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麥
她本應(yīng)該是相信愛情的,因為這是她的天性??墒牵f:“哦,愛情,愛情是什么,我為什么要相信它?”
南方的天氣潮濕得讓人發(fā)躁。她很想沖著街邊的人大喊大叫,又怕別人會說自己是瘋子。她只好自嘲地笑一聲,用手很重的在頭上打一下。這是她慣有的動作。
這是走過的第幾個城市了。她不記得了,她的記憶力總是那么的不好。她是地道的北方女孩,這幾年卻在南方輾轉(zhuǎn)。沒有雪花的南方,她覺得靈魂都是臟的。哪怕有雨水的沖刷,終究是不徹底的。她希望有凜冽的寒,這樣才能抵抗內(nèi)心的無底洞的冷。
滿目的綠,回憶里滿目的蒼涼?!皨專职值耐仍趺礃恿??”她打電話給母親。母親是北方小村莊里的農(nóng)民,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黃土是母親生命的全部,母親也變成了黃土的一部分?!熬湍菢?。”母親答道。她便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從小,她的話就少得可憐。她的雙腿這幾年是總要生凍瘡的,南方夾雜著潮氣的風(fēng),讓她受不了。這時風(fēng)又起了。她感覺自己的心都被吹透了,她常常這樣想,如果被風(fēng)吹透了,自己就要倒下,不用再這么活著了吧。這么想的時候,她會覺得很快樂。畢竟,值得她快樂的事情并不多。
她叫玉米。她不喜歡這個名字,但大家都這么叫她,而且叫的時候,必須要回應(yīng)。這讓她覺得很煩。她煩的事情很多,沒有必要一一提及,但作為生命里的頭一件煩心事,就很有提及的必要了。日后,她常常這樣說:“以后不要叫我玉米,我討厭這個名字,如果沒有這個名字,我就不會煩,不煩我就不會失眠,不失眠我就會精神抖擻。玉米,這是我人生的原罪。”大家就問她:“這名字是你父母取的嗎?”她知道自己不能怪黃土地上的父母,他們是那么的老實,如同黃土一樣,蒼涼而又悲哀。她便說:“叫吧,叫吧。這名字好,預(yù)示了我的一生?!彼坪跏呛軔鄹改傅?,但又不像是愛。她的人生終究是矛盾的。
她的第一段戀愛,是在高中。學(xué)校組織看電影,她翻墻爬出電影院,去附近的果樹林看桃花。桃花粉嫩粉嫩的,比嬌羞的少女還讓人疼惜。她摘一瓣桃花放在手里,用手揉搓,感覺是在揉搓自己。桃花黏在手上,手上留著淺淺的印痕。本來開在枝頭,傲慢的桃花,在她的蹂躪下殘破不堪,爬在地面,任人踩踏。她手足無措起來,看著自己的雙手,大哭了起來。這時候的果園是沒有人的。安靜的只有她的哭泣聲。“喂?!币粋€男人走了過來。他問她:“小姑娘,你這是怎么了?”她臉上的雀斑在太陽照耀下閃閃發(fā)亮,就像是廁所里爬出糞池的蟲子。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停止了流淚。她依舊順手摘下桃花在自己的手里玩弄,桃花是無辜的受傷者,她卻因此得到了強加的快樂。她咯咯地笑出了聲。忽然的笑聲和忽然的哭泣一樣,都發(fā)生在這個女孩身上,讓他覺得很是奇怪?!澳阍趺礇]有去上課?”他關(guān)切地問。學(xué)校那段時間要求每個學(xué)生都必須穿校服,校服上有很明顯的標(biāo)記,“千陽縣中學(xué)”。衣服的寬大很不適合她嬌小的身子,她常常將手縮進袖子里,吆喝著《三娘教子》的秦腔,儼然將它看成了戲服。她仍不理他,又折了一大束桃花扔在地上,用腳使勁地踩,她很快樂,他很心疼,因為這片果園是他家的。但是他沒有說。她玩得沒有意思了,就離開了果園。他追上她,又問她:“你不去學(xué)校?”她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他說:“我?guī)闳ネ?,好不好?”她想了一下,沒有回答,他拽著她走了。那年她十六歲。他是一個老男人,大概是已經(jīng)成家有了孩子的。他帶她去玩,然后在一家小旅店開了一間房。他欺負(fù)了她。她只是感覺身體上蕩起一股激流,她還不懂得這是什么,她感覺到快樂。直到下體感到疼痛,血流出來之后,她才驚慌地哭了起來。他怕了,穿上衣服走了,扔給她一些錢。
