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云公子（六）

于晴

王沄內(nèi)心微疑，瞧見那七公子又劇烈地動了下。

公孫紙盡量讓語氣充滿笑意，再道：

“跟閑云想的一樣。你自告奮勇打點咱們的吃住，不就是為了看她？等你康復(fù)后，你可以仔細(xì)看她了。”說是這樣說，公孫紙的眼淚卻無聲地滑落。

她疑心更重，又瞧見七公子血紅的嘴角隱著笑意，十分觸目驚心。他手抖了下，她遲疑一陣，確定他無害，這才伸手握住他發(fā)涼的手掌。

山邊的風(fēng)極強(qiáng)，幾乎將人吹上天去。隱約地，她好像聽見了什么聲音……

公孫紙猛地抬頭，與她對視。

一陣地動！

“閑云，地龍醒了！”公孫紙大喊。

不對！世上哪來這么巧的事？她目光乍異，難以置信。是炸藥引起的？她生平僅見過一次炸藥炸地，就是在她年幼之際，那時炸得土石翻飛，比地龍劇醒還要危險。她見地上開始龜裂，立即幫忙扶起七公子，讓公孫紙背著。

何哉立即退到她的身側(cè)。

“快離開這！”她面色劇沉，已無平常的畏縮。

公孫云顯然也發(fā)覺異樣，凌厲之聲響遍山崖：“快下山！”

王沄尾隨在后，腳步微地不穩(wěn)，何哉扶她一把：“姑娘，小心！”及時避開坍塌的山石。

她隱隱覺得不對勁。自到天賀莊后，她仿佛就被一條無形的線牽引著，一步步往這里走來。天崩地裂，教主想要誰死？他要誰死，都太容易了，還是……

公孫云返身疾落，背起了七公子，回頭看她一眼，問道：

“你追得上來？”

“自然是可以。”她還有何哉呢。不過，云家莊的人真是重情重義，七公子性命難挽，他們還是不放棄。

可惜，可惜，太可惜，她始終在那扇門之外，被重情重義對待的名單上并沒有她。

腳下又是一個虛空，何哉及時抓住她。山崖崩裂的速度極快，她還沒走兩步，碎石又塌，她左腳一滑，再靠何哉穩(wěn)住她。

“大哥！”

不知何時，天賀莊的少莊主竟自林間竄出，她一愣，渾身竟生無比寒意，何哉心知不妙，喊道：

“姑娘跟著我！”

大喊同時，他掠身上前，及時托住被點住穴道的賀容華。林間再次迸出暗器，直往此處而來。

何哉右手扛著賀容華，左手持劍硬生生擋住一枚暗器，公孫云拂動袍袖，卷住另一枚暗器。

暗器共三枚，公孫云返身再追，但已是不及。

“皇甫沄，側(cè)避！”他立即喝道。

王沄眼明手快，側(cè)退一步，以玉簫抵住，鐺的一聲，她滑退兩步，但也終于扣住暗器。

她正吁一口氣，腳下卻是再度虛空，一個踉蹌，她避之不及，竟滑下山崖。

何哉面色大變，正要撲上前抓住她的腰身，哪知林間又有暗器出現(xiàn)，這一次銀光對的正是賀容華，如果他不顧一切救她，那賀容華必死無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恍然明白教主精心計劃了什么。

“皇甫姑娘！”公孫紙大喊，撲向前要拉住她。

言知之易，行知難……言知之易，行知難……身子墜落的速度并未減緩，她看見何哉眼底閃過悔意，隨即，他收手反身護(hù)住賀容華，放棄救她。

就在他旋身之際，她已錯失被救的先機(jī)。

地面崩裂得厲害，公孫云腳下極為不穩(wěn)，仍是只手抽出腰帶，硬是纏住公孫紙的腰身。

公孫紙極力要勾住她的衣袍，但速度不及她墜下。碎石直落，公孫紙痛挨幾下，心知閑云撐不了多久，閑云輕功再好也需立足之地，何況他還負(fù)著老七，能撐多久？

正這么想著，腰間緊縮，公孫紙竟被拉了上去。他心一冷，知道閑云當(dāng)機(jī)立斷做出決定了。他撇開視線，不敢再看王沄。

就這樣，一切都在眨眼間發(fā)生，狂風(fēng)吹得她寬袍膨起，她也知道自己在下墜，公孫紙不敢看她，這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她眼睜睜地望著白霧迅速攏去山崖上的身影，終于笑出聲。

