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淑菡 (河南大學文學院 475000)
論《菉竹山房》中女性的悲劇性命運
黃淑菡 (河南大學文學院 475000)
本文運用文本細讀的研究方法,對《菉竹山房》中的二姑姑、蘭花、阿圓這三個女性形象進行分析,探究以節(jié)烈觀為代表的封建倫理綱常制度下,女性命運悲劇的根源,并從文本出發(fā)來探尋小說在人物、環(huán)境、意蘊三個層面表現(xiàn)出來的女性深層悲劇性命運,表現(xiàn)在封建倫理綱常制度下的女性命運的無奈和困苦,以及在這種倫理制度的重壓下女性命運的殘酷和生命的異化。
女性;命運;生存;意蘊
1933年1月發(fā)表在《清華周刊》第38卷12期的《菉竹山房》是吳組緗先生的代表作,這篇作品情節(jié)簡單、人物不多,但卻短小精悍、字字璣珠,值得我們進行多層次的探討研究。小說以“我”的敘述視角講述了二姑姑的愛情故事:二姑姑年輕時是一個“人人夸說的繡蝴蝶的小姐”,因與其叔叔學塾中的少年門生偷偷約會而被祖母拿住,“一時連丫頭也要加以鄙夷”。之后,少年在赴考途中船翻身亡,二姑姑就抱著靈牌做了鬼新娘。但故事并沒有結束,多年之后,“我”帶著新婚的妻子阿圓去菉竹山房看望二姑姑,在那座陰森的大宅中,二姑姑和丫頭蘭花的種種行為已經(jīng)讓人感到驚慌不安,故事在姑姑“窺房”的行為中戛然而止,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空白與想象。
這篇小說從表面上來看,描寫了二姑姑一個人的愛情悲劇:人人夸耀的會繡蝶的小姐與少年門生相戀而未果,當少年門生死后,失去了愛人的二姑姑在那個年代唯一的選擇就是自縊,沒有死成,只好“麻衣紅繡鞋,抱著靈牌”做了鬼新娘,演繹了一場“人鬼情未了”的愛情悲劇。然而深入文本,我們看到卻是一個時代的女性命運悲劇。
“我”和新婚的妻子阿圓去菉竹山房看望二姑姑,那個曾經(jīng)紅顏的二姑姑變得“陰暗,凄苦,遲鈍”,二姑姑帶我們參觀全宅時,一系列充滿了鬼氣和神秘感的意象,讓這部小說進入了“聊齋”式的氣氛當中,而故事在二姑姑和蘭花“窺房”中結束時,我們突然間明白,真正的鬼卻是二姑姑和蘭花。無疑這樣的結尾是作者經(jīng)過精心安排的,作為一個長輩,這種“窺房”行為顯然是匪夷所思的,然而這卻透露出了二姑姑心中對正常夫妻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斑@無禮的舉動表明人的先天需要的滿足是人性中不可能因壓抑而消失的成分,進一步反襯出二姑姑命運的悲慘,從而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扼殺生命、扭曲人性的道德至上的價值觀進行形象的批判?!?二姑姑靠著對“我”和阿圓的窺探來滿足自己的想象,從而得到一種對生活的慰藉,正是由于她心中有著對正常生活的期望,才使得她的種種詭異的行為顯得震撼人心。
伴著二姑姑生活在菉竹山房的蘭花,也是一個在封建倫理綱常制度重壓下的受害者,但與二姑姑不同的是,蘭花的處境不是被逼的,“她自己說不要成家的”。在菉竹山房中生活的這兩個人,在行為、語言、動作等方面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相似。在打掃邀月廬的時候,蘭花說她也見到姑爹常在院子走,“公子帽,寶藍衫”,她與二姑姑一起去“偷窺”,這種行為表現(xiàn)出了她的深層心理(想要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與思想意識(不要嫁人)的矛盾,這是另一種人生悲劇——蘭花自己囚禁了自己。