他走了,她也不再哭泣了。而是拿起錢,在旅店下面的市場要了一碗羊肉泡饃。她將餅掰碎扔進碗里,頭腦里回憶著剛才的情景,她是有點留戀的,她并不怪他,要怪也是怪他走得太匆忙,應(yīng)該一起吃個飯,商量一下下次見面的時間再走的。她又去街上給自己買了一件衣服,黑色的外套,她穿著很好看。她想不通為什么他要給自己錢。但有錢也使她快樂。
父親經(jīng)常失眠。他每次失眠都要抓著頭發(fā)掄起母親,打她罵她,母親靠在墻角,蜷縮著,如同夜里躲在屋檐上凄厲叫喚的黑貓。父親打母親時,還喜歡脫母親的衣服,一層一層地脫完,即使是冬天也不例外。打完后,父親累了,便爬在母親滿是傷痕的身體上,要求做愛。母親叫喚的聲音,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快感。大概她的出生,也是在這種情況下發(fā)生的一場意外。父親從來都不避諱,院子里,牛圈里,都是可以的。她常常碰到。他們照舊,她則匆忙跑開。這個家有多少罪惡,就有多少歡樂,只是從來都不屬于她。
她不喜歡在家,但又無處可去。家,對她來說,就是一個牢籠。母親的臉整天是青的,父親則是黑的,都沒有任何的血色。她常常覺得自己并非生活在真正的人間,可又真切的感覺到是在人間。
她不知道其他同學(xué)是怎么知道的,她聽到他們竊竊私語聲:“哈,就是她,處女膜都破了?!彼麄兊闹钢更c點,讓她很不受用。這還不如光明正大扯著嗓子在喇叭上宣告這一消息呢。她本來就漂亮,眼睛深得像是一個圖書館,那是因為她喜歡看書,尤其是小說。她看小說,看小說里對做愛情節(jié)的描寫,她常常能沉溺進去,又覺得是那么虛假,為了做愛而做愛,這是諸多小說家的通病,怕也是人類本身的通病吧。因此她喜歡法國女作家杜拉斯,她寫的做愛深入到了人的骨髓之中,是最為本質(zhì)的。她不屑于和同學(xué)們爭辯。要是在文革時期,她肯定會被劃入牛鬼蛇神之類。不過她倒是頂愛那時的大字報,她想,要是真的能生活在那時,她要張貼大字報,宣傳做愛的本質(zhì),提倡做愛。這要有勇氣,她想自己是有的,畢竟死的勇氣有,可以扯根繩,上吊自殺,文革期間不是很多人都這么做的嗎?
之后,她和很多人在了一起,又分開。那時的高中,還停留在摟摟抱抱,她就已經(jīng)直入深層。她比誰都明白,很多人和她在一起,哪有什么真正的感情,而是來自純粹的欲望。他們在她身上體驗著青春初次的狂喜。后來,她認(rèn)識了陸偉。他長得很胖,并不好看,會彈吉他,最喜歡許巍。她愛他,也愛他的胖。他們在一起,他彈吉他,她唱許巍的《藍蓮花》,能將一個老男人的歌唱得那么有感覺,也算是她的厲害;他是班長,她是文體委員,班里的事他們倆張羅得井井有條。而且,陸偉家境不錯,一個人住在大房子里,她跟他住,可以不用再回那個牢籠般的家。他們之間真的可以純潔到?jīng)]有其他。最后她才懂,是他不愛她,她太愛他。
她的名聲變得越來越壞。從縣城傳到了小山村,傳到了母親耳朵里。母親知道后專門趕來學(xué)校,在校園里,連哭帶罵地訓(xùn)斥她,扇她巴掌。旁邊圍了一圈人,都是看熱鬧的,沒有人勸。母親不再是凄厲叫喚的貓,而是變成了深夜嚎叫的狗。“我怎么生了你這么一個女兒,你以為你是小姐啊,小姐都能掙錢的,你掙到什么了你。我們家的臉都讓你丟光了?!彼蘸蠡貞浧饋?,總是輕微地笑著說:“那時候我想,原來母親并不是嫌我放蕩,而是嫌我放蕩得無所值。比如,要是能掙到錢的話,放蕩似乎就是沒錯的?!焙髞?,她參加了高考,是全縣考上大學(xué)的僅有的幾個人,她故意報考一個很遙遠(yuǎn)的地方——桂林。她是想要遺忘掉什么,或者說,是想讓別人遺忘掉什么。
日子很悠長,她的歲月也很悠長,飄飄蕩蕩,她到了那里。日子在轉(zhuǎn),她臉上的雀斑卻沒有轉(zhuǎn)走。很多人遺憾地說:“這女娃臉上要是沒有雀斑,肯定能是個大美女。”她聽他們說著,也不反駁,心里想:“才不呢,我的美麗全部來自臉上的雀斑?!边@是她的邏輯,她知道沒有人能懂,但她懂,她希望有個男人也懂。
