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芬伶
有一個衣柜,寄放在記憶陰蕪角落,當我離去,它或許正在傷心哭泣。
衣柜是家庭權(quán)力的角力場。聽說一個男人離婚的理由是每天打開衣柜時的夢魘,他太太的衣服張牙舞爪占領幾乎全部的空間,而他僅有的三兩件衣服緊貼柜角,被擠壓成餅狀塊狀,這大大傷害他的男性自尊,與其每天都要面對衣柜淪陷的恐慌,他選擇的是擁有自己的衣柜。
他為什么不反攻,跟著太太添購衣服搶占地盤?只因他是個名士派,不屑借衣服裝點門面,結(jié)果贏得了風范,卻失去了衣柜,可見要在風范和衣柜之間取得平衡是件多么困難的事。
如果真要選擇,女人恐怕會先搶占衣柜再說,搶贏的總是女人,許多男人面對女人在衣柜中開疆拓土的威力早就棄甲而逃。男人不屑與女人爭奪衣柜空間,可并不表示他不在乎,他的權(quán)力欲望擴展在別的地方,他總是會反攻的。
剛結(jié)婚時,在那個群居的房子,我并沒有自己的衣柜,單薄的幾件衣服寄居在丈夫與四叔合用的衣柜,四叔的衣服占去一半空間,丈夫的皮衣、西裝、夾克也頗有體積,我那紅艷的嫁衣,雖然搶盡顏色,但薄紗的材質(zhì)容易被欺壓,原來光華懾人的小禮服被擠壓得風儀盡失,形成虛幻的存在。我只能打游擊戰(zhàn),生存的方式是無孔不入,皮包、絲襪、手套有縫即鉆;有一陣子嗜買睡衣,只因它的材質(zhì)薄體積小,抽屜的邊角,吊衣櫥的下檔,或攤平或折疊,我選擇這種悲涼的存在方式,因為意識到在這里生存不易。
母親生長在舊式大家庭,深諳權(quán)力之道,她連夜親自坐鎮(zhèn),從南部到北部押送一卡車家具和家庭用品,上自床組梳妝臺,下至針線剪刀,無不齊備,可惜房間太小擺不下衣柜,她為我搶占的基地,總算稍稍扳回一城??刹痪梦夷切┬|西紛紛從柜子上敗陣下來,有人嫌它礙眼,收的收,藏的藏,為此暗吞不少眼淚。
不久,我的房間也淪陷了,小叔進駐,丈夫與我退居三平大的小房間,重整格局,勉強塞進一個小衣柜,衣服總算找到歸宿。其時孩子已出生,衣量暴增,衣柜里盡是嬰兒衣服用品,丈夫與我的衣服只能是配角??珊⒆拥囊挛锾鹈揽蓯?,任誰都會甘心相讓。僅余的空間就讓我偏愛的長洋裝翩翩飛入,里面還有一些私密的收藏;母親送我的藍色小化妝箱,里面裝著象征圓滿的龍銀和一些母親佩戴過的首飾,戒指上的珍珠已微微發(fā)黃,上世紀50年代的鑲工頗有味道;我最愛那一雙母親結(jié)婚時戴的手套,象牙白的色澤如新,上面爬著同色系的錦繡和珠花。母親愛美我也愛美,母親的掌型飽滿圓短,我亦如是。戴上手套時指尖是空的,玩弄那一截空令人暈暈然傻笑。有些事真的神秘不可說,愛的血流不可說,物的余情亦不可說。
當感情美好時,擁擠也是幸福,孩子、丈夫與我擠在狹窄的空間,自有挨緊的甜蜜與熱鬧,更何況丈夫信誓旦旦將給我們一個寧靜無爭的家園。我緊抱著這誓言,任孩子的玩具衣物淹到床上來,衣柜一打開總有什物掉下來,我們猶能翻滾嬉笑,寫作時依偎著衣柜,挪出一尺見方的空間,在稿紙上創(chuàng)造另一個想象的次元。
