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 馬金蓮
一個人的閱讀史
寧夏 馬金蓮
兒時的閱讀往往影響著一個作家未來的寫作方向?!?0后”女作家馬金蓮生長于西海固一個貧困的村莊里,絕大多數(shù)人都目不識丁。不同于傳統(tǒng)鄉(xiāng)村女性對針線和茶飯的專攻,她對閱讀情有獨鐘,并最終通過文字這一媒介,成為“80后”知名作家的一員。
文字 閱讀 心靈
“80后”:一個人的經(jīng)典 主持人:周明全
我的閱讀從小學(xué)二年級開始。
因為20世紀80年代初的西海固鄉(xiāng)村實在不怎么重視教育,而且小學(xué)校離家很遠,我七歲時候跟在那些大孩子身后去學(xué)校糊里糊涂混了一學(xué)期就病倒了,等我正式走進學(xué)校已經(jīng)是九歲了。二年級的時候,也就十歲吧,我已經(jīng)認識了一些簡單的漢字,能進行簡單的閱讀了。
那時候家里有一些閑書。
村莊里的人,除了我父親以及和父親同齡的四五個男人據(jù)說小時候一起念過書,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目不識丁的。女人,我們村里沒有一個能識字,都是文盲。我的一個二姑姑倒是念過書,念到了初二,就拉倒嫁人了??录矣幸粋€女子,和二姑姑是同學(xué),也跟姑姑一樣,早早把念書的事情拉倒嫁了人。這兩個女子算是識字的,但是嫁出去就不在扇子灣的人口范圍了。
在一個文盲占絕大多數(shù)的環(huán)境里出生并長大,我能接觸文字,進行閱讀,并且在日后從事寫作,把村莊里經(jīng)歷的那些人和事變成文字,定格在紙上,印刷出來,供世人閱讀,這是小時候的我做夢也不會想到的,父母他們自然也不會想到。
用現(xiàn)在的說法來講,我的父親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他在鄉(xiāng)文化站上班。
當年他上學(xué)到了高二,參加了一次高考,落榜了,就卷鋪蓋回家務(wù)農(nóng)了。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候父親一家人目光真是很短淺,這種情況下其實應(yīng)該再復(fù)讀一年,誰知道第二年會不會順利考上大學(xué)呢。但是父親沒有給自己這樣一個試一試的機會,直接就卷鋪蓋回家了,認了命,準備一輩子做農(nóng)民。
父親回家后幫家里干活,一邊給隊里放羊,一邊寫通訊,用鋼筆一筆一畫謄寫在信紙上,裝進信封投出去。那時候不用貼郵票,寫上“投稿”二字,是免郵費的。
父親的人物通訊居然發(fā)了好幾篇,在當?shù)氐牡貐^(qū)報紙上。
接著父親被招到當?shù)氐男W(xué)當民辦教師。
然后去鄉(xiāng)政府做文秘,然后混到了文化站。
這些和十多年后才出生的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實在是有關(guān)系的。
父親最終沒有走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道路,但是他那閱讀的愛好多年來一直保持著。除了單位上的書籍,他那時候還自己訂閱了《小說月報》《故事會》《民間文學(xué)》《今古傳奇》《名人傳記》等雜志。
所以,在扇子灣那個山村里,我們家和別人家最大的不一樣,就是我們家有書。