桂林不是她的故鄉(xiāng),可她愛這里。她愛吃米粉,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每一家米粉店都有她的身影。但她畢竟不是桂林人,她吃米粉不要肉,而且要放很多辣椒。米粉店的老板經(jīng)常會笑嘻嘻地說:“那么瘦還不吃肉啊?!薄斑@辣椒,可辣的哦?!彼膊淮鹪?,沖著他們笑。她很愛笑,她的笑容能緩解不講話的某種尷尬。她常常痛恨自己的話少,又沒有改掉的意向。只能暗自懊惱,要是自己是個啞巴就好了。要是這樣,不講話就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了。
她想,自己的人生怎么分裂成了這般模樣。那個喜歡了她有七八年的石濤,為了她,跑到這座陌生小城。他來的時候,她去接他。桂林的車站很小,從車站一出來就是市中心。她帶他去吃十字街那家崇善米粉,他辣得眼淚直流,她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她說:“桂林的辣椒就是辣。不過你也太不能吃辣了吧?!边@么多年,情書積攢了有一厚沓,她有這種習(xí)慣,這也是她的一種快樂,她的快樂總是很少,僅有的快樂也很是奇怪。石濤說:“玉米,看你這樣我就放心了。你是快樂的?!彼?,不否認(rèn)也不肯定。臨分手時,石濤又將一大袋東西塞給她。他總是這樣寵她。一年前,他給她說:“你就像是天邊的月亮,我摸不到,只能遠(yuǎn)遠(yuǎn)的欣賞。沒有想到,現(xiàn)在連遠(yuǎn)遠(yuǎn)欣賞的機會也沒有了?!边@樣的愛讓她承擔(dān)不起,她寧愿他抱緊她,吻她,這會讓她好受一點,可他偏不。
她曾經(jīng)的放蕩在這座城市里無人知曉。她有時想,桂林的山和水也是一對極好的情侶,山壓著水,水拖著山,山水呼應(yīng),才構(gòu)成了人間仙境。人也是不能孤獨的。但是她孤獨,孤獨深入了她的骨髓之中。所以她不美好,所有美好的東西必須都是對稱的。她無意與別人為伍,別人的喘息聲卻能壓迫她的神經(jīng)。她覺得累。她又想逃避,可是無所去。
在桂林,她養(yǎng)成了失眠的習(xí)慣。失眠后經(jīng)常想起的是父親,她驚恐自己會有如父親般的命運。驚恐之余,發(fā)覺自己與父親益發(fā)相像。父親失眠受苦最深的是母親,父親大吼:“死婆娘,老子睡不著,你睡得那么熟。起來?!鄙罡胍?,還要毆打母親一頓。深夜發(fā)生的故事很多,不幸者居多。熟睡的人們是頂有福氣的。小時候,她對這些渾然不知。
“所以,你要說我有多愛自己的家鄉(xiāng),多愛自己的家,那是不可能的。”
“你這是自私?!?/p>
“這并不是自私,而是真實。你沒有經(jīng)歷過,沒有權(quán)利這么說?!?/p>
她不記得這是自己和誰的對話。抑或是自言自語罷了。她拍自己的頭,不嫌重不嫌疼的。終究沒有恍悟過來,她的苦白受了。她倒也甘愿。這輩子總是在自討苦吃,多一次又有什么關(guān)系。就這樣吧,她想,桂林這所小城,也是無法安放她的。要去哪里,哪里才能有自己的歸宿。
山水的相稱讓她的心更加寂寥。寂寥是黃土地所特有的概念,她卻非要在這片紅土地里上演。南方人都熱情,哪怕是門口走過,都要相互問候:“嗨,你好。”太陽的光芒刺穿了她的臉,她也回應(yīng)他們的問候,但問候之后,心會更空。
她背起包,跑去青島。一天一夜的火車,她買的是坐票,她靠著窗,天亮了看外面的風(fēng)景,天黑了看自己的心?;蛘呔褪撬X,睡覺如同行走,沒有盡頭的感覺是她喜歡的??煜萝嚂r,旁邊的男生同她搭訕。他穿了件黑呢子大衣,有輕微的狐臭。他的聲音帶點羊羔的味道,不熟悉的人聽了,必定會認(rèn)為羊和人類存在著什么扯不清楚的關(guān)系?!澳阋デ鄭u?”他的動作很不自然,眼睛忽閃個不停,想看又怕看,鬼鬼祟祟的樣子。她扭過頭,不準(zhǔn)備理,卻還是點頭?!澳闶堑谝淮稳??”他問,他的聲音帶了點顫音。事后,她回憶說,他的聲音是在寂靜里沒有擰干的衣服,水叮叮叮滴在地板上的聲音,這聲音讓人發(fā)慌。
