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孫海燕
在“偶然”與“悲劇”之間
——讀迪倫馬特《拋錨》
北京 孫海燕
迪倫馬特素有“怪才”之稱,與門羅隱藏的小說不同,他的《拋錨》一直是顯性敘事,一直在有意制造情節(jié)、故事、戲劇性,甚至是表演性。他讓每一個人物都把動作充分夸張,大吃大嚼,興高采烈地喝酒。顯性敘事的同時,文本內(nèi)也制造了系列謎團,使讀者在欣賞其“表演”的同時,對“表演動機”“布景設(shè)置”甚至是“小道具”產(chǎn)生強烈興趣,由此路徑可進入《拋錨》中對于資本主義現(xiàn)實的批判層。這部小說的話劇感非常強烈,將顯性的東西表達得如此充分,這可能是迪倫馬特的功力所在。某種意義上說,迪倫馬特的小說和門羅的小說是西方小說的兩個極端。
這里介紹兩位學生的解讀文章。孫海燕同學從“命運中的偶然”“‘入戲’與‘出戲’”“悲喜間的張力”等關(guān)鍵詞切入,認為特拉普斯最終“以死贖罪”,并非“必然的、道德上的結(jié)果”,而是在“偶然”與“悲劇”之間游移,其中存在系列錯位;羅雅琳同學著重梳理特拉普斯之死,到底是在維護法律正義和詩學正義,還是在嘲弄正義的不可能,認為“文本擺蕩在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之間的曖昧混雜狀態(tài),使得每一次對真相的試圖迫近都變成了一次新的閃避”,這一說法頗有洞見。
——陳曉明,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小說《拋錨》講述了一個“拋錨”的故事,本不該被判有罪的主人公在檢察官的循循善誘之下自殺謝罪。本文試從“命運中的偶然”“‘入戲’與‘出戲’”“悲喜間的張力”三方面對文本進行解析。
迪倫馬特 《拋錨》 偶然 悲劇
迪倫馬特(1921—1990),瑞士德語作家,1947年,因第一個劇本《寫在書上》一舉成名;1950年至1952年,創(chuàng)作小說《法官和他的劊子手》《嫌疑》,聲名鵲起。之后杰作頻出,如劇本《羅慕路斯大帝》《天使來到巴比倫》《貴婦還鄉(xiāng)》《弗蘭克五世》《物理學家》,小說《拋錨》《諾言》,理論著作《戲劇問題》等?!稈佸^》講述的是紡織品主任特拉普斯因為汽車拋錨投宿一家鄉(xiāng)村別墅,應(yīng)邀參與審判游戲,在檢察官、律師、劊子手之外擔任“被告”角色。最初他宣稱自己清白無辜,但在檢察官的一步步誘導(dǎo)下,他開始一點點去發(fā)掘自己、反省自己,直至相信自己犯了謀殺罪,拒斥律師的辯護,最終自殺謝罪。
在文本中,特拉普斯并非純?nèi)粺o辜,但“謀殺”罪名顯然缺乏有力證據(jù),況且這只是游戲,他全無非死不可的理由,卻最終選擇離開這個世界。法官在宣判時說:“一般市民們,普通老百姓們的死亡總是一場偶然因素造成的事件……而今天在這里所表現(xiàn)的是一種必然的、道德上的結(jié)果,生活在這里才終于合乎邏輯地達到一件藝術(shù)作品的完美境界,人類的悲劇明顯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雹偬乩账沟乃辣环ü俣x為“悲劇”,是在“正義”的名義下被判處死刑,但文本中隨處可見的反諷,將我們與“悲劇”拉開了距離。特拉普斯的死是“悲劇”嗎?在法官的陳述中,“悲劇”與“偶然”,即不幸事故、自然災(zāi)難、生理疾病等區(qū)別開來,“悲劇”是“必然的、道德上的結(jié)果”,與普遍意義相連,與“正義”“真實”“贖罪”密切相關(guān)。吊詭的是,《拋錨》的副標題是“一個可能發(fā)生的故事”,所謂“可能發(fā)生”就與“必然結(jié)果”有所不同。同時因為文本中的反諷,“正義”“真理”“公道”這些大詞只是語詞的狂歡,其間充滿悖論,與文本之間形成互相抵消與抗衡的反作用力。