上房的柜上擱著一個很小的書柜,里面裝滿了書,那都是父親看重的書,比如四大名著、單田芳的評書、《聊齋志異》、三言二拍、漢譯《古蘭經(jīng)》、三本圣訓(xùn),還有鄭成功傳記等。
隨便拉開我們家的哪一個抽屜,里面除了針頭線腦、螺帽輻條、鉗子扳手、剪刀錐子、麻繩毛線,就是書,一本或者三四本舊雜志躺在里面。
母親不識字,所以對印有文字的紙和裝訂成書的紙頁,懷有一種敬畏的心態(tài),一般很少隨便處理這些雜志。所以多年來,這些雜志一直存在著,一直被關(guān)閉在某一個木頭抽屜深處,或者被誰順手拿到了另一個抽屜,或者忽然就被母親整理到了一個紙箱子里高高地擱置起來。用不了多久,它們又會被我們這些娃娃翻亂,重新塞進各個抽屜里。
我最初開始閱讀的一定是《民間文學(xué)》。
具體的情景早就記不清了,但是印象最深的是冬天的寒假,天氣冷,外面下著雪,別人都窩在熱炕上的被窩里呼呼大睡,或者男人們出去到某一個人家里賭博,女人們坐在炕頭上納鞋底、說閑話。
時間真是過得很慢很慢,又漫長又無聊的時光一天一天從眼前滑過。
那時候我們山里沒有通電,自然就沒有電視可看,像今天的電腦、手機一類更是天方夜譚。
娛樂的方式很單調(diào),無非就是女孩子們在一起踢毽子、跳繩、跳房子,可是天氣冷,身上的大襠棉褲和小棉襖很快就凍透了。
還是坐在炕上舒服一些。
懵懵懂懂中我翻開了一本民間故事集。
看到了一個短小的故事。
看著看著很驚訝,想不到文字里竟然含著一個故事,一個有頭有尾有情節(jié)有細節(jié)有人物有事件的故事。
接著往下看。
閱讀帶來了喜悅。
看完一本,接著看下一本。
漫長的寒冬一天天邁著腳步,屋頂瓦楞上的積雪一點點融化,不知不覺我讀完了一本又一本的《民間文學(xué)》。
很快,民間故事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的好奇心,我的手伸向了《今古傳奇》《故事會》。
三年級的時候,父親給我訂閱了一本雜志——《中國少年兒童畫報》,這是一本有圖有文、圖文并茂、通俗易懂的少兒讀物。從那以后,每個月我都盼著日子過快點,父親去上班,給我把雜志帶回來。
父親的小弟,我們叫碎巴巴,他也是一個喜歡閱讀的人。他比我大五歲,我記事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個懂事的男孩了,跟著我父親在鄉(xiāng)上的學(xué)校念書,每周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歸來,他的書包里藏著另一種書籍——小人書。
我發(fā)現(xiàn)小人書是一種更吸引我的東西。小小的開頁,里面畫著逼真的圖像,下面或者旁側(cè)配有漢字?!都t樓夢》《楊家將》《聊齋故事》等,其實我還不怎么看得懂,但是覺得很有意思。尤其夏季的時候,碎巴巴帶著我,我們躲在麥草垛子后面,那里清閑、涼爽,我們就躺在麥草上,碎巴巴拿著小人書給我講故事,我聽得如癡如醉。碎巴巴的勞動有一個回報的要求,就是晚飯時候我跑到母親跟前央求她不要做蕎麥面削片,做白面飯。碎巴巴不喜歡吃蕎麥面飯,吃多了肚子脹,可那時候用麥子磨的白面實在是一種奢侈,母親很多時候是不會聽我的央告的,但是碎巴巴一直堅持這樣做,好像每一頓飯之前,我跑去這樣央求一陣,他的心里才能舒服一點。
有一陣,碎巴巴帶回的書變得復(fù)雜起來,《勝英智斗飛天鼠》《連環(huán)套》《薛仁貴征東》《三俠五義》……這些書他自己看得很入迷,躲在高房子炕上的被窩里看,常常廢寢忘食,我就是把飯端到他枕頭邊他還沉浸在書里。爺爺奶奶不識字,只要看到他看書,就盡量不打擾。學(xué)習(xí)是好事,是充滿希望的大事,就算爺爺奶奶是文盲,但是在這一點上還是很開明的。