他們還是結(jié)伴而行了。她說不清楚原因,或許是他激起了她的保護欲。她想,別人會笑話他,他狐臭,說話還這樣。對此,她不忍心。在某些事情上,她有著佛祖的仁慈。但在有些事情上,她血液里流淌著的,是黑稠的墨水。她將飄舞的蝴蝶撕扯開,揉碎在手中;小青蛙在她腳下,成了一攤青綠而鮮紅的液體。
走在棧橋上,海風(fēng)吹過來,她的長發(fā)飄到了他臉上。她不在意。他的手試探著抓她的手,她警覺的轉(zhuǎn)過身,大吼:“流氓,你要干嗎?!彼哪樧兊猛t,嘴里哆嗦著:“沒,沒有,沒有干啥。沒有,沒有。”沒有底氣的否定讓她深感憤怒。晚上,燈光打在沙灘上,她站在海邊,漸次涌起的海水弄濕了她的鞋子。他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蹲下身,眼淚流了出來。海水和眼淚,真是一對完美的陪襯。她的淚滴在沙灘上,海水還友好的過來撫摸,他都不來。她的眼淚怎會流個不停。這個世界對她構(gòu)成了多大的傷害,還是她對這個世界構(gòu)成了多大的傷害。誰又懂得。
在旅館,他們住在一起,睡在一張大床上。她的警覺連她自己都覺得吃驚,因為她不是什么處女之身,她和很多男人做過愛。但她就是怕懦弱的,聲音像雞樣的他。她穿著臃腫的衣服入睡,睡在床邊。他們之間的談話很少。之前都是別人說話給她聽,那聲音像雞的他,本就是無話,沉默是他們相處的最好語言。如果還要再加上一些,那就是他無法克制的狐臭味,她裝作毫不知情,他也信以為真。
人人都虛假,他們倆也不例外。
“我之前和一個女孩在一起。她總是說我笨,她可以和我上床,可以為我買手機買衣服,但從來不在熟識的人面前承認(rèn)我的存在。她是這樣子的。經(jīng)常消失,去往另一個城市。突然間哈哈大笑,突然間哇哇大哭?!彼f。在深夜里,她看不清他的臉。所以她根本無法揣測,他本來像雞一樣的聲音,為何在當(dāng)時會變得如此動聽。他腋下的狐臭味,為什么飄來了一陣清香?!澳愫芟袼?。”他接著說。很靜的深夜里,她聽到了寂靜的聲音,看到了沒有光的畫面。這些在她日后的很多年里,都在不死的留戀著。她留戀的東西總是很奇怪,這也屬于一種極為奇怪的留戀。
冬天的嶗山,也是寂寞的。寂寞的孤獨,又是寂寞的綻放。他們下車,他去買東西,她在外面等她,她看到不遠(yuǎn)處的海,便忘了約,走了過去。他出來看不到她,瘋狂地找,腳轉(zhuǎn)得飛快,恨不得霎那間將全世界都走遍。她卻悠然地走在海邊,看著大海,心和大海融為了一體?!拔梗阌謥y跑。你。”大冬天的,他滿頭大汗,臉蛋通紅。她看他的樣子,說道:“你擔(dān)心了。哈哈。你看你的臉。” 他說:“我,我的臉怎么了。我?!彼莻€小女生,那動作那表情,想想都覺得好笑??墒撬嫘奶鬯?。他問:“冷嗎?”她搖頭。他說,“冷的話我把自己衣服給你穿?!彼Φ溃骸澳忝看味歼@么說,可你都不脫,只是說,一點誠意也沒有?!彼麪庌q:“哪有,哪有。”邊說邊把衣服脫掉推給她,腋下的狐臭味即刻散發(fā)了出來,但她卻沒有注意到,只看到海風(fēng)中單薄的他,她的心抽動了一下。只此一下,再無知覺。
她一直想,以后很遙遠(yuǎn),仿佛自己不會活在以后一樣。以后是他們的,與自己無關(guān)。而她的過去是碎片性質(zhì)的,每次回憶,就會扎得遍體鱗傷?,F(xiàn)在呢,她不確定自己真的是在生活著。這就是她,悖論而又蒼涼的她,不存在而又存在的她。究竟應(yīng)該怎樣,究竟哪種生活才是正確的,她無法知曉。小時候,她讓父親把自己架在肩膀上玩,父親這樣做了,可最后把她扔在了冰涼的磚地上。她哭了,母親跑過來,問父親是怎么回事,父親不回答,踢了她一腳走開了。母親望著蜷縮哭泣著的她和轉(zhuǎn)身離開的父親,豆大的淚珠流了下來,那淚珠似乎要沖走幼小的她。這時,躥過來一只老鼠,母親脫了鞋打它,老鼠跑得快,鞋子就打在了她身上。母親抹了一把眼淚,提著鞋子追老鼠去,留她一個人。痛嗎。她現(xiàn)在想想,痛還是不痛,那時起,就喪失了感知痛的能力。肉體的痛,精神的痛,她都感知不到。沒有感知是她最怕的。她的麻木,讓她覺得怕,卻又覺得很是幸運。
