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1987年第5期《收獲》雜志推出了先鋒小說專號,開啟了對中國當代文學至關重要的“先鋒小說運動”,但只要看過那期雜志,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目錄上并沒有“先鋒小說”這四個字。二十七年后的2014年,《收獲》雜志以專號的形式,推出了基本生于1980年代的青年作家作品專號,目錄上同樣沒有過多的說明,但仔細讀過之后,重大的差異便出現(xiàn)了——除卻年齡代際,我們很難從這些作家作品中提取出一個鮮明的公約數(shù)。即是說,他們雖然年紀相當,卻各有各的好,無法被聚攏在同一個藝術標簽之下。
文學創(chuàng)作固然是“百花齊放”的,但當代文學在這一代青年作家筆下呈現(xiàn)出了紛繁蕪雜的景觀,除卻個人性情、氣質、閱歷、興趣的不同之外,我想這其中應該有著更為深層的時代原因。在此不妨靜觀我們的文學現(xiàn)實:精神生活的失落、閱讀方式的嬗變、經濟與權力機制的桎梏,文學已經懸置在了社會現(xiàn)實的一個相對真空地帶,再加上社會科學與媒體文化的細化、發(fā)達與膨脹,文學歷來最被推崇的社會功能,也被大大分擔和削弱了。我們的寫作不再如1980年代那樣,充滿著理所當然的自信,而是充滿著小心翼翼的懷疑。
這種懸空的狀態(tài)還表現(xiàn)在個人與現(xiàn)實的關系上。以我個人為例,我不止一次被師友問道:“你的寫作根據(jù)地是什么?你能否建立起一個像莫言‘高密東北鄉(xiāng)那樣的地理根據(jù)地?”我每每惶恐不安,暫且不論我有無建立的能力,而是我?guī)缀鯖]有建立的可能。因為中國現(xiàn)代化與城市化摧枯拉朽的高速進程,讓我的故鄉(xiāng)完全沒有了熟悉的痕跡,而故鄉(xiāng)本就不多的傳奇故事,卻發(fā)現(xiàn)與網絡、電視上傳播的傳奇故事大同小異。我這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不單是我,即便在世界范圍內,人們的生活方式也被一種共同的“文化想象”所規(guī)約,變得越來越雷同。渺小的個體與周遭的空間地理逐漸失去了那種樹根與大地的關系。
文學的變化也產生了。比如庫切、奈保爾、保羅·奧斯特、村上春樹等人的小說,已經與??思{這種有“地理根據(jù)地”的作家不同了,我們常常會忘卻那是英國、美國還是日本、澳大利亞等什么國家的作家寫的,我們會親密無間地認為:那是一個屬于“我們”的作家寫的。因為他們對人類內心孤獨狀態(tài)的刻畫,讓我們感同身受。
而反觀文學最為輝煌的十九世紀,那些偉大的作家——不論巴爾扎克還是托爾斯泰,他們的共性是極為鮮明的:他們不厭其煩地讓人物和故事在廣闊、立體的社會背景下表現(xiàn)并發(fā)展,從而得以剖析、揭示他們所處時代民族與國家的復雜性??蛇@種方式在今天即便沒有失效,也是力不從心的,因為今天應接不暇的信息網絡已經將縱深立體的社會背景變成了一張單薄的平面,作家并不比新聞記者更了解社會的那些幽暗褶皺,因此如今社會學式的寫作極易陷入冗余的鋪墊,導致忽略心靈的呼吸。
正是基于這種時代的變化,我只能這樣回答師友:“我的寫作根據(jù)地是建立在內心的體驗上的?!蔽沂沁@樣解釋的:語言是心靈的根須、存在的家園,那么寫作,應該是在語言與現(xiàn)實之間構筑一條彼此貫通的“源頭活水”。假如說傳統(tǒng)寫作是“隨物賦形”的話,那么今天的寫作也許就是“隨心造物”。作家的幸運之處,在于其內心的切膚之痛,會構成他人的切膚之痛,從而被極大分擔,獲得精神的救贖;作家的痛苦之處,在于他人的切膚之痛,也會構成自己內心的切膚之痛,唯此寫作才意味著真正的“敞開”,眾多精神性的事物得以像鳥群那樣,棲息其中。將心比心,以心化物,才能最終構成語言的意象與敘述,我想,這就是作家的工作方式,也是建立寫作根據(jù)地的方式。
內心的體驗不是一種面壁的抽象之思,而是有著具體的歷史內涵。我們應該看到,我們這代人的寫作處于歷史的平緩期。這個時期,歷史的水流量是極大的,各種思想、變化暗潮涌動,而表面上卻波瀾不驚。我不敢說這是最能孕育創(chuàng)造的時期,但至少,這是一個可以廣闊接納、融會貫通的時期。我必須承認,面對這種前所未有的廣闊無邊及其泥沙俱下,我時常感到無力突圍的迷惘不安,但又深感慶幸,正是精神資源的多樣化,才使我們的寫作顯現(xiàn)出了不同的面貌。這些不同風格、面貌之間的對話、辯難與反思,一定會為偉大作品的出現(xiàn)創(chuàng)造充分的藝術條件。比如說,當代文學在題材方面,正在經歷從“鄉(xiāng)村文學”到“城市文學”的轉變,我想這并不是后者要取代前者的接力賽,而是意味著我們看待事物的角度在不斷變化,“鄉(xiāng)村—城市”依然是一體兩面的,我們需要更深邃的思想去貫穿這兩者的深層聯(lián)系,然后理解當今時代中國人的生存狀況。
另一方面是我們對于置身其中的寫作史、文學史的思考。二十七年前,“先鋒小說”作為一支叛軍,揭竿而起,反擊意識形態(tài)化的總體歷史敘事,但“先鋒小說”中極端的寓言特征與敘述形式,盡管抵達了先前那種總體歷史敘事的反面,但不得不說,它們是同構一體的。此后的各種寫作實際上都體現(xiàn)出了試圖從總體歷史敘事中掙脫出來,走向個人內在的私密經驗。但是,后來的寫作發(fā)展又表明,過于私密化的日常生活經驗,會壓抑文學的精神高度。在這種歷史語境下,我想我們的道路只能是回歸歷史化的個人寫作。歷史化的個人寫作與1990年代以來的“個人化寫作”不同,它并不回避公共領域的事物,甚至不回避歷史的總體敘事,而是憑依前輩作家積累并修復起來的個人體驗去重新進入歷史。進入歷史,并不意味著一定要書寫歷史題材,而是意味著將自身獲取的個人經驗放進歷史與文化的現(xiàn)場中去辨析、理解和自省。與此同時,即便我們寫出的只是斷簡殘篇,也要為豐饒的內心生活作不竭辯護,因為只有真正的內心生活,才能讓寫作抵御“外部雜質”的侵擾,擁有相對自立的能力。這種個人與時代彼此介入、血肉相搏的方式,我想可以定義為:“深度現(xiàn)實主義”。
最后,我引用一段思想家阿甘本關于同時代人的話語,和同代同道的朋友們共勉。
“成為同時代人,首先以及最重要的,是勇氣問題,因為它意味著不但有能力保持對時代黑暗的凝視,還要有能力在黑暗中感知那種盡管朝向我們卻又無限地與我們拉開距離的光。換言之,就像準時趕赴一場除錯過以外別無選擇的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