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融合的法國圖景

孟暉

如花似玉、聰慧多才的四個女兒，全都找到體貼又上進的青年才俊相親相愛，父母該樂得合不攏嘴吧？不過，如果四位女婿竟是摩洛哥裔律師、猶太企業(yè)家、華裔金融專家、科特迪瓦黑人演員的組合呢？這就是法國喜劇片《岳父岳母真難當》一片中韋納伊夫婦面臨的情況。

近二三十年來，在法國等發(fā)達的西歐國家，移民及移民后代對傳統(tǒng)社會秩序造成沖擊，引發(fā)了多層次的復雜沖突，讓這些國家的文化、經濟與政治都面臨嚴峻考驗?！对栏冈滥刚骐y當》以喜劇的夸張觸及現實，引發(fā)了法國觀眾的共鳴，成為該國2014年度的電影票房冠軍?！渡碃柪芸肥录?，好友向我推薦了這部影片，其格調之高、意蘊之深超乎我的意料，一邊被片中隨時的雅諧逗得咯咯樂，一邊卻是連綿的感動。

影片的創(chuàng)作者直言不諱，每個人“內心里多少都存在著種族偏見”，韋納伊夫婦如是，他們的女婿們也一樣，這就使得這個新型大家族最初的融合困難重重，隨口一句話都會引發(fā)沖突，大家甚至無法坐在一起把一頓飯吃完。不過，重要的是，牽涉其中的每個人都有所自覺，也都愿意為沖破偏見而努力。尤其是韋納伊太太，對女兒的愛讓她決心召集全家一起過圣誕節(jié)，不怕麻煩地準備了清真火雞、猶太式火雞和中式烤火雞。結果，愛的氛圍感染了大家，背景不同的三個女婿在唱贊美詩時體會到天主教午夜彌撒的魅力，也體會到克服文化隔閡接近他人心靈的快樂。岳父則驚奇地發(fā)現，女婿們都支持法國足球隊，熱愛《馬賽曲》，是真正意義上的“法國青年”。最終，這個前所未有的新型家族接受了第四個“異族”成員——來自非洲的黑人女婿;三位連襟決定聯手開發(fā)“清真有機食品”，猶太女婿運營，華裔女婿融資，摩洛哥裔女婿擔任法律顧問兼文化咨詢;韋納伊夫婦計劃周游世界，了解女婿們的故鄉(xiāng)，以及其他人類同胞所生活的那些國度。

《岳父岳母真難當》與一般喜劇片不同，在笑聲中，這部影片宣傳了一個崇高的理念：在全球化時代，法國將從貞德的國度進化成一個新形態(tài)的國家。在這個國家，公民身份與種族或信仰無關，更與外貌無關，而是取決于基本價值觀的認同，即，對自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以來形成的共和國理想的認同。所以，韋納伊夫婦的外孫輩是面容各有特點的混血兒，長大后也可能選擇不同的宗教，但都會像他們的父親一樣，以現代法國的一整套理念為自己的立人根本，因而是真正的“法國人”。

《沙爾利周刊》事件發(fā)生以后，法國官方堅持影片中宣揚的這一理念。當時有針對穆斯林的零星騷擾事件發(fā)生，交通部長面對媒體發(fā)表的講話令人十分敬佩：“我再次提醒，共和國的核心之一是公民——不管其來歷，不管其觀點，不管其宗教?！焙芏嘟處熥园l(fā)在課堂上開展共和國理念教育，法國教育部門也宣布，將緊急組織人力統(tǒng)一編寫相關教材，在中學內設立完整的公民教育課程，教導青少年法國之為法國的基本要義。

圍繞著《沙爾利周刊》的風波讓世人對法國多有誤會。很多人不了解這個國家的關鍵立論：要做一個法國人，有一個根本的前提，那就是認可自啟蒙以來形成的一整套共和觀念。換句話說，“法國公民”不是自然人，而是一個政治身份，是一個政治共同體的成員?！胺▏恕边@個身份不是單由護照決定的，更是由腦子決定的。這就意味著，身為法國公民，不能讓自己的宗教或種族立場凌駕于共和國的價值觀之上。如果一個人不認可法國的共和觀，那他可以自由選擇不當“法國人”，但他不能強迫整個法國為了他而修改兩百年來的政治體系與文明成果。

《岳父岳母真難當》恰恰展望了一個種族融合成功的圖景，新的成員帶來新的活力，但一同分享和捍衛(wèi)、推動法蘭西文明。也許，這種高遠眼光會引導法國在新的歷史景觀中蛻變，于全球化的時代再占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