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利香 (廣州體育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510650)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關(guān)于沈從文小說的一點思考
楊利香 (廣州體育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510650)
在沈從文的小說中,有一種“美”的離心力,表現(xiàn)在人物在各自具體的行動中“安寧”生存著。這是在中國社會長期的宗法制度的奴役下所形成的習慣心理,使他們沒有了是非觀念,失去了抗爭的勇氣和力量,折射出“人的自我意識”和“生命意識”的缺失。沈從文小說中的這種敘述和描寫反映出了這位30年代非主流作家的可貴的社會關(guān)懷。
沈從文;安寧;自我意識
課題項目: 本文系廣州市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2013年度課題《體育類高職院校大學生的人文素質(zhì)教育策略研究》階段性成果(課題編號:2013A252)
“美”是沈從文小說中的重要命題,但是,讀罷他的作品,悲涼之情、內(nèi)心隱痛總是揮之不去。這種悲和痛是小說中的鄉(xiāng)村人、事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與他所傾心和執(zhí)著的靜穆和諧之美相反,構(gòu)成了他的心靈世界和作品世界的悲涼內(nèi)涵。
在他的小說中,有一群“看客”??词裁茨??不只是看城里人的頭發(fā)、皮鞋、起棱的薄絨褲、洋服襯衫,還看被捉的一對青年男女,而且是奔走相告地去看。例如小說《夫婦》 《巧秀與冬生》中 都有相關(guān)的情節(jié)描寫。《巧秀與冬生》中的描寫更是淋漓盡致,村民們可以“欣賞巧秀媽那個光鮮鮮的年青肉體”;族祖口里不住地說“下賤下賤”,卻狠狠地看了幾眼;族長也“并不討厭那個青春健康光鮮鮮肉體。”讀者不得不佩服作者的用筆,“欣賞”“光鮮”,如此讓人覺得舒服、唯美的詞,用在這個“看”的場景中,簡直是神來之筆,留給讀者的不只是對“被看者”的同情,更有對這些不同身份、地位的“看客”的愕然和隱痛。
除了上文所說,這群“看客”們還饒有興趣地看那個時代、那個地域的一種特殊之事——殺頭。沈從文的小說中非常真實地描繪過殺人的場面。《我的教育》中的有一個被殺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自己20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但是士兵們“看”那漢子下跪的姿勢卻看出做匪無經(jīng)驗,覺得他不懂做匪行規(guī),不是啥角色。這真是一段揪人心腸的可悲描繪。作者用這群看客的“談資”來消解“殺頭”的悲涼,結(jié)果“看客”也成為了讀者的“悲”的對象。
除了“看客”,沈從文的筆下還有“等待者”。最典型的就是他的代表作《邊城》中的翠翠。盡管小說的人情美、自然美、風俗美打動了許許多多的讀者,但小說的結(jié)尾交代:“還不如在碧溪岨等”,一種命運的無奈和憂傷油然而生,籠罩全文。另一位等待者是三翠,她雖然知道她的生活以外還有另外一種生活存在,但是渾然不覺自己是可以選擇的,于是在家一心一意地繼續(xù)等待著不知生死的丈夫。
沈從文的小說中的還有每天點名、發(fā)簽子,按工頭分配工作去做事的工地農(nóng)民,有白天忙乎的骯臟的婦女、鋪子里的屠夫、船上的短工、水手;有只關(guān)心二毛六分錢工錢、貧血體弱、一天要做十三個小時的工廠童工;還有做同樣的事,在舊時代被稱為“英雄”,在新時代卻被視為“瘋子”的老戰(zhàn)兵。他的描寫和敘述是令人心寒的,這些人如蟲豸般卑微地活著,然而,他們又是何等的滿足和平靜呀!
“看客”的形象我們早已不陌生,在魯迅的《示眾》、王魯彥的《柚子》等作品中有淋漓盡致的描寫?!暗却摺钡慕?jīng)典是荒誕之劇《等待多戈》。這兩種形象在沈從文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得并不多,但是,夾雜在他的“美的樂章”中,不得不讓我們深思。
沈從文筆下的“看者”“被看者”“蟲豸般的人”多半都是最低層的人物:工人、農(nóng)民、士兵。為什么本身就處在最底層的人,面對同為底層人的“被殺”“被捉”“被沉潭”的情景無動于衷,激不起半點同情和憐憫?而是得到了觀看時的“趣味”“刺激”“欣賞”和“滿足”呢?他們面對這些人事是心安理得的、平平靜靜的、與己無關(guān)的。翠翠和三翠的生命在“等待”中消逝;村民、官兵在“看”中打發(fā)每一天;蕭蕭在“看”中延伸她的命運;三三和她的母親在“夢”的躁動之后,又復歸生活的平靜;那些蟲豸般的百姓日復一日的生活。他們感知世界和占有世界的行動是如此的簡單和驚人的類似。人首先在他的行動中非首先在理論認識中領(lǐng)會存在,那么,黑土地上的這群子民們的行動意味著什么呢?