為了善用空間,我的衣服盡選那價高質(zhì)優(yōu)的中上品,每年還得咬牙切齒淘汰幾件過時的舊衣。幸存的幾件都是精選,可也華美得像裝飾品;譬如一件白色小外套,釘著金色扣子,配上白底紫花的長紗裙,只穿過一次。那一次聽說是舞會,到場時發(fā)現(xiàn)大家都穿得很隨意簡素,一時對自己過度裝扮惱怒極了,后來只有讓它在衣柜中上吊自殺;還有一件櫻桃色的麻紗長洋裝,布料摻著一點絲質(zhì),細看暗閃著珍珠光澤,款式很簡單,精彩處在后頭,活動的系帶成X形交叉,從背脊一路爬到腰間,只要抽緊帶子,曲線展露無遺。我總以為那件衣服不是我的,而是屬于另一個浪漫妖嬈的女人,一如電影中的紅衣女郎,只可遠觀,不可了解,真想看到某個人穿上這件衣服,暗中跟蹤她欣賞她;另有一件黑色繡花V字領長洋裝,是居住在美國那一年買的,胸口開得很低,美國的女裝大半如此,長度很驚人,踩上三寸高跟鞋還拖地,如此不實穿卻流連再三。服裝店就在埃蜜莉·狄金遜生前住過的房子附近,后來看她的畫像,才明白為什么執(zhí)迷于這件衣服,與她穿的衣服十分相似,是新英格蘭的黑,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格,從上世紀延伸到本世紀,倘若衣眼也有魂魄,輾轉(zhuǎn)流離,怕也脆弱得不堪輕觸。我供奉那襲衣魂許久,并添購一雙黑色緞面鑲水鉆高跟鞋,水鉆沿著X形細帶交錯,圍著足踝閃著淚光,美得令人心碎。有一次盛會,穿上那襲黑衫搭配緞鞋,整個人似乎也變成一縷幽魂,許多人的眼光落在我腳上,水鉆確有奪人心魄的力量,我的心快要跳出胸腔,衣縷變得千斤萬斤重,衣眼真有魂魄么?它不能忍受輕佻的注視,我在宴會中途就逃走了,錦衣夜行,多么可悲的命運!
我怕別人太注意我,可也忍受不了別人的漠視,真矛盾!這樣就很難抓到裝扮分寸,我的服裝語言就是如此不切主題,失心喪魂。然而,一縷縷衣衫垂掛在衣柜時是如此安適,仿佛已經(jīng)找到靈魂的依歸。誰知道,當我的衣服住下時,我的心靈已然遠走。
心靈是漂泊者叛逆者,婚姻令女人的心靈更加叛逆,美麗的衣裳只是暫時的偽裝,衣柜也只是最后的棲息地,不久它將以薄紗之翼起飛,隨著衣魂飄蕩,飛至廣漠無人之處。
現(xiàn)在我獨自擁有一個大衣柜,體積有以前的兩倍大,只裝我一個人的衣服。穿衣不照鏡,開櫥不瀏覽,生活變得干凈無心,我不懷念以前的華服,只是有時翻到孩子剛出生時穿的小襪子,會趺坐下來呆看許久,我真的曾經(jīng)擁有一個美麗的小嬰兒?他癡戀著母親的懷抱,我癡戀著他的一切,他真是我的?我生的?我養(yǎng)的?還有那些釘滿珠子亮片的印度燈籠褲、阿拉伯織花毛披肩、重約一斤的密釘珠花圍巾……,那真是我的?我買的?我穿的?
我遺失了一個衣柜,那里有我不忍回首的華美收藏、綺羅往事;還有一襲襲裝載過虛榮身軀的錦繡云裳;屈辱的壓迫和空洞的誓言。我無意加入家庭權(quán)力的角力,女人需要的不是一個床位和些許的衣柜空間,她需要的更多。有時我想到那雙似乎閃著淚光的鑲鉆緞鞋,當我離它而去,它還在繼續(xù)行走,以我不知道的步伐,走向我不知道的未來。
摘自花城出版社《窺夢人——新世紀臺灣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