“哈哈——”她笑了又笑，“哈哈哈哈——”笑不止了。

虧她煩惱了十幾年，今天倒好，結(jié)局提早出現(xiàn)了。

她閉上眼，任著風(fēng)速領(lǐng)著她的身子墜落。人死前不都該走馬觀花嗎？為什么她腦中浮現(xiàn)的是何哉昨晚說的跟定她一生一世？

她以為從此她可以稍微安心，因為多了一個有承諾的家人。

她又想起公孫云那親昵的笑，這樣的笑只針對他所謂的自家人。

這世上不就是如此嗎？每個人心中都有重要的人，自然會剔除不能救的人。

她只是不幸點，被歸類為這種可以救就救，不能救就放棄的人而已，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早就知道有朝一日，她會被舍棄。何哉問她，明知允他回天賀莊為老父送終，必會被教主一網(wǎng)捕獲，為什么她還要這么做？

因為，她在等著何哉背離她。就算現(xiàn)在不背離，將來也會背離，而她果然料中了。

公孫云想拉她出白明教，愿給庇護(hù)之所，可惜，大難來時他還是先選自家人。這是人的天性，她不會有怨，只是有一種“啊，終于發(fā)生了”的松懈感。

以后她也不必再煩惱她認(rèn)作親近的人何時會離去了，也算是老天給她的好運氣吧。

瘋子教主用這種手法讓她認(rèn)清這點，讓她明白自身的孤單。唉，是不是太激烈了點？好好跟她說，她也會懂的。

如今把她玩死，瘋子教主到哪去找繼位人選？車艷艷是萬萬不可能的，只怕新任教主繼位，車艷艷也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她意識縹緲。山風(fēng)不停地吹，令她有種錯覺，這風(fēng)是要把她吹上天的，極涼的氣息拂過鼻尖，雖然明知生死在剎那，但對她來說卻像永恒。

風(fēng)嘯聲不絕于耳，她忽地睜開眼，瞧著不知什么顏色的天空。突然間，她猛地咬牙，靴底試著踢出，在半空中踢了好幾次，竟然讓她踢到崖壁。她反應(yīng)極快，借力翻了個身，想通過手中玉簫運氣抵住崖石。

可惜她力道不足，沒有劍的玉簫只能算是個沒有用的鞘身。雖然使勁，但簫身直滑，嵌不進(jìn)一個穩(wěn)點，身子不似之前快墜，但照樣在下墜著。

她再咬住牙根，扯下腰間長帶，飛地騰出，目標(biāo)是壁上巨石。哪知，風(fēng)吹掀了她的腰帶，她愣愣地看著，隨即又笑出聲。

狂風(fēng)將她朱色的長腰帶吹得狂舞亂竄，像是艷紅的血在眼前舞動。她恍惚盯著，注意到腰帶尾竟莫名纏上崖下的樹梢。

她面色大喜，但盼這長帶不會中途斷裂，她連忙將它一卷又一卷纏上手腕，身子在跌進(jìn)茂林的剎那間，勉強(qiáng)有止住之勢，嘣的一聲，腰帶被扯斷了，她整個身子硬生生跌在地面上。

劇烈的痛楚幾乎自手臂蔓延到整個身子，她嘴一張，連噴了幾次血，血花染上她視野中的天空，又盡數(shù)濺上她的臉。

她瞪了半天，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看見天上的云，才確定自己還活著。

她勉強(qiáng)忍住嘔吐，強(qiáng)迫自己爬起來，左臂又是一陣劇痛。她臉皮不停地抽動，背脊傳來陣陣麻木感，但她知道要是現(xiàn)在不爬起來，便再也別想站起來了……

她的面皮不停地抖動著，無法控制。她低頭看著左臂，這才發(fā)現(xiàn)肘骨自肉里翻出，下臂幾乎要斷了，難怪她痛得連心都絞了起來。

從小到大，她不是沒受過傷，但沒有像今天這樣九死一生過。她有點驚訝自己竟能忍到這種地步，連個痛都沒有喊出口，她又想抹去滾落臉頰的血，卻發(fā)覺右手還緊緊握著玉簫。