本文追問的是,在這場充滿喧嘩的“審判”游戲中,特拉普斯最終“以死贖罪”,是“必然的、道德上的結(jié)果” 嗎?在“偶然”與“悲劇”之間,它呈現(xiàn)出怎樣的面相?下面試從“命運中的偶然”“‘入戲’與‘出戲’”“悲喜間的張力”三方面對文本進行解析。
特拉普斯來到鄉(xiāng)村別墅純屬偶然,他的新車一年來第一次拋錨,他慕名已久的農(nóng)家客店因一次會議客滿,別墅也只是偶然招待客人,但是種種“偶然”卻將特拉普斯推進這一由專業(yè)人士組成的“審判”游戲中。在審判環(huán)節(jié)中,核心“命案”的發(fā)生也存在多種偶然性:特拉普斯去見自己的上司,偶逢上司不在家,女仆也恰巧請假外出,年輕嬌嫩的上司太太接待了他,兩人的緣分由此開始。在一次醉酒之后,特拉普斯透露了自己的艷遇,他的泄密到底是有意為之,還是酒后吐真情,難以判定,就連特拉普斯自己也懵懵懂懂。隨之一同喝酒的生意伙伴向上司告密,然后是上司死在了貨棧,外面恰巧刮起了燥熱風。特拉普斯是否有意泄密,上司是否因為聽聞妻子與人私通而病發(fā)身亡,不得而知。
這個世界的無序、不可知,被檢察官強大的邏輯重新組織起來,形成一個“虛假因果鏈”,這個因果鏈被辯護律師解釋為一個圈套,其實是比較中肯的。當然,我們并不能指責檢察官在這個過程中有多么邪惡,因為他只是把這個審判當作一個游戲,他只是希望在游戲中征服對手,能夠勝出;但是如果律師只是為了贏,就可以巧舌如簧,編織事實、網(wǎng)羅罪證。迪倫馬特對資本主義法律制度的解構(gòu)與嘲諷已盡在不言中,尤其當檢察官、法官抬出“正義”“公道”“真理”這些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旗幟時,這種嘲諷顯得愈加強烈。
特拉普斯在酩酊大醉后選擇死亡,這一選擇本身充滿蹊蹺。他的故事由偶然開始,在出人意料中結(jié)束?!懊\之神已經(jīng)離棄了這些人活動著的舞臺,命運之神只是守候在布景后面,已經(jīng)超脫于舞臺藝術(shù)之外,而在臺前展現(xiàn)的是種種不幸、疾病和災(zāi)難。”②在這個世界中,一切由技術(shù)統(tǒng)治,“人們不再懼怕上帝,不再相信正義,不再信奉命運”。但是技術(shù)還是會有差錯,甚至整個世界會因技術(shù)上的錯失,“由于電流短路而趨向毀滅”。世界依然充滿各種災(zāi)難、障礙,但卻并非人類能夠掌控,“拋錨”這一意象不僅僅要關(guān)注“拋錨”本身,還須關(guān)注這是一場汽車的拋錨,由“汽車輸油管”引發(fā)的一場命案,它充滿偶然,似乎是被命運女神遺棄的結(jié)果,但或許亦是命運女神施展魔力的另一種方式。
《拋錨》的核心是一場審判游戲,特拉普斯一開始似乎很難進入這一游戲,直至后來愛上這個游戲,覺得越來越有趣,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能使他放棄,甚至最后“沉醉”于這一游戲,未能走出?!叭霊颉迸c“出戲”都超越了特拉普斯的掌控。
在整個游戲中,特拉普斯處于弱勢。他為什么不能迅速“入戲”?因為他了解的審判是更為程式化的,他期待的審判是更為莊嚴、更為隆重、更為正式的,但是老人們的審判游戲顯然超出了他的預(yù)料。游戲規(guī)則很奇特,檢察官玩的是有罪推定,在他們的推理中,這個世界罪行遍布,沒有人潔白無瑕,清白與否,全靠策略,而要制勝的策略是自選罪行,掌握主動權(quán),然后和律師齊心協(xié)力推翻罪行。過于輕敵的特拉普斯很隨意地拒絕了律師的提議,在懵懵懂懂中,游戲已然開始,他卻渾然不覺,將自己的隱私一一道來,引來哄堂大笑。游戲不是按照他的期待進行,他非但未能參與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不能洞徹游戲中隱藏的機鋒和危險,不能游刃有余地參與論辯,甚至不能分辨游戲何時開始,不能清晰地分清敵友,處處被人牽制而不自覺。