沈從文在《摘星錄》中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這所謂命運,正是過去一時的習慣,加上自己性格上的弱點而形成的。顯然,沈從文筆下的“看客”“等待者”等的人物群體的行為就是“習慣”的作用,也就是一種“安寧”的生存狀態(tài),作者不是要說他們他們遇事泰然處之的成熟心態(tài),而是暴露出他們內(nèi)心的軟弱,精神的匱乏。這是長期以來,在戰(zhàn)爭動亂,壓迫剝削之下,在封建傳統(tǒng)文化的強大慣性下,所形成了的一種習慣心理,滲透到了這群子民的生活的方方面面。
這種“習慣”麻木了他們的意志和思考能力,扭曲了他們的是非觀念?!斗驄D》中,為了處罰那一對年青夫婦,大家提出了各種辦法,而當官的練長也無需裁定大家的辦法是否得當,因為在他的頭腦中“眾人的裁判是正當?shù)摹?;處罰巧秀媽的是“老規(guī)矩”——沉潭;阿金的愛情夭折和貴生的愛情告吹,就是因為婦人太美,麻衣相書上寫明克夫,或者金鳳八字怪,斤兩重,不是夫人就是犯人,克了娘不算過關(guān),后來事情多?!氨娙说囊庖姟薄袄弦?guī)矩”是什么?就是宗法社會的規(guī)章制度,迷信思想,其合理與否,正當與否,這些行動者并沒有思考和衡量?!傲晳T”的勢力是相當強大的,早就阻止和麻痹了他們的思考和判斷,而只有遵循和相信。
“習慣”更使他們失去抗爭的勇氣和力量。以翠翠為例,我們可以被她的清純美麗傾心,但是也不得不認識到她在愛情面前被動的言行是其愛情苦果的根,“爭取”愛情的途徑仍舊是平靜的等待。蕭蕭應該說比翠翠勇氣要多點,她想過與花狗一起逃,但當“母以子貴”救了她的命之后,這點勇氣也早已煙消云散,且渾然不省地看著大兒子的童養(yǎng)媳娶進家門,有一個小女人走上了自己相同的路。
由此可見,“習慣”的勢力是強大的,它甚至可以主宰一個人的命運,使人失去思辯,失去作為一個人的獨立的個性,沉淪于“眾人”當中,處在了“眾人”的獨裁統(tǒng)治之下了。這種缺乏思考、缺乏抗爭的“安寧”使這些子民自以為是的滿足的活著,水手柏子的逍遙自在,及時行樂就是一個典型。但是,如此,可以給他們帶來永恒的幸福和歡樂嗎?誰能保證柏子不會如天保一樣在闖灘中意外身亡?翠翠即使等到了愛人的回來,恐怕也是物是人非了。從根本上來說,他們的存在是偶然的,是一個巨大的虛無,——但這并不是說它事實上不存在,而是說它缺乏存在的意義、目的和必然性。他們生命中的一切行動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未來,均成為了盲目的熱情和無效的勞動,性格上的軟弱,精神上麻木愚昧的宿疾讓他們有的依附他人活著,有的讓別人延續(xù)著或循環(huán)著自己的日子,有的一味的重復著自己的日子,對于這些看客、等待者以及其他最底層的老百姓來說,似乎活著就是能呼吸就好,至于是不是還可以活得更好、是不是還可以爭取到更好的東西、是不是可以讓自己的子孫后代能夠比自己好一些等等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他們就是一種工具、機器、甚至可以說是卑賤的蟲豸,談不上是一個獨立的“人”、更稱不上堅強的、勇敢的“人”?;蛟S他們自己壓根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種生存狀態(tài)與他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區(qū)別或者思考有什么不同、為什么不同。中國宗法制度的奴役力量是強大的,尤其是在湘西這塊荒蠻閉塞之地,他們承認、遵循,甚至堅守了這一切。
“人究竟為什么而生存?”這是三十年代沈從文思考的哲學般的人生問題。“能吃,能睡,且能生育,即已滿足愉快”,只不過是沈從文所謂的“生活”,是肉體的存在物;而“懷抱向上或向前的理想并為之受苦”,則是他所謂的“生命”,這才是精神的存在者?!鞍矊帯钡纳嬷淖用駛冋乔罢?,他們只有“生活”,而無“生命”。自我意識和生命意識的缺失造就了他們的悲劇,這就是這些中國子民的精神重荷。
20世紀的很多中國文人用文字揭露過中國知識分子、農(nóng)民的國民劣根性,而沈從文也在他的鄉(xiāng)土題材的作品中對閉塞之地的底層人物有了這些深刻揭示?!拔逅摹睍r期高揚和呼喚的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在這里無法找到蛛絲馬跡。沈從文所追求的“生命”在這種無形而沉重的“習慣”的精神重荷下是無價值的,且最終會被它壓垮。對這群子民的行動描述流露出了作家的生命意識憂患。在這里,誰又能說新文學對國民性的探索對沈從文毫無投影呢?
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揭示了人的生命中有著一種“不能承受之輕”,即人一方面可以經(jīng)受生活上物質(zhì)性的匱乏的苦惱,可常常承受不住現(xiàn)實世俗生命的“安寧”。沈從文認識到了這種“安寧”對人的生命和社會進步的阻礙,于是通過筆下的文字表達自己對社會的關(guān)懷——沈從文對湘西的“美”有著“魯戈揮日”的真誠和固執(zhí),而“美”的離心力的對立存在卻更好地顯示出了20世紀20、30年代一位非主流作家可貴的社會關(guān)懷——重塑國民性格,因為美與丑,存與棄在這種對立中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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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利香(1974—),女,湖南寧鄉(xiāng)人,廣州體育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高職文化素質(zhì)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