她站立在人群之中。但只要閉上眼,就能切斷外在的所有聯(lián)系。她覺得所有災(zāi)難都是別人帶來的,無辜的自己,卻要承擔(dān)這些。不公平也不能說出來。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自由,言語自由和肢體語言都沒有。意識到這點是好的,怕就怕意識不到。任何事,怕的不是沒有結(jié)果,而是自己有所奢求。
有時候夢也是重復(fù)的,如同生活。重復(fù)一切的無意義,重復(fù)所有的不快樂。她和他,在青島認(rèn)識的他,在一個嘈雜的小街道的賓館里做愛。他不知所措,她一步步的引導(dǎo)。她饒有興趣的借著窗外的燈光看他仍舊羞澀的臉,他的眼睛是一朵長得太濃艷的花,靠得太近會抹紅她的眼。她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當(dāng)過一年語文老師,那些孩子,個個天真,也個個丑陋。她并不善良。她不愛這些孩子,特別不愛他們的眼神,他們望著她,是要圍攻她。他的眼神也是這樣。一朵太濃艷的花,要怎樣采摘。她細(xì)細(xì)地想,他卻早已進入,她叫出了聲,他癱在她的身上。似乎他們先天就是黏在一起的,她本是喪事上的小白花,是他的濃艷,為她增加了血色。但是她并不愛他。至于他愛不愛她,誰也不知道。他們是一場潛意識里堆滿冷的錯覺,所有的錯覺,連溫暖的感覺都是錯覺。溫暖是什么,沒有寒冷,哪來的溫暖。她愛寒冷,并不愛溫暖。
天亮。太陽照進來。她望著旁邊的他,房間里有淡淡的狐臭味,或者說這股狐臭味完全來自她的錯覺。他睡得很死。她想她的身邊睡過多少個男人了。她擁有了多少個男人,多少個男人又野蠻地占有了她,將她看作自己的陣地,僅此而別無其他。她人生的意義在哪里,在重復(fù)的做愛之中,在每月一次的流血中淌盡所有的生命力。掛在天邊的太陽,或者說掛在太陽上的天空,也在幫她思索。她卻始終是困惑。在那一瞬間,她想推醒身邊的他,跟他索取答案。她確實這樣做了,他哈欠連天地望著她。她想我們真是一對陌生人啊。可為什么一對陌生人要住在一起,為什么一大群的陌生人要共住在一個地球上。兩眼直視著彼此,能有什么好,還不都是進攻和反抗。“你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她問,她的目光是毒的。他說:“天花板。你看天花板?!彼教稍诖采?,兩眼直勾勾的望著頭頂?shù)奶旎ò?,饒有興致。“我問你,你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他說:“我好困。我要睡覺?!弊蛞故钦l和誰還在抵死纏綿來著。她弄不懂為什么每次做完愛都會哭。她以為這次會是例外。他看著他的眼睛是怎么合在一起,她內(nèi)心的大門也緊緊的地閂上,扣上了一把鐵鎖。她哭了。他醒了。她坐在床邊,他拿起狐臭味很重的大衣走出了房間。他真是一個強盜,拿著錘子的強盜。
她叫玉米。我總是記不清她的名字。
人要是沒有代號會怎么樣,她常常這樣想。這么多人,我們要怎么才能一一確認(rèn);這么多人,我們憑什么就和特定的人廝守一輩子。外表是假象,內(nèi)心似乎能很真實一樣。一切都是不真實,除非你能證明它的真實。她不放心去愛自己,因為她始終覺得自己是虛假的,事實上不存在的。要愛,必須有愛的價值,可她沒有價值。
所以她想不通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愛她。
或者是,她想不通連自己都不愛的人,憑什么有那么多人愛她。
母親常常抱著家里的黑貓,坐在家門口那棵核桃樹下面。黑貓不想讓母親抱時,會發(fā)出很凄厲的叫聲。母親不松手,她覺得黑貓是溫暖的所在。黑貓?zhí)用摬涣?,趁機咬母親一口,溜之大吉。她說,我和母親最大的不同便是,我害怕溫暖,喜歡寒冷;而母親害怕寒冷,喜歡溫暖。我們都不懂,只有常溫才可以存在,人體不是冰箱,不是所有溫度都可以調(diào)出來。對黑貓?zhí)哌^來踢過去的父親,在母親被黑貓咬過之后,會特地買根五毛錢的火腿腸給黑貓吃,還要把黑貓帶到母親面前,當(dāng)著母親的面喂黑貓。他也只有在那一瞬間可以稱為慈父。
