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怡泉 (南京大學文學院 210000)
直面明鏡 點亮心燈
——淺析《第七天》敘事中的“真實”
陳怡泉 (南京大學文學院 210000)
《第七天》的面世,引來關注之余帶來了更多爭議。首次采用新聞互文式寫作的余華,將當下生活里的“真實”重新包裝,帶領我們在逼近“現(xiàn)實真實”的同時,對“人性真實”也展開了新探尋。本文就試從敘事學角度,淺析《第七天》里的“真實”。
真實;敘事;現(xiàn)實;人性
《第七天》——這部被余華本人稱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收獲了專業(yè)研究者的支持,同樣也遭受了普通讀者的質(zhì)疑。而這一切,都源自書中對“真實”的刻畫與表達。
美國著名學者艾布拉姆斯有一部著作《鏡與燈》,提出了“作品、宇宙、作家、讀者”的文學四要素,并在序言中指出:“本書的書名把兩個常見而相對的用來形容心靈的隱喻放到了一起:一個把心靈比作外界事物的反映者,另一個則把心靈比作發(fā)光體,認為心靈也是它所感知的事物的一部分?!边@里不妨借此角度,對《第七天》試做分析。
1.觸手可及的社會熱點。從某種程度上說,《第七天》是一部極具可讀性的作品。除去情節(jié)走向的吸引力,更多快感還來自于小說的各項選材——特權、官商勾結、拆遷、虛假新聞、食品安全、上訪,賣腎……
而也正因為選材的過于“真實”,讀者很自然便有了“新聞串燒”的不良感覺。對此,學者張新穎認為:“我覺得余華把這些東西當成日常生活來寫,其實觸及了我們這個時代的一些我們遠遠沒有看清楚、不愿意講的東西?!倍嗳A自己表示,故事中的現(xiàn)實實際并非表現(xiàn)重點,并意識到“小說中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太多了”。然而,這種互文式寫作,大量“直白”的影射與寓言,還是令讀者感到疑惑,這究竟是再現(xiàn)真實?還是消費了真實?
在筆者看來,大膽多量的選用新聞、熱點并非不妥。關鍵在于,作者如何通過他們,展示小說的魅力,又引領我們的思考向何處去。在《第七天》中,余華選擇了一種冷漠的客觀敘事來面對真實。敘述者“我”是一個已經(jīng)失去生命的人,“我”與現(xiàn)實間有一種奇特的距離感,似近實遠,因而敘述也就呈現(xiàn)出冰冷、平靜的無力感。
而為了刻畫真實,余華還格外注意敘述細節(jié)的運用,這讓已被人們熟知的素材又有了新的文學性生動。論及文學中的真實,他說:“當那個從高樓跳下來自殺身亡的人由于劇烈的沖擊導致他身上的牛仔褲崩裂,一下子就變得與眾不同,變得更加觸目驚心?!蓖瑯拥?,殯儀館里的叫號、進口爐與國產(chǎn)爐的區(qū)分、“我”讀報看到李青時的震驚……這些獨特的細節(jié)刻畫,不僅增強了文本的可信度與帶入感,更向我們展現(xiàn)了與新聞媒體視角不同的社會真相。
2.遙不可及的“死無葬身之地”。與社會新聞相對應,文中反復出現(xiàn)了遙不可及的“死無葬身之地”。談及這一設置,余華曾表示自己的重點:“是在死亡的世界?!薄啊罒o葬身之地’這么一個誰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從這樣一個角度來寫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如果有人問我文學的意義在什么地方,我說就在這兒?!?/p>
在寫這個與現(xiàn)實反差巨大的世界時,余華借助第三人稱的敘事,打開了原本第一人稱的限知視角,用最簡單、平實的語言追述了現(xiàn)實社會中的過往,而主人公“我”則化身為一個冷靜、認真的旁聽者。當被問及現(xiàn)實世界里的痛苦時,冤家兄弟已一笑泯恩仇;組成新家庭的受難者們對補償抱以安慰;而因執(zhí)法不公冤死的老游魂也已平靜淡然?,F(xiàn)實中的“真”在追述過程中被一一還原成“假”,而“死無葬身之地”這樣一個理論上的虛妄之地,卻在反襯下顯得愈發(fā)“真實動人”起來?,F(xiàn)實真相中不可能發(fā)生的事發(fā)生了,而在“死無葬身之地”,不可能擁有的情感體驗卻得到了永恒。余華運用這種反差,造成了一種特別的陌生化效果,這不禁讓我們轉(zhuǎn)向?qū)?nèi)心的拷問——事實真相與人性的真相,究竟有多遠的距離,是否像這虛幻的“死無葬身之地”,遙不可及?