她瞪著玉簫看了好一陣子。這簫留下還有何意義？她松了手，任它滾到地上。

她抹著臉，發(fā)現(xiàn)不只有血，還有濕答答的眼淚。她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她剛才雖然用腰帶減緩了沖勢，但撞上地面的力道依舊不小，頭破血流，背脊上的麻木感流竄，她深吸了一口氣，五臟六腑因此劇痛起來。

不知老天是在捉弄她還是給她運氣，竟讓她在重傷與死亡間，選擇了前者。她手指不停地抖著，踉蹌著走了一步，便不受控制地跪了下來。

喉頭一直在壓抑著，一張口就又噴出血來，她得忍下。她瞄見左腕還扣著那個天奴環(huán)。

她眸光帶冷，用力解開天奴環(huán)，不屑地拋開。天奴環(huán)沒有鑰匙，終生解不得，以前確實如此，但她十四歲那年就知道如何解開這環(huán)，連何哉也不知情。

這環(huán)，還留著做什么？

心頭絞痛，頭痛欲裂，她還是憋著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站了起來。

天雷在響，只怕再一會兒就要下起大雨。這正是時候，大雨一下，什么痕跡就都消失了。

她咬著牙關(guān)，跌跌撞撞地走出崖壁，每走一步，晃動的左臂仿佛連著心頭，帶來無法忍受的痛楚。

現(xiàn)在她不只流血、流淚，還流汗了。

袖口微沉，她記得袖袋里的是兩塊碎玉，可惜她沒有多余的力氣拉掉它。

她慢慢回頭看著她跌落的地方，山上碎石落下不少，但不致會覆蓋住一具尸身，地上也有血跡，若真有人下來尋她的尸身，只怕也要在大雨過后。

那時，找不到人，會以為她走了。

而她，確實走了。

從此天涯海角，就只有她一人，再也沒有人相伴。

沒有人相伴才好。沒有人相伴，就永遠(yuǎn)不會有人知道她的蹤跡;沒有人相伴，她不用想著，這人何時會背叛她，她會何時背叛這個人，多好?。?/p>

而今以后，逍遙一人游，瘋子教主倒是助她一臂之力，不必再考慮何哉。

她非常瀟灑地旋身而去，頭也不回。

每走幾步，她便痛得跪在地上。如果能失去痛覺，多好？但她不能。失去痛覺就表示她離昏厥不遠(yuǎn)了。

她又爬起，挑戰(zhàn)自身最大的忍耐力，一步一步，慢慢往前。

大雨開始下起，抹滅她每一步的足跡。這樣才好啊，把她的存在抹去，不留痕跡，管他什么何哉、管他什么公孫云，她不稀罕任何人！

渾蛋，這么痛……她絕對可以忍。古時勾踐都能忍氣吞聲嘗糞便了，她這算什么？忍忍痛而已，就算手?jǐn)嗔?，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忍，她忍……咬牙地忍著……只要她走出這里，只要她沒中途斷氣，只要她能忍著憋住這口氣，以后，海闊天空……

海闊天空……

赤色的身形，逐漸消失在大雨之中。

第五章

半年后——

一身土黃色的簡便女衫，上短衫、下長裙，腰間隨意系了長錦帶，非常樸素且簡潔，只是質(zhì)料上等，加上該女相貌十分俊俏，整個人看來就是順眼得很。

黑色的長發(fā)是待字閨中的打扮，隨意弄了個玉簪，長發(fā)及腰，其中還有幾條細(xì)致的發(fā)辮。

她負(fù)手走進(jìn)酒樓，對著迎面的店小二，問道：

“二樓有位子嗎？”

“有有，姑娘樓上請。”

她看他一會兒，道：“你是新來的嗎？”

“是是，小的剛來這城里做事?！?/p>

她應(yīng)了一聲，慢步踏上階梯。二樓空的位子還多得是，她揀了個靠窗的坐下，認(rèn)真閱讀菜單后，道：

“來幾道油炸的菜色，愈油愈好，葷素不忌?！?/p>

“姑娘要不要嘗嘗幾道藥膳？這是上回云家莊五公子上酒樓時，咱們掌柜求來的，全中原就咱們一家有呢?！?/p>

她面皮抽動一下，笑道：“下回再試吧。這次，就上我要的菜色?！?/p>

店小二嘴里應(yīng)著，殷勤倒茶時，注意到這姑娘生得好看，眉間帶俊，如果她打扮成年輕男子，他想他也認(rèn)不出她是個姑娘家。

她瞟他一眼，道：“有什么不對勁嗎？”