這些遙遠(yuǎn)的記憶,她都還記得。黑貓死后,母親在后院埋了它。她看到母親哭了,她為母親的眼淚不解。她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愛,卻那么愛一個為了五毛錢的火腿腸,就能背叛她的黑貓。為自己連只黑貓都不如,她也流下了淚。
她將這些說給他聽。她不明白為什么要將這些告訴給他,一個完全陌生的他。剛說完她就后悔了。她不相信自己也需要與他人的傾訴,需要他人給予的同情。她討厭而又憐憫這樣的自己。他說:“你也應(yīng)該養(yǎng)只黑貓?!彼鸬溃骸安?,我從來都不喜歡貓,況且是只黑貓,它們的爪子會刺進我的眼睛里?!彼f:“你和你媽媽是一樣的?!彼瘩g道:“不,不一樣。如果我是她,我不會給我爸煲湯喝,做飯吃,我要報復(fù)他,而不是忍耐他,還愛著他?!?他拍她的頭,和她拍自己的頭一樣,不嫌重不嫌疼的。他說:“小傻瓜,愛是需要忍耐的。就像你忍耐我的狐臭味,我覺得你臉上的雀斑是那么的好看?!彼此鹆似さ淖齑?,又想起從鏡子中看到的自己的嘴唇,她想,這兩個人是怎么將這滿是干皮的嘴唇放在一起,還無比貪戀,為什么還會覺得是如此的濕潤和光滑呢。一切都是錯覺。他和她的存在也是一種錯覺,真實中,沒有任何人是存在的。
她相信災(zāi)禍全部來自他人,若是自己能夠孑然獨立,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一次次的事實也在告訴她,只有不愛自己,才能確保不會發(fā)生更糟糕的事情。譬如說,感冒了,就不應(yīng)該去看醫(yī)生,病總是會好的。但如果去看了醫(yī)生,兜里的寶貝就會全部丟失。她也終于沒有機會證明這一點,只能依靠推論,邏輯是:如果生病了,不出門看醫(yī)生,就不會遇上小偷,兜里的寶貝就不會丟失。可是她無法證明,如果不去看醫(yī)生,會不會在其他時間因為其他原因,導(dǎo)致同樣的結(jié)果。她無法證明,別人也無法替她回答。于是她的所有推論都是可以成立的。
她和他在一起。他們相依相偎,卻從來沒有說過愛。他的唯唯諾諾和小家子氣,讓她很不受用。她常常毫無避諱地指出來,不留一點情面。他不反駁,認(rèn)真聽,卻仍舊不改。她想,他面前的她,她面前的他,都不再是單純的他或者她。他們的互相忍讓如果不是為了愛,那是為了什么。
她長大的那個小村落,有個很美的名字,叫蓮花巷。深夜的狗吠和天明的雞鳴聲,會讓她感動得想要流淚。深夜的狗吠一定是相互呼應(yīng)的,它們在孤獨里憑借叫聲獲取慰藉,她想,狗的白天獻給了人類,夜晚獻給了孤獨,狗比人類還要可悲。而雞的叫鳴聲,像是在完成一個不得更改的約定,它們的命運被捆綁在了這里,它們不得不發(fā)出第一聲鳴叫,來預(yù)告滿是罪惡的白天的開始。她時常覺得,在蓮花巷,她唯一的朋友,便是狗和雞。她愛它們,它們卻不愛她。狗望著她汪汪大叫,隨時準(zhǔn)備一躍而上咬她一口;雞追著她跑,尖尖的喙是可以啄她的。所以,她愛它們,也怕它們。愛和怕緊密相連的感覺,伴隨了她的整個幼年時期。
小時候,每次醒來,她都哇哇大哭。仿佛她的睡眠是不容打擾,且要永久繼續(xù)的。母親拿著掃把在她屁股上打一下,她的哭聲戛然而止。母親伸過冰冷的手,說,“這都幾點了,還不上學(xué)去?!彼赣H,如同跟著一個冤魂。她為了確認(rèn)自己的想法,三番五次停下,看母親的反應(yīng)。母親冰冷的手又拉住她,說:“還不走,再不走我就回家了,你一個人在這,看冤魂來了怎么辦?!笨磥砟赣H不是冤魂,不然她不會這樣說。在學(xué)校,她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孩子們都是快樂的,愛玩的,愛打愛鬧的,除過她。她的不合群,成了大家合伙欺負(fù)她的正當(dāng)理由。她走在路上,冷不防就會有一個石子打在她臉上。她不反抗,而是望著扔石子的人笑,蓮花巷的人都說:“玉米這孩子,頭腦是不是傻著的啊。玉米她媽,你帶玉米去城里的醫(yī)院看看,可千萬不能耽誤了孩子啊?!鄙徎ㄏ锏娜硕际巧屏嫉?,可是這善良里總包含了其他的成分。別人是永遠(yuǎn)也看不到的,只有各自心里清楚。母親當(dāng)然沒有帶她去市里的醫(yī)院看病,母親舍不得花一大筆錢看這沒來由的病,換做蓮花巷的任何父母都不會去,但他們都善良的讓母親去。
