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華 (揚州職業(yè)大學師范學院 225000)
“諧”文學內(nèi)涵初探
李艷華 (揚州職業(yè)大學師范學院 225000)
“諧”作為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范疇。亦在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接受過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本文力求將“諧”引入到寫作學中來。用以詮釋寫作動機的生成和寫作功能從主體到社會的轉換。
諧;寫作學;詮釋
“諧”是中國古代文論和美學中的重要概念。是中國人對于文學作品修辭的獨特認知?!爸C”概括了從嚴肅到幽默,再從幽默回到嚴肅的過程。融諷刺、趣味、于詼諧之中,既能使讀者愛讀,又發(fā)人深省,正可謂“含淚的微笑”。同時,“諧”作為一種文學接受中不可或缺的調(diào)節(jié)機制,承擔了社會的調(diào)節(jié)功能。把對不完美的抒發(fā),用完美的修辭形式表達出來,把辛辣融于一笑。這大概就是文學欣賞獨有的趣味。
關于“諧”的定義可謂眾說紛紜。本文僅列舉關鍵的幾種,進行評述。從目前的文獻來看,“諧”作為文學概念,最早出現(xiàn)于先秦時期的《莊子》:“齊諧者,志怪者也”。于是“諧”被賦予了奇幻色彩。后世文學作品中諸如《錢神論》《逐貧賦》《毛穎傳》等大多傳承于此?!段男牡颀垺分杏终f:“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于是,“諧”成了中國諷刺文學的金科玉律,直到晚清,依然沿用幽默文學的方法諷喻時事。朱光潛給出的關于“諧”的定義是:“諧”就是開玩笑,是喜劇的雛形。然而,這種娛樂往往蘊含著另外的深意?!缎潯ゎ}記》把這種深意詮釋的異常精辟:
“書傳之所紀,目前之所見,不乏可笑者,世所傳笑談乃其影子耳。時或憶及,為之解頤,此孤居無悶之一助也。然亦可以談名理,可以通世故,染翰舒文者能知其解,其為機鋒之助良非淺鮮?!?/p>
這段話準確地道出了“諧”的內(nèi)涵,“辭雖傾回,義歸正也”。在儒家道統(tǒng)高于一切的儒家社會中,敢于挑戰(zhàn)權威,突破規(guī)范是不容易的。因此,文人們的辦法就是以“笑”作為外衣,行諷刺之實。從而,“諧”便不只是喜劇了。《南唐書·詼諧傳》:
“談諧之說,其來尚臭!秦漢之滑稽,后世因為談諧而為之者,多出于樂工、優(yōu)人。其廓人主之褊心,饑當時之弊政,必先順其所好,以攻其所蔽。”
這段話充分說明“諧”一方面要沖破傳統(tǒng)落網(wǎng)的禁錮,一方面又要申明這只是一種游戲,并沒有顛覆傳統(tǒng)的意思。其實,這無意中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游離于正統(tǒng)文學之外的文學形式。這就是文人在朝堂之外表現(xiàn)自己心靈本真的一面,書寫對于社會和他人的真是看法。但是,為了避禍,不得已寓莊于諧的遮蔽這種本意。這種寫作傳統(tǒng)本身充滿了矛盾,因而“諧”的范疇變得模糊起來。
如果一定要給出“諧”的定義,那么筆者認為“諧”有著兩層含義。第一,是從社會功能而言的?!爸C”首先是對社會現(xiàn)有定義的沖破。把看似庸常而合理的規(guī)范當做戲謔的對象,意在暴露傳統(tǒng)缺陷。然而如果到此為止,未免失之于淺,作為一種成熟文學作品,自然還要從作者的立場出發(fā),把所謂的不合理改造一番,創(chuàng)造新的成規(guī)。然而,這種構建又不能名目張膽,所以便依附于喜劇的形式來完成。第二,是對于個體生命書寫而言的。古代知識分子,尤其是不得志的中下層知識分子,大多受宿命論支配。因為有感于宇宙生命的無常,加上對于當時社會的不滿,對懷才不遇的憤懣。無可奈何中借“諧”的形式來排遣抒發(fā),實現(xiàn)自我生命的存活。表面上付之一笑,實則是表達一種復雜的,甚至是痛苦的情感。這或許就是寫作治愈功能的一種實踐形式。在這看似不經(jīng)意的戲謔中,作者解脫了。
