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蒙
在去莫高窟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一個人,肯定是王圓箓了。
王圓箓,是伴著敦煌奇跡而名聞天下的一個道士,湖北麻城人。幾十年前我讀到的一篇文章說,他是清末的一個士兵,隨軍隊輾轉到了西北。所以,很多次我想象一個湖北老鄉(xiāng)怎樣跑到渺無人跡的荒漠上去了,又怎樣在那個地方孤獨地生息,又怎樣發(fā)現了驚世奇跡。后來,又看到一些資料介紹,說他年少逃荒來到肅州一帶,光緒初年被征為兵勇,退役后在當地出家為道,道號法真。還有人說他出生于陜西,因逃荒謀生才流落到此。他出身貧寒,以道士為職,這一點是沒有爭議的。
可以斷定,如果不是他經歷了那次敦煌發(fā)現,世上不一定留有“王圓箓”三個字組合的這個人名,更多的人也就不會因此接觸到這個偏僻的“箓”字。
大約在一八九二年,鳴沙山下延續(xù)了千余年的斧鑿聲已經平息許久,千佛洞沙掩土罩,香火全絕,據說已荒蕪了一百多年。這年,一個滿身沙塵的道士穿過重重大漠趕到這里,死寂的山谷才開始有了幾許生機。
道家與佛門互不相通,甚至互不相容。但這位已進入中年的道家弟子卻認定了這個佛門勝地,他揉了揉未被灰沙敷住的眼睛,對著一排排宏偉而破敗的洞窟凝視良久,突然朝著山梁驚呼了一聲:“西方極樂世界,乃在斯乎!”
他的口音中帶著濃重的方言尾聲,無論飽含著多少豪情和力量,都被消音效果極強的沙洲吞噬了。但這種命運的選擇是無需豪言壯語的,他決定獻身千佛洞的打理與復興,是他發(fā)自心底的意愿。
王圓箓在這里夜以繼日地忙碌起來,一晃數年,后來他還募集了一些錢,他首先要把佛窟從廢墟里清理出來。所以,也有人說他是在清除十六號窟的積沙時,無意間鏟破藏經洞的。
說他是為了吸引香火糊他一張嘴,或許不錯,說他為了一種擔當而獻身千年佛寺,也不算過分。然而,就像他不曾料到自己如鳩占鵲巢一般以道伺佛那樣,誰也沒有料到,命運會陰差陽錯地將這個灰頭狗臉的道士推進一次文化浩劫的驚天旋渦之中。
王道士留給世界的唯一照片,可能是斯坦因給他拍攝的。他叉腿而立,身旁是一根木頭廊柱,身后是灰乎乎的細格木窗。他灰色的帽子和灰色的道袍,加上矮小的身材和呆滯的表情,透示出那時覆蓋著灰沙的莫高窟,透示出他遠離塵世的灰土般的孤獨生活,透示出一個凋零破敗、早已喪失生氣的灰蒙蒙的封建末世。
莫高窟寶藏重見天日,激起世人的神奇,驚訝,遺憾,咒罵,整個民族為此痛心疾首。直至今日,還有許多學者和游人咬著牙根罵他是敦煌的罪人,是民族悲劇中的可恥小丑。
王圓箓畢竟是個初通文墨的人,雖然他無法預測到這次發(fā)現的巨大文化價值,但他能夠意識到這是一筆非同一般的文化財富,應該歸屬國家。因而,事先他壓根兒沒有想到變賣,而是請求官方處置。他頂著熾熱的太陽徒步五十里,趕到縣城稟報敦煌縣令嚴澤。可他懷著對佛洞發(fā)現的驚喜與激動,鄭重地在縣太爺面前展開兩卷經文時,沒想到不學無術的嚴知縣乜斜了一眼案幾上變色的經卷,對眼前這個窮酸道人和他講述的發(fā)現毫無興趣。王圓箓本來被汗透幾遍的內衣涼濕胸背,后來連五臟六腑都感到寒颼颼的,只得悻悻告退。
轉眼兩年過去,敦煌換了位名叫汪宗翰的知縣,聽說滿腹經綸,王圓箓再次興致勃勃地趕去稟報。這回,汪知縣不像他的前任那樣無視一窟古籍,而是立即帶了幾個屬僚驅馬前來。他往自己包袱里塞了幾卷經文之后,僅僅甩給王道士一句話:就地封存,好好看管。
在久等不見汪知縣的“下文”以后,王圓箓決計去肅州報官。于是,他備了一頭毛驢,揀了兩箱經卷,一路風餐露宿,兼程八百里趕到酒泉,終于見到了道臺大人廷棟。很多資料介紹,廷棟也算個有學問的官員,可他只說經卷上的字沒他寫得好,至于如何處理這批文物,卻不置一辭。