只有我知道他看的書其實跟學(xué)習(xí)沒有一點關(guān)系。
我父親也知道。
和父親一起常年過日子的母親,也漸漸地知道了書是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牽扯到娃娃學(xué)習(xí)的有用的書,是學(xué)校里領(lǐng)回來的那種叫作課本的書;另一種,就是我們家里隨處亂扔的閑書。
長期被亂七八糟的書纏繞著,母親終于漸漸地失去了對書的神秘感和敬重感,因為這些被放舊了開始泛黃、又被翻得破舊不堪的雜志,這個抽屜里有,那個抽屜里也有,有時候我會壓在枕頭下,有時候放在燒火的風(fēng)匣上,母親感到了厭煩。還有一個原因,我是個女孩子,一個生長在西海固山村的女孩子,一個在周圍都是文盲的環(huán)境中成長的女孩子,這樣環(huán)境里的一個女孩子,喜歡沒事就抱著書看,看的都是閑書,這實在是有點不務(wù)正業(yè)啊。
這個時候,我全身的骨骼拉長了,身條展開了,十一二歲了,該是學(xué)習(xí)掌握女紅的時候了。女紅當然包括針線和茶飯。針線包括做鞋、繡鞋墊、日常的縫補等;茶飯嘛,做各種面條、蒸饅頭、烙餅子、炒菜,都是必須學(xué)會的。一個女孩兒,從八九歲開始調(diào)教,到了十八九歲嫁出去,才能做一個被婆家認可的稱職的好兒媳;要是誰家的姑娘又饞又懶,又沒有本事,那就是很丟人的事情,娘家的臉面真是沒地方擱置。
我母親不幸,前后生出了四個女兒。姐姐沒念過書,身高還夠不到鍋臺的時候就已經(jīng)踩著一個木板凳開始學(xué)習(xí)做飯了,洗衣、背柴、喂驢、喂雞狗更是她的日常課程。
母親看著已經(jīng)調(diào)教得差不多的姐姐,再看看藏在姐姐背后偷懶的我,她心里很焦灼:既然已經(jīng)生出了這樣一個女兒,就有責(zé)任把她調(diào)教成一個有用的人,怎么能放任她自由散漫地自生自滅呢?
母親對我的要求嚴苛起來,我一放學(xué)回到家里就被吆喝著做飯、縫補。
我偏偏不愛做飯,不愛圍繞著鍋臺打轉(zhuǎn),更討厭捏著繡花針扭扭捏捏地消耗時間。
我的心思在書本上。
書本里有一個世界,那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這時候我的閱讀已經(jīng)駁雜起來,《今古傳奇》上面的長篇傳奇故事我一口氣能讀下去,小書柜里那些薄一點的書都翻完了,開始抱著一本《西游記》發(fā)呆。
那時候的《西游記》是繁體字,看起來很困難,但是我從這曲里拐彎的文字間朦朦朧朧地窺見了一種新奇的景象,一個和現(xiàn)實完全不一樣的世界正在眼前打開。我完全沉進去了,看得很投入,和毛臉雷公嘴的孫悟空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經(jīng)歷磨難,一起降妖除怪……
暑假的日子總是很忙,我們和每一戶人家一樣,種著四十畝山田,地里的農(nóng)活兒一樣趕著一樣,父母忙得昏天黑地,我們這些孩子也不能閑著,得背著背篼拔草,趕著毛驢放牧、飲水,背糞,曬柴,燒火,家務(wù)活兒像繁重的勞役,過早地就壓在了每一個西海固山里孩子的肩頭,農(nóng)活兒像嚴酷的生存重擔(dān)一樣過早地磨礪著我們?nèi)崮鄣募绨蚝托闹恰?/p>