他為什么不能走出游戲?因為他依然會被一些大詞蒙蔽,這種被蒙蔽說明這個從底層打拼出來的“暴發(fā)戶”依然有其單純的一面,依然有對“正義”“贖罪”的向往。但是特拉普斯的單純和成為“英雄”的渴望,卻使他成為這個游戲的“犧牲品”,因為這些大詞在文本中只是一些“空洞的能指”,“死刑是對罪行的獎賞”,“罪行之美是產(chǎn)生真理的先決條件”,本身充滿了荒誕和虛妄,因而“單純”在何種層面上與“愚昧”“輕信”相連,是需要考量的。
“審判”是在大吃大喝中進行的,“盛宴”一方面在彰顯“審判”的游戲本性,另一方面特拉普斯也明白,“老人們的巨大胃口以及驚人的豪飲是有用意的,將對他有所企圖”,也就是說“饕餮大吃”其實是一個煙霧彈,是為了分散特拉普斯的注意力,迷惑特拉普斯,掩飾對特拉普斯的企圖。最終人人酩酊大醉,特拉普斯在“沉醉”狀態(tài)中走向不歸路。檢察官、法官并無意置特拉普斯于死地,但是因為特拉普斯的死,這場宴席有了吃人的意味。
特拉普斯“罪惡感”的蘇醒,經(jīng)歷了一個被誘導(dǎo)和激發(fā)的過程,這一過程充滿種種詭計和圈套,特拉普斯卻最大限度地配合了這一詭計,深陷“圈套”卻覺得自己迎來了新生。特拉普斯的“罪惡感”和“贖罪渴望”一定意義上都具有某種虛幻性,因而若從“必然、道德”的角度衡量, 死亡陰影在“入戲”“出戲”中“顯形”,特拉普斯的死,介于“偶然”與“悲劇”之間。
《拋錨》充滿了笑聲:“莞爾一笑”“怡然含笑” “著魔似的歡笑”“哄堂大笑”。迪倫馬特說:“對作為戲劇家的我來說,幽默是不言而喻的,沒有幽默根本無法寫戲;一出戲要是沒有笑的東西,這樣的戲我是忍受不了的?!雹垭m然闡述的是戲劇,但在這部帶有情景劇色彩的小說中,笑聲無處不在。為什么特拉普斯在笑聲中走向“新生”或者說“滅亡”?
小說中狂歡的氣氛、鬧劇性的夸張與激情,使這場審判游戲別開生面,同時使敘事節(jié)奏比較舒緩,留給了讀者觀察、審視的空間。結(jié)尾特拉普斯的死是一個過于簡促的短句:“片刻后傳來一張椅子翻倒聲?!迸c漫長的“審判”過程相比,特拉普斯的死如此短促,但就滿場嬉笑聲而言,這卻像一個沉重的鼓點敲擊人的心靈,隱含作者不愿渲染死亡的悲哀:一方面是因為特拉普斯死前感到很幸福;另一方面是迪倫馬特的藝術(shù)策略, “悲劇克服距離”,“喜劇需要制造距離”,在文本中,笑聲有效地與死亡形成了“間距”,悲喜間的張力留下更多思考的空間。
小說題為“拋錨”,“拋錨”不僅僅指汽車的拋錨、主人公思想的拋錨,也指“法律”“正義”的拋錨;同時,“拋錨”的還有特拉普斯上司的家庭和生命。當然,最后因為特拉普斯的死,這一游戲也“拋錨”了。這是一個“拋錨”的游戲,這是一個在笑聲中走向死亡的游戲。因為最終的死亡,曾有的笑聲顯得格外空洞、蒼涼,這空洞的笑聲在“偶然”與“悲劇”之間形成了怪誕的回響。
①②〔瑞士〕迪倫馬特:《迪倫馬特小說集》,張佩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35頁,第281頁。
③〔瑞士〕迪倫馬特:《〈弗蘭克五世〉說明》,葉廷英譯:《迪倫馬特喜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35頁。
作 者: 孫海燕,北京大學中文系2011級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