“沒沒，小的是想，小的第一次看見什么叫男女皆宜。姑娘真是……”一時想不出特別的形容詞，只得重復(fù)，“真是很俊啊?！?/p>

她聞言，笑了：“唉，我穿這樣你也覺得我像男子，那我也算失敗了。”她嘆氣，“一個男人打扮成女人，果然不容易啊……”

店小二結(jié)結(jié)巴巴：“姑娘是宜男宜女相，扮男便像俊俏男子，扮女自然是女的……現(xiàn)在明明就是女的嘛?！?/p>

她失笑：“我餓了，小二哥，你快上菜吧?！?/p>

店小二連忙下樓打點著。

她習(xí)慣地把玩筷子，看著窗下的街道。

正值午后，用飯的客人逐漸增多，當(dāng)?shù)晷《惋埐松蟻頃r，二樓已增了三四桌客人。

店小二又發(fā)現(xiàn)她以左手玩筷時，筷子幾次滑落，似乎是左手有點問題。

他放菜的時候，聞到淡淡的藥香味，毫無疑問是來自她身上。他低頭偷覷，發(fā)現(xiàn)她的腰間系著荷包，之前明明沒有看見的。

“怎么了？”她揚眉問著。

店小二盯著半天，訝聲道：

“原來如此，姑娘腰間錦帶過長，行走時遮住了荷包，這一坐下，荷包便露了餡?！边@姑娘的腰身是細(xì)的，但再怎么細(xì)，也用不著這么長的腰帶吧？

“這腰帶可以做許多事，好比能救人一命?！彼Φ馈?/p>

“原來如此?！鳖櫩椭辽?。顧客只愿點到為止，他就算好奇得要死，也絕不能追問。于是，他退下了。

沒有多久，二樓的雅座已滿。再上來的客人張望一陣，來到她占據(jù)的這張靠窗的桌子前，客氣問道：“姑娘，可否共桌？”

她瞟一眼，大方道：

“請隨意吧?！?/p>

來者是兩名二十出頭的中原少俠，面目皆屬上等，氣質(zhì)頗佳，有禮地道謝后就各自落座，招來店小二，簡單地點了幾道菜。

“姑娘是江湖人？”其中一名年輕少俠問道。

“算吧?！彼龑Ｐ某灾?。飯不可吃滿飽，方為養(yǎng)生之道，她遵循著。

“可有名號？”

“我想，沒有吧?！?/p>

原來是初入江湖的姑娘。兩名年輕男子放松心情，又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她看似年輕，卻沒有江湖小女俠的嬌氣與輕浮。

各門各派都有女子習(xí)武，年紀(jì)到了便慢慢被領(lǐng)進(jìn)江湖，一開始仰仗著師兄弟，行事過于沖動。這年輕姑娘氣質(zhì)沉穩(wěn)，完全不像近年的江湖小女俠，且她眉宇又俊得漂亮，膚色健康，吹彈可破……兩位年輕少俠想到同一處，面色皆是微紅，不由得同時咳了一聲。

她瞄瞄離他們咳嗽時很近的菜色。她忍，吃吃人家的口水，也不算什么……絕對可以忍。

其中一名年輕人轉(zhuǎn)移心思，道：

“古兄，你專程來這揚州城，是為了上云家莊嗎？”

另一名年輕人正是古少德，他道：

“正是。朝廷六年一次武科舉，今年，銀手三郎屠三瓏拔得頭籌，將會是朝廷的重要棟梁。屠三瓏居無定所，去年曾在云家莊住過，與閑云公子交情頗佳，家?guī)煵钗疑祥T恭賀，順道謄上一份銀手三郎的事跡回去，供本門弟子參閱。黃賢弟特來云家莊，也是為此？”

那叫黃賢弟的年輕人笑道：

“沒錯，再冉正是為此而來，順便跟數(shù)字公子探采口風(fēng)。鄧家莊有意跟銀手三郎結(jié)這門親事，這事若是玉成，那將是江湖上一大喜事。我想再順道……”