從“諧”文學的社會接受來看,其地位越是也是特殊而重要的。簡而言之“諧”是一種文學游戲,是受經(jīng)學支配的正統(tǒng)文學之外的另一種寫作實踐。在宋代以前“諧”文學的接受者主要是歸隱的知識分子和村夫野老一類的落魄文人。至宋,“諧”文學已然成為文人社交、智力競賽、抒發(fā)主體意識的重要文學載體,蘇軾、歐陽修、王安石等士大夫也都參與其中。到了明清兩代,“諧”文學又多了諷喻社會的教化功能,成為一種社會趣味和文學風尚。產(chǎn)生了如《老殘游記》《官場現(xiàn)形記》等一大批以“諧”文學為外衣的諷刺小說??梢?,“諧”文學已經(jīng)受到了當時知識分子的廣泛褒舉,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風格。這可謂中國寫作史上的一大創(chuàng)舉。
論及“諧”文學的發(fā)生機制,必須討論這樣兩個問題:第一,“諧”文學的的寫作動機,第二,構成“諧”文學的內(nèi)在各因素的關系。本文認為“諧”文學的創(chuàng)作動機主要可分為主體的動機和外在社會的動機兩個方面。圍繞著這兩個方面的問題,我們又必須搞清楚主體書寫與社會書寫二者的關系。
“諧”最初是一種文字游戲,由此而言,我們可以斷定寫作“諧”文學最初的理由很有可能是文人的一種自我游戲。就像一切富有主體感的藝術游戲一樣。席勒認為一切藝術的產(chǎn)生源于對多余的充沛情感的“游戲”性抒發(fā)。有充足的證據(jù)表明了這一點?!爸C”的本意是“物得其常,宇宙渾然”,表現(xiàn)的是古人對于人生萬物的一種美好設想。由這種設想出發(fā),文人常常有感于世道的艱難、遭遇的不幸,“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如此,不如把人生看做一種游戲。以此慰藉人生的缺憾。原本代表宇宙之合的“諧”,如此一來,變成了“游戲”的代名詞。“在丑中見美,在失意中見出安慰、在哀怨中見出歡欣?!边@就是“諧”文學的價值所在。面對苦難和不幸,能把殘酷和丑惡的對象轉化為對美的價值的追問。不僅使書寫者掙脫苦難,還使得讀者得到暫時的釋放。“諧”文學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得以升華?!疤毂∥腋?,吾厚吾德以迎之;天勞我形,吾逸吾心以補之;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痹谶@種痛苦而快樂的轉換過程中,文學的審美變得鮮活,于是,在悲與喜復雜而巧妙地融合之下,“諧”文學誕生了。這是“諧”文學的第一種主體動機:為了找尋身處憂患時的快樂。
但是,如果“諧”文學僅僅停留于個人或幾個人的移情遣性,而無法變成一種社會趣味的話,它就無法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形態(tài)存在。所以,從個體趣味到社會趣味的轉換,是“諧”文學生成的關鍵一環(huán)。促成這種轉換首先是由于“諧”本身是一種易于大眾接受的,帶有普遍性的美感形式?!案`思人生世間,與之莊言危論,則聽者寥寥,與之謔浪詼諧,則歡聲滿座。”可見,正因為笑是人性所致,“諧”文學才會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形式?!爸C”文學興于北宋,徐慥的《漫笑錄》輯錄了宋代文人日常生活中的逸聞趣事及他們在交往過程中互相取笑、戲謔的情景。顯示出宋代道統(tǒng)文學之外的另一種獨特的文學形態(tài),讀來輕松自然。以蘇軾為例:
秦少章嘗云:“郭功甫過杭州,出詩一軸示東坡,先自吟誦,聲振左右。既罷,謂坡曰:‘祥正此詩幾分?’坡曰:‘十分。’祥正喜,問之,坡曰:‘七分來是讀,三分來是詩,豈不是十分耶?’”