就在干農(nóng)活的過程里,頭頂上背著毒辣辣的大太陽,嘴里干渴難耐,汗水從額頭上溜下來,溜進了眼睛,腐蝕著眼珠子……我面對著干裂焦黃的泥土,泥土里總是很瘦弱但卻是我們賴以活命的莊稼,我開始陷入幻想,把書里的那個世界,和眼前的這個世界拿來對比,就在這對比中我的內(nèi)心開始感悟一些朦朦朧朧的東西。
只有中午回家那段時間才有空看書。一到家里,父母早累癱了,草草喂了牲口就趴在炕頭打盹去了。姐姐一個人在廚房里做飯。母親分配我去燒火,我故意磨磨蹭蹭別別扭扭,裝作不會燒火,甚至拿著火柴不會引燃一束麥草。姐姐被我不配合的態(tài)度弄得很氣憤,撈起燒火棍子趕著打我,然后叫我滾,她寧可一個人做飯!我等的就是這句話啊,興奮地沖進房后的窯洞里,那里是我們最初從爺爺家分出來時住過的地方。那口窯洞很深很大,里面裝著雜物,最前面是牲口的草料。我坐在門檻上,手邊的一個木板凳上的麻袋里就是書。遭到母親嫌惡的書繼續(xù)放在房里顯得礙手礙腳,在這窯洞里倒是很合適,窯洞里面的窖里有土豆,所以老鼠是不屑于來啃咬這些書籍的。
長期見不到太陽,書籍有了霉味,一頁和另一頁之間有一股粘連感。翻頁的時候指頭不能舔濕了再去翻書,指頭上的霉味會竄到舌頭上,我只能掂著指尖高高地劃拉。
門檻上墊一個破毯子,我拿著一本書開始看。
這時候我已經(jīng)能一目十行地快速閱讀了。
還是有些不認識的字,從一開始我就疏于一個字一個字地精讀、細讀,那太費時間了。我是走馬觀花,是不求甚解,只是快速地貪婪地掃視,將那些黑壓壓的文字里承載的內(nèi)容,故事與情節(jié)、人物與心理、情感和喜憂,掃進眼里,沉淀心底,融入一個更廣闊的內(nèi)心世界。
這樣的閱讀環(huán)境是冰火兩重天的待遇。天空的陽光照射在窯洞門口,門檻上落了一片,我靠里的身子處在陰涼里,外面的半邊身子卻被驕陽炙烤著。很多時候我是感覺不到有什么不舒服的。外面的半邊身子實在燒得受不了,掉個頭,把另外半邊換出來就是。
《西游記》看完了,輪到了《暴風(fēng)驟雨》《苦菜花》《水滸傳》和《西漢演義》《三國演義》。別的書都是看一遍,《水滸傳》前后看了不下三遍?!度龂萘x》沒看懂,里面半文言的文字,加上人物太多,線索繁雜,努力了好幾遍都沒有看下去。
還有一本書也是比較難懂的。淡藍色封面,內(nèi)頁的紙質(zhì)泛著青黃,手感很粗糙,我試著翻了幾頁,比較難懂,和我從前看過的很多書不一樣,就連繁雜的《三國演義》也是在明確地講述一個一個故事,而這本書一開始就是大段大段的論述,穿插著故事,但是論述終究大過了敘述。最后面是一些詩,叫“沙溝詩抄”。我看得稀里糊涂,迷迷糊糊從字里行間感知到這文字里流淌著一股鮮血一樣的東西,但是我太小了,還是看不懂。
看書的時光真是美妙,這一種少年時候什么都不想,全部身心都沉浸在一個世界里的感覺,成年后卻是無論如何都難以重溫了。
我常常忘了時光,忘了身處何地,忘了自己是誰,忘了作為一個農(nóng)家女孩兒,我需要承擔(dān)的家務(wù)。
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一幕:我正埋頭看得過癮,忽然劈頭蓋臉一陣暴雨落了下來,火辣辣地痛,痛徹皮肉。母親氣沖沖站在眼前,手里的燒火棍子也在顫抖。
面對我這樣一個另類,母親真是哭笑不得、憂愁無比,她苦口婆心給我講道理,跟父親理論,緣由只有一個:我是女娃娃,長大后要嫁出去,不趁早學(xué)習(xí)該學(xué)的,以后嫁不出去怎么辦?就算馬馬虎虎嫁出去,啥都不會做,怎么做人家的媳婦呢?怎么承擔(dān)一個女人該承擔(dān)的呢?