在《菉竹山房》中還有一個位女性形象值得我們注意,即“我”的妻子阿圓,這個形象的設置有著特別的意義,可以說她是與作品中出現(xiàn)的唯一的男性形象“我”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阿圓是一個“外鄉(xiāng)生長的”年輕姑娘,“平日見慣的西式房子,柏油馬路,煙囪,工廠等等”,相較于二姑姑和蘭花,阿圓顯然是生活在正?;橐鲋械呐?,但她卻是一個生活在“我”的權威下的人:阿圓不喜歡大伯娘對她的種種親昵,然而在“我”的不大在意下就沒有反抗,她不想去金燕村,卻在“我”編的動人故事中變得急于要去,到了菉竹山房之后,阿圓的種種行為動作,均是依附著“我”來完成的,在小說中我們幾乎找不到阿圓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而發(fā)出的聲音。
阿圓這個形象實際上就代表了現(xiàn)代社會中,女性命運的悲劇,即喪失自我?!芭援惢鼮樯羁痰木褪撬僖淮问淞俗约海阅行缘漠惢癁楫惢臉藴?,所以她是雙重的異化?!?在男權社會中,女性的幸福實際上是以喪失獨立的地位而得到的,一旦脫離了這個條件,生活給予她們的也就只能是悲劇。
小說中的“我”和阿圓是現(xiàn)代社會的新人,當他們以外來者的身份進入到金燕村的時候,一切都變得不同了。小說中最突出的就是它的環(huán)境描寫,“《菉竹山房》的環(huán)境描寫中,滲入了作者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一木一物都被作者蘊含了一定的意義。小說中,環(huán)境已不是單純的物質(zhì)存在,而變成與人的生存狀態(tài)息息相關的社會基礎?!?作品中的金燕村是一個像原始深林一樣的幽閉的地方,被山巒回環(huán)合抱,兩岸有蔥翠古老而又緊密的槐柳,有被槐柳蔭罩著亂噴白色水沫的響潭,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一縷陽光也照不下來,這里與其說是偏遠幽閉的金燕村,不如說是二姑姑凄楚幽冷的內(nèi)心。
走近菉竹山房,首先看到的是疏疏落落的白堊瓦屋,梅花窗上的竹子一半是綠色的,一半已開了花,變成槁色。這樣的描寫讓我們還沒有進入菉竹山房就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生命與死亡共存,而這無疑就象征著即將出場的二姑姑,在命運的無情打壓下,死亡與生機在矛盾中共生共存。進入菉竹山房,屋子高大陰森,板壁上染涂著一層苔塵,甚至連氣味都混合著一種陳腐的霉氣,“每一進屋梁上都吊有淡黃色的燕子窩,有的已剝落,只留著痕跡”,這種環(huán)境正和二姑姑給人的印象一樣,“陰暗,凄苦,遲鈍”。而這時候,幼鳥的叫聲傳來,“有的正孵著雛兒,叫的分外響?!痹谝黄≈行碌纳谠杏?,而這正是作者要讓我們看到的,菉竹山房中不可壓制的生命力。
按照這種思維來看接下來的敘述,輕易就發(fā)現(xiàn)許多這種怪異和諧之處:在精致的雅房里住著壁虎和蝙蝠,蘭花稱它們是福公公和虎爺爺;新嶄嶄的避月廬中一進去就兜了一臉的蜘蛛網(wǎng);屋子里面很整齊,但是卻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陳設雖精美,但“西墻上掛著一幅彩色的《鐘馗捉鬼圖》”讓整間屋子鬼氣森森;大廳里,“偌大屋子如一大座古墓,沒有一絲人聲”,然而廳堂里的燕子卻在啾啾的叫。菉竹山房的環(huán)境在作者刻意描寫之下,成為用來反襯人物內(nèi)心的窗口。
與之相對應,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中的二姑姑,也有著與環(huán)境相吻合的特征:她凄苦陰暗的調(diào)子與她去窺房的行為之間,構成了一種另類的生命形式。菉竹山房中的二姑姑是一個在封建宗法制度壓迫下的悲劇性人物,在她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接近于死亡的無望人生,可是,作者并沒有在死亡的陰暗氛圍中停筆,而是在一個風雨大作的晚上,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一個窺房的二姑姑!她在無望的人生中掙扎,在遇到了一對新婚男女后,心中不曾熄滅的愛火又重新燃燒了起來:她正在用別人的生活來滿足自己的想象,這種在逆境中求生的心理和行為,都在說明著二姑姑那顆跳動的心在不斷的尋找著新生。