談及“死無葬身之地”,還值得一提的,是小說名字的刻意安排與用意。余華表示,他的寓意附著在《創(chuàng)世紀》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的“七天”。那么何以為“第”?在筆者看來,第七天,神的造物即將完工,而人心的追尋卻尚未完結?,F(xiàn)實中光輝的世界落成了,而在虛妄的精神世界里,卻有那么多平凡無過的小人物棲息在“死無葬身之地”,進行著哀悼與自我哀悼?!八罒o葬身之地”,比現(xiàn)實更有力地提醒了我們的存在。
1.贊神。在余華筆下,親情、愛情從來都是必不可少的主題,尤其在父子情的拿捏上,已然形成自己的特色,豐富而不失細膩,特別而又顯真切。如果與他借用《創(chuàng)世紀》上帝造物的寓意相結合,我們不妨可以將《第七天》中對美好情感、正直人性的禮贊,稱之為是一種對“神性”的向往。無論是“我”與李青間樸實的愛情,“我”與父親間感人的親情,還是冤家仇敵別世后的兄弟情,都與現(xiàn)實社會中盛行的普世價值觀有所不符。而這樣至真至善的情義如今只能當脫離“人”的身份后,在“死無葬身之地”進行找尋,這無疑是對真實人性的一種探尋與諷刺。
在著力描寫這些令人禮贊的正直人性時,余華大多采用了第一人稱進行敘述。第一人稱的表達,不僅更具主觀感受的沖擊力,還增強了真實感與可信度,而一些大段的獨白講述,也讓“情感集中而且沉重”。吳樹橋曾評價:“第一人稱視角剛好可以讓讀者看到敘述者內(nèi)心最隱秘的角落,同時又將小說世界限制在敘述者能夠觀察到的范圍之內(nèi)?!边@樣的好處是,余華既可以通過主人公“我”之口,敘述發(fā)生的故事,又能借助“我”之口,表達自己的認知與態(tài)度。
《第七天》里,余華就運用第一人稱的自我陳述向我們展示了小人物的高尚。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主人公“我”與父親間感人肺腑的父子情。父親于“我”雖然只是養(yǎng)父的身份,然而卻給我了比親生還要多的愛。這份厚重的愛,由已成魂魄的“我”一一道來,在文中其他亂象的對比下顯得彌足珍貴。小人物的高尚在“死無葬身之地”并不少見,而在現(xiàn)實社會中,卻幾乎成了神性般的異類存在。如果說余華刻意放大了現(xiàn)實里的殘酷與卑劣,那么面對美好與正直,他則采取了韌性深入的方式,給予了從心底綿延的長久感動。
2.避惡。除了“贊神”,“避惡”更是《第七天》所要表達的重點。要“避惡”,首先就要認識“惡”,揭露“惡”。余華在《第七天》里揭露的社會之惡,雖然看起來大膽直白,實際上卻另辟蹊徑地保留了其中的批判力量,使得故事中的“死無葬身之地”真切、實在,而現(xiàn)實卻虛幻、飄渺。這是一種對現(xiàn)實批判的新嘗試,最為突出的表現(xiàn)便是敘述語言上的冷靜與克制。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余華在《第七天》里講述了許多荒誕、寒心的故事:認親變?yōu)樽鲂悖粦蚺?、圍觀促成自殺;超度出國需另外收費……然而這些從“我”這里敘述出來,語言卻顯示出出人意料的平靜與漠然。對此,余華自己解釋說:“這是一個從死者角度來敘述的故事,語言應該是節(jié)制和冷淡的?!笔聦嵣?,也正是這種冷淡、節(jié)制的語言,才顯示出“我”對現(xiàn)實丑惡的無力,表面上看,這是“我”作為一個靈魂的無力,實際上,更是“我”作為一個現(xiàn)世中普通人的無能為力。而通過閱讀,我們更常常能發(fā)現(xiàn)心情、感受的如此雷同。對此,吳樹橋談到:“余華這個故事的講述者偏偏在小說當中沉默著,讓我們看不到什么未來。這難道不就是當下中國的意識形態(tài)困境?”張新穎也表示:“其實不僅僅是語言沒有力量,主人公整個人就沒有力量。在今天,一個比較正常地持有日常觀念、日常生活方式的人,基本上都是沒有力量的人……我覺得余華很形象地把一個正常人在當代社會里的那種無力感、那種無可奈何感,表達出來了?!?/p>