誰也沒有想到,她會成為蓮花巷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人。蓮花巷的人善良地說:“真是看不出來啊,原來玉米是有這福氣。我們蓮花巷以后可都要靠玉米了啊?!薄肮鞘悄鞘?。”大家都紛紛應(yīng)和著。父親也老了。玉米的身上明明流淌著他的血液,他卻不以其為貴。他拄著拐杖,貓腰著,早已沒有了當(dāng)年的威風(fēng)。他說:“玉米啊,她哪是蓮花巷的人啊,她的心沒有一刻是在這里的。她是大城市里的婊子,是蓮花巷人的意淫對象?!边@話最后傳到了她耳朵里,她并不為父親說的話而難過,相反,她為父親如此了解自己而感到困惑,她也為父親的分析總結(jié)能力而佩服萬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了解父親。他對母親的蹂躪,全部演變成了對自我的深深蹂躪。
原來每個人都痛苦,只是痛苦的方式不同。這樣,才有了快樂,也才有了笑臉。
她知道他不會懂。她也沒有告訴他的打算。
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風(fēng)聲,很大的風(fēng)聲是要咬掉人的筋骨的。她在房子里嚇得渾身哆嗦,一陣戰(zhàn)栗。這幾年來,在桂林的生活,已漸漸遺忘了蓮花巷的味道。與外界隔斷聯(lián)系的唯一好處,是可以清心。而內(nèi)心的清澈。和內(nèi)心的渾濁一樣,都讓她覺得怕。她在清澈的內(nèi)心里,看到了一切毫無意義的,過往生活的無意義,證明了自身的無意義。一陣一陣的風(fēng),如同狼的嗥叫。狼為什么嗥叫,它在呼喚什么,貪戀什么。風(fēng)為什么嗷叫,它難道是在跟大地乞討同情和施舍,要求一些空間,而不是四處游走,為人們所詛咒。“這妖風(fēng),要把人吹走似的?!薄坝憛挼娘L(fēng)啊,能不能不要再吹了?!贝蠹疫呑哌吜R著,風(fēng)聽著,也繼續(xù)吹著,吹向沒有明天的以后。
風(fēng)也在走路,用一種極端的方式走路。我們都是同路人。
就好像,她和他,他們也是同路人。
他說:“你的童年蠻悲慘的樣子。”她搖頭否定:“悲慘這個詞并不適合我。若要說悲慘,就會有他人的同情,可是沒有人會同情我。很多事都是我自討苦吃。在他們看來,全部是自作自受的結(jié)果,是我活該。你要不要吻我一下?”他疑惑地問:“為什么?”“最起碼我的嘴唇是有溫度的。我想證明這點?!?/p>
她想她是應(yīng)該相信愛情的。像母親一樣,在父親重復(fù)的毆打中,還能敞開自己,心甘情愿滿足他的所有愿望。這是母親盲目的勇敢,還是對于愛情的至死的勇敢。她幾十年里都在思索著這個問題。若干年后,父親躺在炕上,吃喝拉撒只能靠母親的照顧,母親的細(xì)心和父親的溫和,是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她問母親:“你愛爸爸嗎?”母親搖頭。母親臉上的雀斑,黑成了一幅掛在廁所里的水彩畫。她又問:“那你有沒有愛過其他人?”母親依舊搖頭。她燙過的頭發(fā),蓬在臉上,似乎是掩蓋住了什么。她的眼睛要離開眼眶一樣,往外直蹦?!澳愫苌俳形摇畫尅!蹦赣H說。她笑笑,轉(zhuǎn)過頭,看躺在病床上的父親。中午了,太陽出來了,母親說:“我們扶起你爸讓他站一會吧。”她扶左邊,母親扶右邊。父親靠著窗戶說:“我在床上躺了整整四十六天了?!蹦赣H安慰道:“總會好的,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早晚是會好的。”她也補充道:“爸,會好的。別想太多?!?