“瞧一眼無波仙子？”古少德笑著接道。

她聞言，差點把米飯噴出去。無波仙子……她忍，一定要忍！

這種小事絕對能忍！世上沒有忍無可忍，只有一忍再忍！她深吸一口氣，左手試著拿茶壺，沉重的力量讓她左手臂輕輕抽痛著，使不上力來。

“姑娘，我來幫忙吧！”兩個男人同時說道，互看一眼，又撇開視線。

最后古少德替她倒了茶，問道：

“姑娘左手有傷？”

“有點小傷而已?！彼浅？蜌?，“多謝公子……”

“在下古少德?！边B忙自我介紹。

“在下黃再冉?！绷硪荒凶右膊宦淙撕?，迅速說道。

“……哦?！彼龖?yīng)道，“你們繼續(xù)聊，繼續(xù)聊?！?/p>

“姑娘在等人？”

“是啊?！彼粗巴?，不想在吃飯時說話。

兩人討了個沒趣，便吃著午飯。隔桌的人也在閑聊，聲音略大，她被迫聽著，古少德也聽見了，低語：

“唉，半年前那事，還在談呢。”

黃再冉面色有些尷尬，含糊道：

“是啊，這么久的事，也沒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好談的？”

“黃賢弟怎能說這種話呢？這事發(fā)生才半年啊。云家莊弟子死的死、傷的傷，魔教皇甫沄也墜崖而死，事后車艷艷與閑云公子下崖找人，卻只找到一具尸身。聽說是有人故意為之，懸崖上藏著炸藥，這炸藥是誰放的，一直是個謎?！?/p>

謎？當(dāng)然是謎啊，她忖道。云家莊的人死了，皇甫沄跟車艷艷的天奴也都死了。這炸藥到底是白明教放的，還是心懷怨恨的中原人放的，一直沒有人知道。這些事她是事后聽說的，白明教教主意外地沒有追究皇甫沄的死因，只是要求皇甫沄的專屬天奴何哉回到教里復(fù)命。

據(jù)說，當(dāng)時何哉選擇回到天賀莊，從此不見人影，云家莊幾次派人前去，何哉都不見客。

天賀莊的莊主依舊是賀容華，每個人的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誰也不敢提，誰也不敢問，云家莊在江湖大事件里到底寫了什么，一直封鎖在汲古閣第三道門后，誰都怕問出個所以然來，就是掀起大動蕩的時候。

誰敢做那搶先者？

古少德嘆了口氣：

“聽說，當(dāng)天有十幾個年輕人，仗著有幾分功夫跟蹤他們，欲殺護(hù)法立功，但山崩時，卻得仰賴閑云公子才能活著回來?？上н@幾人羞愧，守口如瓶，至今沒人知道，到底是哪家弟子干出這種混事來？說不得，連炸藥都是他們下的手?！?/p>

黃再冉回避著，埋頭吃著飯。

她也沒吭聲，品嘗著油滋滋的雞翅。

突然，街上一陣騷動，她往下看去，瞧見有人牽著馬入城。

一進(jìn)城，除非緊急事件，否則都得下馬回莊，以防擾民，這是云家莊的規(guī)矩。她瞧見兩抹白影牽馬走著，后頭那個是公孫紙，前頭的自然是傳說中“九重天外的天仙”公孫云。

“回來了！”古少德喜色道，“正好跟閑云公子一塊回莊。”

他正要下樓，忽地瞧見公孫云抬起頭望向二樓來。

古少德綻出笑，要打招呼，又見公孫云嘴角輕揚，毫不吝嗇地微笑。

古少德頓時失了心魄。

“無波，一塊回去吧。”公孫云朗聲道。

她嘆了口氣，道：

“忍字頭上一把刀，《洛神賦》我背得滾瓜爛熟，小事一樁?！彼?xí)慣性地負(fù)手下樓。腰間長長的系帶幾乎與長裙下擺同齊，店小二看了十分心驚，真怕那腰帶曳在樓梯間時被人踩了。

她慢悠悠地走出酒樓，來到兩人面前。

公孫紙道：“你今天吃藥了沒？”