3.行勇。而無論“贊神”還是“避惡”,余華的勇氣都值得肯定。對當代作家而言,如何反映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如何選用熱點的新聞素材,如何展示與社會變化相對應的人性狀態(tài),又如何處理現(xiàn)實中的真實與荒誕,都是值得我們思考、嘗試的問題。而余華選擇了勇敢直面,通過努力重建當下的現(xiàn)實社會與精神百態(tài),去勾勒一個讀者熟知卻又別有洞天的文學世界?!兜谄咛臁返某霭嫔探?jīng)理陳明俊對此也有這樣的表示:“寫自己生活的時代時,特別難保持真正的文學姿態(tài)。當下的細節(jié),你寫出來很容易讓人感覺像新聞,寫這樣的題材確實是需要勇氣的。”
而余華堅持了這樣的勇氣,某種程度上說,也堅持了對自己心性的再探尋。從《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在細雨中呼喊》《兄弟》一路走來,每一次從選材到表達,都盡力貼近現(xiàn)實真實,并力求變化。大膽的想象、奇特的情節(jié)與客觀的敘述語言融為一體,以一種獨有的平民式堅韌向我們提供了新的歷史敘述。從《活著》頻用“死亡”,《徐三觀賣血記》的“賣血”切入,《在細雨中呼喊》初試長篇、架構時空,《兄弟》里選材、語言上的突破與顛覆,一直到《第七天》中怪誕、變形的手法,每一次寫作,他都努力用更特別的角度重審現(xiàn)實。和莫言、蘇童等當代作家一樣,余華沒有單純寫實,而是以虛寫實,另尋超越。
余華自己也曾提及這種變化著的現(xiàn)實所帶給他的陣痛:“我們仿佛行走在這樣的現(xiàn)實里,一邊是燈紅酒綠,一邊是斷壁殘垣?!边@種呈現(xiàn)真實與怪誕的自覺雖然在《第七天》里用新聞、死亡、荒誕給我們留下了太多疑問——然而他創(chuàng)作所引起的關注,所點亮的心燈,卻值得我們的肯定與贊許。
總的說來,《第七天》不是一部容易下定論的作品。它的復雜其實也正如當今現(xiàn)實的復雜。身處在一個如此現(xiàn)代化、信息化的時代里,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成為重要的信息源,卻未必能成為重要的生命個體。我們每個人也都渴望真實、獨立、自由,卻又總在無意識中跟隨了大眾,泯沒于大眾。說到底,書里奇奇怪怪的現(xiàn)象其實并不奇怪,只是我們本著看故事的心去看,從而就有了“見怪不怪”和“別有所待”。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應該感謝余華,用一次勇敢的探索與嘗試,讓我們重新站在鏡子前,透過社會熱點與“死無葬身之地”的魔幻現(xiàn)實,審視了當下這個常被言說卻經(jīng)不起拷問的真實現(xiàn)實。也要感謝這一份用心,在撕開人性真面目的同時讓我們期待信仰,正視丑惡,增添勇氣。
而至于作家所寫的是社會熱點還是親身故事,遵循寫實還是巧用荒誕,在筆者看來都不是最重要的。關鍵在于,作品的藝術性如何融洽地配合思想表達,并運用這樣的寫作指引我們往何處去?!兜谄咛臁芬苍S指出了來處,然而歸途,還需要我們自己去找。
[1]M.H.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tǒng)》,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序言》.
[2]潘卓盈.《余華反擊讀者批評:〈第七天〉是最能代表我的小說》,載《都市快報》,2013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