我卻不知道為這些發(fā)愁。父親要比母親寬厚,他只是無所謂地笑笑,或者興致來了幫母親也訓(xùn)斥我一句,不過總是很含蓄,很少拿重話來羞辱我。
他這樣的態(tài)度其實更加縱容了我。
我照舊肆無忌憚地喜歡著閱讀,一有空就往窯洞門口跑,有時候會把手里的活兒丟下,抱著一本書發(fā)呆。比如母親正蒸饅頭呢,燒的柴火沒了,喊我從后窯里攬一背篼,我背著背篼踢踢踏踏進了后院,母親等啊等啊,眼看饅頭揉好了,就是不見柴火送來,提個燒火棍到后院找,我保證蹲在門檻上,抱著一本書看得癡迷癲狂。
燒火棍子兜頭招呼的同時,母親痛心疾首地陳述著一個女子娃這樣做的危險:你是一個女子娃你曉得嗎?
我曉得。
你長大了是要嫁出去的曉得嗎?
我曉得。
你嫁出去就要做一個農(nóng)村婦女,地里的重活兒,家里的輕活兒,洗衣做飯縫補灑掃,炕上地下,里里外外,你啥都得自己干,曉得嗎?
我自然曉得。
我還曉得作為一個女子娃,我將要面對一個和這里的所有女孩子都一樣的千篇一律的命運,長大后早早就嫁人,然后早早生幾個娃,在伺候公婆丈夫、拉扯孩子的柴米油鹽的磕磕絆絆中度過這一輩子。這樣的人生可以一眼望出頭去,沒有什么懸念,只有那些可以預(yù)知的已經(jīng)在奶奶、嬸子輩兒身上演繹過的生老與病死。
可是,我的心思難以拉回來,回到這樣一個必然要走的“正途”上。我并不是在書中期待什么顏如玉和黃金屋,這些無疑離我是遙遠的,我只是覺得書里的世界很熱鬧,很深奧,很寂寥,很孤獨,在閱讀中我能找到一種朦朦朧朧的自我,好像里面有一個影子,和我氣質(zhì)相投,心思相近,我迷戀這樣一個世界和這個世界里的若隱若現(xiàn)的自我。
一冊《紅樓夢》,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只要手頭沒書可看,就又一次翻開它,直到某年一個姑舅哥來家里做客,趁我不在偷偷拿走了這本書。
有一天我看完了家里所有的書,有的書甚至翻閱了好幾遍,那些我還沒有出生就已經(jīng)來到我家里的雜志,如今早就過期很久。妹妹們沒有閱讀興趣,母親因為擔(dān)心女兒的前途,而把惡氣撒在了這些書籍上,她內(nèi)心肯定是恨那些破書的。她趁我不在家,分好幾次把一些帶插圖的雜志送給了親戚和門口的鄰居,女人們糊墻、剪鞋樣子,都急需書本和紙張,她們拿到書樂顛顛回去了。我回來感覺書少了,追著母親問究竟,她不隱瞞,帶著嫌惡的語氣說處理了。
處理就處理了,我還能怎么樣呢?