她對他說,到最后,竟然是突如其來的病痛將我們緊緊聯(lián)系了起來。人和人真的是很奇妙的組合,沒有任何邏輯可言。就像你和我,為什么會遇到,如果不是坐在同一節(jié)車廂,如果時間推遲了一兩天,如果目的地發(fā)生了變化,現(xiàn)在的場景便不會發(fā)生。我那天一直在重復(fù)問著母親同樣的問題,我想知道是什么樣的愛,使她對父親容忍到了那種地步??赡赣H最后還是沒有告訴她答案。母親對父親的感情變成了一個謎。或許人和人的感情,本身就是一個無解的謎語,真正的相守者,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魔力才能永久相守,相守是尋找謎底的過程。
她和他在青島車站分開。天空的湛藍和紅瓦的屋檐在她的眼里褪色,如同他的影子。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孤單,有史以來未曾有過的孤單涌上心頭。他的手縮進了袖子,他看起來很冷似的。這鬼天氣確實很冷,但她不覺得冷。他曾說:“冬天,我的手必定是要凍的。好多人都嘲笑說我的手像一根火腿腸。他們的比喻其實很貼。但我覺得難過。我不喜歡這樣的比喻?!彼?dāng)時不屑地笑,說:“哈哈,你是大男生啊,還不讓別人開玩笑了,小氣男。”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笑容總是很多。但她沒有意識到,她對身邊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是缺少認(rèn)知能力的。
就這樣吧。她這么想。她這么想也是這么說的。“就這樣吧。”她說。她表現(xiàn)出一副不想和他再有任何交集的表情?!熬瓦@樣吧?!彼吹?jīng)]有答復(fù)又重復(fù)了一遍。
“嗯?”他疑惑地問。這時的他和她手里都攥著一張票,出發(fā)點相同,目的地南北相反。她要回蓮花巷看看,他要回他的家鄉(xiāng),那個叫作桂林的,曾經(jīng)也是她的故鄉(xiāng)的桂林。當(dāng)年她在桂林讀書的時候,老師愛惜她的才華,要她畢業(yè)后留在桂林。她拒絕,她跟他談到過這些。他當(dāng)時很疑惑地問她為何不選擇留下來。她說:“他們都不懂我。只有我自己才懂自己,我哪有什么才華。我不想讓他們失望。自我的失望遠(yuǎn)比他人的失望更讓我感到難過?!?/p>
“就這樣吧。也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再見。”她說。語氣是極淡的。她的話讓他吃了一頓沒有放鹽的,口味很重的飯菜。她給的愛情也是這樣,沒有放鹽,卻能讓人留戀一輩子。不過留戀的不是沒有放鹽的飯菜,而是對放鹽之后的美好猜想。
他突然拉住她,把她緊緊擁入懷里。那么多的人,擁擠的人群。他的眼淚卻流得飛快?!安灰x開我,不要離開我,不要?!彼f。
“那么,你愛我?”
他不回答。
“是的,我們之間沒有愛情。就算有愛情又能怎樣。終究是要分開的。就這樣吧,好嗎?”她說。她口中的決絕和冬天的風(fēng)一樣,吹得哪都是,全世界都是。
“嗯?!彼此难凵瘢难凵穹N滿了一大片的樹林。
空蕩蕩的候車廳,空蕩蕩的心。他送她在站臺,他們擁抱,擁抱的姿勢極不熟練。但他還是緊緊抱住了她。她上車找到座位,看窗外的他,他忽而放大忽而縮小的身影,讓她整個心沉到了黃土地下。她想,愛到底是什么。生命中第一個男人,用一碗羊肉泡饃和一件黑色衣服,讓她的生活駛上一個偏離了軌道的方向。之后就是錯綜復(fù)雜的,無數(shù)個不相識的臉龐在她生命里的涌動。她沒有記清楚他們的臉,她想他們一樣沒有記住她的臉,這些都是對等的。還有陸偉,她自以為愛過的人,他們情感的相投和軀體的陌生,純粹的柏拉圖式的愛情,讓她一度以為是錯覺。很久很久,她想,是否真的出現(xiàn)過這樣一個人,他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那個胖胖的,彈得一手好吉他的陸偉,為什么她的閨密,對他沒有任何印象,她解釋道:“那你們還記得元旦晚會上我唱的《藍蓮花》,他彈的鋼琴嗎?”閨密說:“你有一段時間超級迷戀吉他,你租了房子住在外面,你沒日沒夜地彈吉他。你彈了有一年,那一年里任何人都動不得你的吉他。一年后,你賣掉了它?!彼念^腦開始混亂。然后,她又想起,那個愛她的,為了她而跑來桂林的石濤,他買了兔子肉給她吃,她說:“這么可愛的兔子怎么忍心下得了口?!彼挥浀米约菏遣皇钦娴某粤送米尤?,但她的生活中,她的內(nèi)心里,總覺得一只兔子在卟卟地跳。兔子的跳躍,碎了她的心臟。她已經(jīng)不再存活了一樣。
她在對外面的他揮手。一個孩子問媽媽:“媽媽,姐姐是在像誰揮手啊?!?/p>
那個女人向窗外張望,又疑惑地看著她。然后抱緊了小孩,輕聲說:“不要理這個姐姐,她是瘋子,是灰太狼?!?/p>
女人的小聲,怎么也敵不過她的敏感。他們怎么會看到他,她想,他是屬于自己的,僅是屬于自己。就像陸偉一樣,只屬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