吳組緗先生是一位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很深的作家,他的作品或多或少都有著傳統(tǒng)文化打下的印記,《菉竹山房》作為他的代表作之一,無疑滲透著中國古典文學的因子:其意蘊性悲劇的發(fā)現(xiàn)與闡釋。在二姑姑的故事中,其前半段仍延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才子佳人小說的模式,一個人人夸說的繡蝶小姐與一個聰明的少年門生,很自然的就走到了一起,而故事在“祖母因看牡丹花,拿住了一對倉皇失措的系褲帶的頑皮孩子”的時候出現(xiàn)了轉(zhuǎn)折:少年門生翻船身亡,繡蝶小姐迎了靈柩,做了新娘,故事的悲劇意蘊在此徹底顯現(xiàn)出來。
一位小姐在未出閣前就有了親密的愛人,而少年門生的家人不同意這門親事原因,應該就是因為這位繡蝶的小姐在婚前與人有了私情,盡管這個對象就是這個少年門生。當少年的死訊傳來,這個曾經(jīng)人人夸說的繡蝶小姐除了死亡再也沒有了出路,可是她就連死的權力也被剝奪了,最后只能嫁給一個已死之人?!斑@嚴格苛刻的貞潔觀仿佛只為女性設置,對男性的所作所為卻無動于衷。少女一心求死,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自己在貞潔上的過錯,獲得與少年靈牌結婚的權力,從此守節(jié)一生?!?年少的二姑姑就這樣一步步走向了箓竹山房這座大墳墓,親手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而這部小說真正的悲劇性意蘊在于,二姑姑自身對封建倫理綱常的認同感與依附感。在封建倫理綱常制度之下,二姑姑放棄了為自身斗爭的可能性:她本可以為了自己的愛情而據(jù)理力爭,即使這樣的斗爭在當時看起來似乎蒼白無力;她也可以在少年死后為自己另謀出路,可是她嫁給了靈牌;甚至,在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之后,她可以選擇走出菉竹山房為自己找到新生活,而不是帶著蘭花繼續(xù)躲在菉竹山房里,把自己的人生變得“陰暗,凄苦,遲鈍”。她的種種行為背后,反映出的就是一種普遍異化的心理認同,即把自己置于封建倫理綱常制度之下來約束自己的行為,這就構成了那個時代女性心理異化的表征。
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封建倫理綱常作為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工具,在起初的一段時間內(nèi),它的確發(fā)揮過一定的積極作用,但之后的大部分歲月中,其充當?shù)木褪墙d人的思想、欲望,甚至是生命的鐐銬,有多少像二姑姑,蘭花一樣的人被它斬斷了生命的活力,變成了一座座的貞節(jié)牌坊。文學悲劇的產(chǎn)生,是為了啟迪后人,讓現(xiàn)實人生的悲劇不再發(fā)生,它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作于1933年的《菉竹山房》以其深刻的洞察力與現(xiàn)實的穿透力,迫使我們直面人生的困苦,尋找現(xiàn)實的出路。
注釋:
1.吳麗芳.《試析〈菉竹山房〉中二姑姑人生悲劇的原因》[J].《嘉應學院學報》2004(10):22.5.
2.荒林,王光明.《兩性對話——20世紀中國女性與文學》[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1.6.
3.謝金榮:《試論吳組緗〈菉竹山房〉》[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2002(5):34.3.
4.陳志浩.《香消玉殞的蝴蝶——〈菉竹山房〉中女性悲劇及其原因探析》[J].《語文學刊》200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