“吃了?！蹦铮慊貋砹?。

公孫云淺淺一笑：“老五是擔(dān)心你，雖然你恢復(fù)得很快，但你忍功極強(qiáng)，說不定，連你自己都騙過去了。”

“我明白，我會小心的?！钡阋不貋砹?。

她幼失怙恃，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竟然蹦出爹娘來。早點來嘛，二十歲才還給她爹娘，是不是太晚了？

“一塊走吧?！?/p>

“嗯?！鳖D了一下，她指指后頭，“有人要跟著一塊回莊?！?/p>

公孫紙越過她的肩頭，瞧見忙著下樓的古少德跟……他面色立時不悅，低聲道：“那姓黃的，認(rèn)出你了嗎？”

“我想，沒有吧?！彼柤?，幫著公孫云牽馬，先行走著。

非常非常悠閑地走著。

江無波，京師人氏，乃走上和尚在紅塵俗世的孫女，兩個月前，她與一名小弟投奔云家莊。

云家莊除了弟子外，向來不收外人，但走上和尚與公孫父執(zhí)輩有過命的交情，于是破格收留江無波，并將那名小弟收作云家莊子弟，重新培養(yǎng)。

江無波之父只是個讀書人，但走上和尚在當(dāng)年的武林間頗負(fù)名望，故此女也算是名門之后。

據(jù)說，云家莊數(shù)字公子在見過江無波后，驚艷其貌，遂提筆寫下“無波仙子”的名號。

也曾聽說，閑云公子曾幾次提議收她為義妹，但遭她客氣婉拒。這樣的美女，不知跟海棠仙子相比，誰更為出色？

在這樣的心思下，最近進(jìn)云家莊借冊的年輕人明顯增多了。

她并沒有被云家莊遮著、藏著，江湖嘛，男女見面不拘小節(jié)，也確實有不少年輕人在云家莊看過無波仙子。

第一眼，這女子生得俊，帶著幾分爽朗的英氣，本來，這樣的人名號為仙子不太名副其實，但再仔細(xì)一看，這年輕姑娘氣質(zhì)沉穩(wěn)，俊若明玉，舉動容止，顧盼生姿。歷代江湖美人不是清露之貌，便是月華之相，少有這樣的俊貌被封仙子之名的，但這不表示江無波沒有這個本錢當(dāng)仙子。

不管適不適合，名號一經(jīng)傳出，念久了、看久了，審美觀感自然潛移默化，尤其，這可是云家莊公子們公認(rèn)的，誰敢說自己的眼光出了問題，就是挑戰(zhàn)云家莊的權(quán)威。這是某位數(shù)字公子很揚揚得意地跟自家人說時，被她偷聽到的。

這簡直是拿自家金字招牌暗搞惡勢嘛！她暗自警惕，將來在江湖上看見什么、聽說什么，都不要再相信了。

每天傍晚，她固定地跨進(jìn)一間院子，寢樓前有一名數(shù)字公子在守護(hù)著。

“無波姑娘?！蹦敲游⑿Φ?，“今天不見你，原來你上酒樓去了。年輕就是好事，兩個月前你才能下地，沒有想到最近就開始活蹦亂跳了。能四處走走是很好，但覺得哪兒不適，可千萬別忍過頭，砸了老五的招牌?！?/p>

“……多謝四公子諫言?！?/p>

她負(fù)手站在院內(nèi)一角，等著每日固定的晨昏定省。果然沒一會兒，公孫云自樓內(nèi)走出，明明是快過年的天氣，他額頭上卻有薄汗。

四公子看他一眼，嘆道：“還是老樣子嗎？”

“老樣子就是好事，興許明天就醒來了?！惫珜O云注意到她站在一角，遂似笑非笑道：“無波，你可以進(jìn)去了。”

她客氣地施禮，在兩人的注視下走進(jìn)寢樓里。

坐在床緣的公孫紙一見是她，笑道：

“正等著你呢。”

她慢騰騰來到床沿，東張西望，瞧見桌上藥碗已空。顯然，公孫云替床上的病人輸了真氣后，又幫助公孫紙喂了病人藥汁。

她繞過了一張凳子，坐在床前，望著床上的病人。

“開始吧?！彼馈?/p>

公孫紙又瞄了她一眼，對著昏迷不醒的病人道：

“阿遙，我是五紙，我來看你了。”