幸好那些書籍還在,處理的都是雜志。
我開始保護這些幸存的書,細心整理,《鄉(xiāng)村醫(yī)生手冊》《農(nóng)家小百科》《木工手冊》《測土配方》《考古知識匯編》等歸于一類,文學(xué)類放在一起,雜志歸一類。
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更喜歡文學(xué)的書籍,把這類書全部裝進一口大箱子里。這是母親出嫁時候的陪嫁箱子,母親說只要不要叫這些書再在她眼前煩她,她樂意借給我一口箱子。
一箱子裝不下,又裝了一箱子。
剩下的雜志,裝了一麻袋。不是蛇皮袋子,是那種大號的麻袋。
一麻袋書我搬不動,裝進去,又倒出來,分批搬進后窯里,然后再裝進麻袋,擱架在一個爺爺做木活留下的高板凳上。
這時候我其實已經(jīng)不留戀那些過期的雜志和看了好幾遍的書籍了,百無聊賴中重新翻出小書柜里那本當年沒看下去的書。現(xiàn)在也知道注意書名了,叫“心靈史”。這一回,竟然順順當當看了下去,而且被吸引住了。
拋開大量的評述,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文字陳述的故事、人物、情節(jié),來龍去脈,竟然都是我熟悉的。
可以說,這種熟悉是從骨子里生發(fā)出來的。
我是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的。
冬天寂寞的長夜里,奶奶、爺爺,還有經(jīng)常騎著毛驢前來做客的外奶奶,他們都是講故事的好手,他們的肚子里真是裝滿了陳年舊事和稀奇古怪的事情。通過他們的講述,我知道了我們這個叫哲合忍耶的教門是怎么發(fā)展而來的,在上百年的歷程中經(jīng)歷了怎樣的磨難和坎坷。蘭州太爺?shù)墓适?、十三太爺進官營、平?jīng)鎏珷數(shù)膫髡f、地震太爺?shù)膫髌?,苦難的歷史、神秘的顯跡、內(nèi)心的堅守、神奇的傳說、外表的平和與內(nèi)心的堅韌……樸素得沒有一絲夸張的方言土語,承載著一個個故事的內(nèi)核和每一位閃爍著人性光輝的人物。這些故事都很簡短,細節(jié)不多,情節(jié)簡略,但是情感是真摯的。聽到這些的時候我還沒有上學(xué),還不會用漢字閱讀。聆聽的時候,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黑夜里張開了想象的翅膀,還原著一個個細節(jié),想象著那一幕一幕,還有那一張張隨著時間流逝卻并不陌生的面孔,以及他們的神情。
想不到,想不到那些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過的事情,竟然在這本書里再現(xiàn)了。
我也才開始知道書都是由人寫出來的,而寫這本書的人叫作張承志。
這本爺爺從一個寺坊里買來的手抄本的《心靈史》我先后看了兩遍。主要還是看故事,把書中的一個個故事和我從小聽來的一一對照。
后來我才知道,張承志進沙溝是1984年,開始執(zhí)筆書寫《心靈史》是1989年。
而我在剛能記事的時候,就已經(jīng)聽到了這些故事。
所以說,早在張承志來臨、開展調(diào)查、搜集素材之前,這樣的故事就已經(jīng)在我們的底層流傳,在目不識丁的人們口中一輩一輩流傳,沒有文字,沒有紙張,憑借的只有口與舌,訴說的是一種難以忘懷的苦情和深深的尊敬與緬懷。
我是村莊里第一個沒有按常規(guī)走那條大家都走的道路的女孩,我?guī)ь^念完了初中,念了師范,我二十三歲大齡才出嫁。我做了一個孩子的母親才開始有了自己的工作。我終于依靠自己學(xué)來的知識謀得了一份工作,按我們這里人的觀念,我就是端上了一個國家的飯碗,從此可以擺脫土地和打工,依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再也不用仰人鼻息依靠男人吃飯了。這是父母當年怎么也想不到的。
