孕婦似的肚腹。黃疸色,卻不會有肝炎病毒。他像外科醫(yī)生做手術(shù),剖開腹部,但卻無心錯過了。那毒性最大的內(nèi)臟,沒有連根拔除。部分攥在手掌心,也沒有一次性端清,而不留任何痕跡。他更不會想到:河豚在它的發(fā)情期,毒性最大。而在它產(chǎn)卵時吃河豚,不能不算是挑戰(zhàn)極限,也不能不算是一場絕大的冒險。大保內(nèi)在性的壁櫥里,隱藏的不是挑戰(zhàn),也不是冒險,而是無知和愚昧。不經(jīng)不識,無知者無畏。你想一個剛滿20歲的小嫩生,他能識得多少魚種,了解多少魚陛,又能明白多少世事呢。

      河豚放在油鍋里,煎了一陣。直至魚脊兩面透殼焦黃,再放蔥花油鹽和醬醋。添水淹過魚的頭和尾,讓魚能漂起來的模樣。用猛火攻一通,待湯水滾沸開透,再用文火來煨一陣。他雖沒燒過多少菜肴,火候卻能掌握得恰到好處,這也許是一種天分吧。

      他煮好魚,打手機給樊玲。她能來一道分享美味和共享蜜月,該有多恩愛和甜蜜。他計算一下,今天才是婚后的第十一天,要說蜜月,那才下來三分之一呢。他打算等樊玲來了,再下龍須面。下早了,盛起來會結(jié)疙瘩,難吃;不裝碗呢,在鍋里燜一陣,又會炬爛沒味道了。

      樊玲接電話說:幼兒園有個小女孩,家長沒來接,園長叫她按照家庭住址,送她回去。大保心想:也不過屁盤大的縣城。她騎電瓶車,送過去。不必太性急,也就是十分八分鐘的事。

      眼看大半個鐘點過去了,大保又打手機去催。樊玲回照說:到這戶人家,按門鈴沒人應(yīng),不開門,也就是意味著無人在家。她將情況匯報給園長,園長又跟家長聯(lián)系。爾后說,女人有急事要處理,請樊老師再等一等。樊玲怕大保著急,魚湯涼了,會有腥味。就叫大保先吃。大保不干,使性子說:我等你,不等到你,我不會動筷子。又過了20分鐘,大保再問,妻子再答,說:那家女人烤肉串的攤子被城管推走了。女人要,城管不給;女人去奪,城管動手,七手八腳,打得女人鼻子和嘴角出血。樊玲說:大保,不要犟了,你先吃吧。吃不吃無所謂,我回去陪你睡覺。

      大保這才動筷子,夾開大半條魚。魚頭魚尾剔光了魚肚子肉又吃了半脊。

      兩碗龍須面,其中有樊玲的一碗。連湯帶水,—大半被他“咻”了下去。他還舉起酒瓶子吹喇叭,一條河豚魚吃得差不多;一瓶52度的地產(chǎn)烈酒,他吹掉了大半瓶子。

      七點一刻,她從大橋上下來。沿河坡,小路無人,劈草揚土,騎到茅棚前。樊玲在外按兩聲喇叭,支穩(wěn)電瓶車。埋頭朝棚里一望,燭光下,床上有人躺著,卻沒有一絲聲音。彎腰近前,只見床下嘔了一大攤穢物,氣味如氨氣,直沖腦門。她上前一摸,他手臂不能動彈,腳也冰涼發(fā)硬。鼻孔出的氣多,進的氣少。她被嚇得大叫起來,慌忙撥打120急救電話,哭著說:請救護車到南橋頭,快來接一個重病的人。

      她情急之下,不知力氣從何而來,背上體重近她一倍的大保,一路磕磕絆絆,蹭到大橋上,也累得喘不過氣來。正好救護車及時趕到,車上下來兩個穿白大褂的人,一男一女。男的捧住肩和頭,樊玲幫女的抬腳那一端,放大保上單架床,擱進救護車。她也被允許坐上去,男醫(yī)生問明情況,量了血壓,扒開眼皮看看。大保打上了點滴。救護車一路呼嘯,鳴著笛,急往縣醫(yī)院的方向馳去。

      主治醫(yī)生說:河豚中毒,沒有特效解藥。只能靠體內(nèi)代謝排除毒素。陳大保的癥狀不算重,也不算輕。催吐、洗胃和下瀉,讓他吸吸氧氣觀察一下。如果不行,再切開氣管。

      據(jù)醫(yī)生估計,大保救活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因為他飲酒過量之前吐了一次。

      樊玲也覺得,自己懷孕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婚后11天,僅一次行房,月紅也就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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