“阿遙，我是無波，我來看你了?！?/p>

“你躺了半年，也該醒了。再不醒，其他兄弟可要笑我的醫(yī)術(shù)了?！?/p>

“你躺了半年，也該醒了。再不醒，其他兄弟就要笑五紙的醫(yī)術(shù)了?！彼毡拘疲^不遺漏半句話。

“阿遙，今天我跟閑云趕著入城，連頓早飯也沒吃，午飯隨意啃了點干糧?！惫珜O紙報告行程。

“……阿遙，今天我……上酒樓去吃了?！?/p>

公孫紙睨向她，嘴里再道：“今天中午，我跟閑云吃的是餑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能時刻養(yǎng)生嘛?！?/p>

“……阿遙，今天我任店小二做主，他自動送上油得不能再油的油雞、酥得不能再酥的脆餅，我無力阻止，只好吃完它。等你醒來后，可以去試試。”報告完畢。

“江姑娘，”公孫紙淡淡地說，“聽起來，你今天吃得頗為豐盛。”

她客氣道：

“哪兒的話，吃慣了貴莊飲食，再到外頭吃三餐，那簡直是油膩得可以?！?/p>

“既然江姑娘吃得過油，晚上就吃清淡些的吧，晚點，請到‘雙云榭用飯?！?/p>

她道了謝，又坐在那里照本宣科，對著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說著一天的瑣碎事情，直到一炷香的時間結(jié)束后，公孫紙才放她出樓。

天邊已抹上朦朧的灰色，夜晚即將要降臨，近日來訪的江湖人劇增，莊里弟子會在主要道路點上明亮的燈火。

燭燈一夜，至薄白天光才會熄去，這樣的燭油終年結(jié)算下來，所費不貲，云家莊哪來的錢耗在上頭？

她本以為他們刻苦耐勞，人前無比光輝、人后縮衣節(jié)食，但這些人不但衣著追求舒適，連生活也十分講究。嗯，根據(jù)她的推敲，公孫云可能發(fā)現(xiàn)金礦了。

有人拉著她的衣角，她低頭一看，據(jù)說是她小弟的小江弟正看著她。

“大、大、大姐……”面目清秀，還有點嬰兒肥的八歲小男孩，臉紅紅的，小手緊抓著她的衣裙，結(jié)結(jié)巴巴道，“四公子說，今天你上‘雙云榭吃飯，在去之前，請先到女眷房那頭打轉(zhuǎn)?！?/p>

她想了一下，雖不解其意，但點頭道：“好?！?/p>

反正她是寄人籬下，人家要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好比，這小江弟本來就是云家莊新進(jìn)小弟子，一切還在塑造重整中，為了替她捏造身份，這小男孩就這么成了她的小弟，從此，對她晨昏定省。

她還得負(fù)責(zé)檢視這孩子的功課……算了，小事一樁，她也能忍。云家莊喜歡把一件捏造的事件模仿得這么真實，她照辦就是。

這小孩對她晨昏定省，奉她為姐，她也沒占多少便宜，她必須對樓里那位晨昏定省。

樓里那位，正是當(dāng)日懸崖上幾近氣絕的七公子公孫遙，聽說他是云家莊公子里最年輕的一個，也是數(shù)字公子里最崇拜閑云公子的一個。

公孫紙雖然救回他一條命，但他始終昏迷不醒。

在道義上，她確實該負(fù)些責(zé)任，所以，當(dāng)云家莊提出要求，要她每日上公孫遙那兒家常幾句，她也欣然同意。

小事一樁、小事一樁，對昏迷的人講幾句話又不會削肉去骨，她絕對能忍受。

“大、大、大姐，請跟我走?！毙〗苄÷暤?，“這次你不能走錯了，上次你走到男子那頭，六公子氣得罵你，這回要小心點?！?/p>

她揚眉，應(yīng)了聲，跟著小男孩走。

人家要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正是她悲慘的寫照。

她王沄，曾是白明教左護(hù)法皇甫沄，如今改名江無波，隱姓埋名寄住在云家莊。

虎落平陽被犬欺。現(xiàn)在，她是寄生蟲，自然得完全地低頭。所幸，低頭不必太費力，她頸子還負(fù)荷得了，于是就這么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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