他們更想不到的是,我還拿起了筆,成了一個寫東西的人。我書寫的范圍一直圍繞著我熟悉的村莊,同時筆觸試著一步一步放開,輻射延伸到村莊周圍的更多的村莊。一個村莊就是一個完整的小社會,從吃喝拉撒,到生育、養(yǎng)活、穿衣、睡覺,到內(nèi)心的信仰,到生病、老去、死亡和歸于塵土。人口一茬一茬替換,村莊在緩慢地發(fā)生著變化。我寫了聽來的,寫了看到的,寫了看不到但是用想象可以彌補的,寫了在我內(nèi)心里感觸最深刻、最忘不了、最讓我動心和動情的人和事。
現(xiàn)在,我的閱讀范圍比過去寬多了,從中外名著到當下的各種文體,社會學(xué)、心理學(xué)、歷史學(xué)、哲學(xué),基本上都試著涉獵。閱讀也已經(jīng)不是最初的懵懂和單純,不是為了消磨時間,驅(qū)趕內(nèi)心的寂寞,而是想看明白一些東西,試圖通過文字這一媒介,從更廣闊深厚的意義上去解讀自己正在經(jīng)歷的生活和日漸消耗的生命。
當然,這樣的目的,是何其艱難辛苦。
我的閱讀不再是拿到什么讀什么,開始有了自己的取向、明確的目的。我漸漸地穩(wěn)定地喜歡上了一個人的風(fēng)格,這就是《心靈史》的作者張承志。我前后讀了他的《黑駿馬》《黃泥小屋》等小說,后來又讀了《綠風(fēng)土》《荒蕪英雄路》《清潔的精神》《鞍與筆》《鮮花的廢墟》《敬重與惜別》《你的微笑》等散文集。每一本書,每一篇作品,行文風(fēng)格是我熟悉的,卻又有突破和改變,總是會帶來新鮮的感悟和認知。
2014年“魯院”學(xué)習(xí)歸來后,我又一次迫不及待地拿起了《心靈史》。在外面的學(xué)習(xí)中汲取了很多,感覺自己像一個抓住機會狠狠往肚子里填食的饑餓者,可是,有些東西分明還帶著堅硬的殼,被我吞下去了;有些東西只是稀飯一樣,缺乏硬度和質(zhì)地,也被我吞咽了。面對著很多的說法、不同的觀點、很多的碰撞和交流,我有了迷茫感?;钤诋斚拢瑢懽骱螢??文學(xué)何為?要消化很多東西,要慢慢地融入內(nèi)心,然后再找到自己表達的出發(fā)點,我覺得《心靈史》是必不可少的良師。通過它,我穩(wěn)定了自己在這個充滿鼓噪的時代的腳步,我能夠靜下心,目光一如既往地放低再放低,緊貼著地面,緊貼著西海固土地上最多的人群和沉默的山峰與溝壑,淺顯的、深刻的、疼痛的、狂歡的、表露的、隱藏的、冷漠的、善良的。這個時代太駁雜了,大家都在悲嘆或者狂歡,都在探究文學(xué)的意義究竟何在,文學(xué)的功能究竟何在。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孩子熟睡之后,捧著《心靈史》,已經(jīng)不再是少年時候的速度和心態(tài),不再一目十行囫圇吞棗,不再獵奇故事和情節(jié),而是帶著一個中年女人的心情和內(nèi)心的溫度,一點一點地啃著文字,融化著,汲取著,思索著。
對于文學(xué),對于寫作,我的內(nèi)心一直是懷著惶恐的。當年因為家境困難,我連高中、大學(xué)都沒有機會讀。這些年之所以堅持著寫作,寫出了一百多萬文字,憑借的就是少年時候在懵懂之中開始的一直堅持至今的閱讀,和后來堅持不懈的練筆,還有我所處環(huán)境對我以及我身邊人的考驗??嚯y已經(jīng)這樣真實,不表達不抒發(fā),內(nèi)心實在焦灼難安。唯一遺憾的是,我的表達如此淺顯、單薄,功力還遠遠不夠。尤其夜里回首往事,常常覺得汗顏。把《心靈史》放在案頭最顯眼的位置,不為別的,只為一種時時存在的提醒,提醒我,筆下的文字一定要永遠貼著地面,貼著良心,貼著時代的脈搏和內(nèi)心的疼痛。
一個人的閱讀史,漫長又短暫,坎坷又充實。與書籍為伴,與文字為伴,一走十五年?;仡^看,腳印被風(fēng)吹亂;抬頭望前方,塵煙茫茫。讀過的那些經(jīng)典和那些貢獻出經(jīng)典的大師,他們是燈塔,在照亮我未來的方向。感謝那些給我提供過營養(yǎng)的書籍和那些人類最具良知的大師。
作 者: 馬金蓮,作家,代表作品有小說集《父親的雪》《碎媳婦》等,其長篇小說《馬蘭花開》獲第十三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
語文講堂
中學(xué)語文教材:批評與建構(gòu)(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