蘇東坡僅僅是宋代文人以“諧”交游的一個典型而已。宋人筆記中還有許多這樣的記載。這些笑話不排除偽托的可能。但這作為一種語言藝術,不僅反映了當時社會的風尚,顯示出古人的智慧。其價值更在審美領域。短小精悍間才華風神盡顯,文字蘊含哲理,頗似魏晉時期的清談,不妨看做文人在朝堂之外的排遣。因而,更能從中品藻人物,看出正史之外人性鮮活的一面。這就是“諧”文學作為社會的文學趣味,彰顯的價值。從自我愉悅到形成社會共同的趣味,“諧”文學應運而生。
“諧”文學的功能經(jīng)歷了從愉人到勸人的轉變?!犊瓷介w閑筆》說:
“詼諧亦有絕大文章,極深意味,清婉流麗,聞之可以爽肌膚,刺心骨也。自漢東方朔以滑稽開源流,迨后,魏之嵇康、阮籍,晉之劉伶、張翰、陸機、劉琨、葛洪、陶潛繼起,宋之東坡、安石、元章、子昂諸名賢,皆善詼諧。然未必不從曼倩滑稽中而另出一源流也。相傳至今,偶一披讀,令人齒 頰生香。乃知詼諧中,固有大文章矣。 ”
這里說的“絕大文章”和“極深意味”道出了“諧”文學內(nèi)在的深意,它絕不僅僅是玩笑游戲的文學,還被賦予著更加重要的意義?!爸C”文學首先當然是一種愉人的文學?!段男牡颀垺穼τ凇爸C”文學做了精辟的定義:“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諧”文學最初是一種通俗的笑話,是不加掩飾,出于人性本真的智拙文字?!犊瓷介w閑筆》中提到的“滑稽”是發(fā)端于夏朝的由專門優(yōu)伶表演的語言藝術,類似于現(xiàn)在的相聲。有“滑稽便給,技巧絕人”之說。因而有人認為“滑稽”是“諧”文學的雛形,也不無道理?;诖?,正好可以看出“諧”文學的娛樂性,因為優(yōu)伶最初的功能就是供帝王娛樂的。
后來的優(yōu)伶也開始有了社會性的現(xiàn)實價值,從人本出發(fā),以玩笑的形式表達的現(xiàn)實關注。表面上玩笑,卻包含了深意。這應當就是諷刺文學的原型。漢代的東方朔是第一個參與“諧”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人。文人的加入,使得“諧”文學加速了從愉人到勸人的轉化。讓我們看看漢武帝召見東方朔的情景:
“上知朔多端,召問朔:“何恐朱儒為?”對曰:“臣朔生亦言,死亦言。朱儒長三尺余,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朱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臣言可用,幸異其禮;不可用,罷之,無令但索長安米?!鄙洗笮?,因使待詔金馬門,稍得親近。 ”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東方朔用玩笑的口吻說明了自己的懷才不遇,也諷刺了世道的不公。“無令但索長安米”看似玩笑,實則欲擒故縱式毛遂自薦,希望得到朝廷的重用。于是,我們可以總結一下“諧”文學的特征,第一,言“諧”而義“莊”。第二,措辭夸張而不失氣度。把握聽者的心態(tài),把愉人到和勸人合而為一。
再看魏晉時期的名士阮籍,此人以狂傲聞名于世:
“籍嫂嘗歸寧,籍相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設邪!’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籍嘗詣飲,醉,便臥其側。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還。其外坦蕩而內(nèi)淳至,皆此類也。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
余英時先生認為:狂與優(yōu)有一個共同點,即不以真面目示人。在阮籍看似玩笑的譏諷中,我們看到的是他對于美好的追求。在他看似不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狂傲不羈下,我們領悟到,他對于舊的規(guī)范的厭惡和對于人性覺醒的呼喚。這樣的逃遁和超越,激蕩于心,早就了“諧”文學更加深刻的內(nèi)涵:對人生終極價值的追問。
從個體到社會,從愉人到勸人,“諧”文學內(nèi)蘊的豐富構成,是我國文學類型發(fā)展的一個縮影。細讀“諧”文學,我們看見的是經(jīng)學覆蓋下正統(tǒng)文學之外的另一個文學世界,在這個人性充盈的世界里。我們的一哭一笑都閃爍著異樣的光輝?!爸C”文學的價值也蔚為大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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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李炳海.民族融合時期的戲謔風氣與俳諧文學[J] .濟南:.文史哲,1991(3).
李艷華(1981.12-) 揚州,女,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現(xiàn)代漢語與寫作,講師,工作單位:揚州職業(yè)大學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