再后來的歷史眾所周知,甘肅省府過問莫高窟經卷,說是籌不出六千兩銀子的運費,下令敦煌就地保存。這樣的決定與縣令嚴澤的敷衍塞責有什么兩樣?敦煌到蘭州路途遙遠,人扛馬馱當然需要一筆錢,但是否需要那么多白銀,只能就教于相關專家了。世人皆知的是,一個西方探險家僅憑一人之力,第一次就卷走了莫高窟二十九箱文物,并且是萬里迢迢,并且是飄洋過海,卻絲毫無損地運到了倫敦的大英博物館。
據說斯坦因是雇傭牛車運走那批裝滿經卷的木箱的,有位詩人曾經想象這個藍眼棕發(fā)的英國探險家在招呼車隊起程時,還回頭望過一眼敦煌凄艷的晚霞。這種想象注入了詩人情感,并且?guī)в形膶W色彩,但卻不夠牢靠。因為不可能有人出來阻攔他們,車隊用不著摸黑趕路,斯坦因帶著牛車上路的時刻更有可能是早上。不過,那會兒所謂大清國的早霞也是讓人感到凄惶的,只是那位得意的洋人無法理解。
得到甘肅省府那道搪塞的指令,已是藏經洞被撬開的第四年了。
莫高窟發(fā)現寶藏,據說后來王圓箓還上報過朝廷,其結果自然是石沉大海。行將就木的腐朽王朝不會理睬這一屋子陳年黃紙,各級官員關注的也不是什么文化遺產,很多人甚至嘲笑它們的價值。我一直在想,假如第十七窟裸露出來的是一庫金燦燦的黃金或白花花的銀兩,肯定不會經歷這般遭遇。
以上敘述的王圓箓為保護莫高窟文物方面的努力即使全部失實,也不可將敦煌的這筆“天賬”算在他身上。有一個時序的準確記載,斯坦因第一次來到莫高窟,是一九0七年五月。王道士緊緊地看守這批巨大數量的文物已經整整七年了,可洋人到來時他還是戒備的,開始是避而不見,后來任憑其軟纏硬磨都不為所動,直到斯坦因謊稱自己崇拜唐玄奘,才把老道說動。王圓箓的這處思想“轉折”,是許多史筆認同的歷史情節(jié)。
如果從字眼上設個“腦筋急轉彎”,敦煌發(fā)現真的是“震動了世界”,因為中國人表現的是久久的麻木與遲鈍。英國人來了,法國人來了,漢學家保羅·伯希和帶著他掠取的六千多件寫本到北京裝裱,還在六國飯店展出過這部分經卷。可以說,多少年只有聞訊竄來的西方人真正在意敦煌寶物,國內從縣到省,直到朝廷,整個大清國都無人記掛莫高窟的國寶。西方探險家為敦煌幾近發(fā)狂,才促使清廷下決心將劫余文物調運京城。此時,莫高窟期盼了整整十年。endprint
莫高窟文獻的物質載體不過是一堆故紙,卻無意間對一個王朝病入膏肓的肌體作了一次全面檢測,上上下下一整套龐大機構,面對幾車故紙竟然如此無能為力。如今一個世紀過去了,為什么還要讓一個孤單老道來為那段“傷心史”承擔罪責?盡管他是那場悲劇中最直接的當事人,他無權處置國寶級文物,可他也無力看護。無論怎樣,將寶物變賣是一種罪錯,但他不作變賣,還能維持多久?
王圓箓絕對屬于當時中國社會底層的一員,盡管他在莫高窟的行為已經遠遠超越了一個普通人的素質。但論其出身,論其文化,論其職業(yè),都無法與這個巨大的文化事件相對稱。
敦煌悲劇絕不是一個自生自滅的低等神職人員的恥辱,而是封建國家的無能和制度的羞恥。有人說起莫高窟事件,總要想到十年浩劫。文革荒誕至極,由于自上而下地授意鼓動,所謂造反派砸毀了一些文物,但文革中一些重大考古發(fā)現都得到了有效保護,卻是不爭的事實。如長沙的馬王堆,西安的兵馬俑,河北的滿城漢墓,湖北的擂鼓墩編鐘和鳳凰山漢墓,等等。那時因為政治高壓,百姓淳厚,沒有人膽敢染指國家文物。河北發(fā)掘中山靖王之墓,正值文革初期,據說一個軍代表想獲取一塊古磚都不敢開口。而所謂盛世又如何,全國幸存的歷代古墓每年以二十萬座的速度被盜掘,“要致富,挖古墓”早已成為某些地方瘋狂者的共識,盜墓的鑿擊聲響遍神州大地,連數以噸計的帝后石棺槨也被偷運到了美國。湖北荊門一座戰(zhàn)國古墓被盜出的一具完好古尸,竟被盜墓賊扔進糞缸毀掉了。更讓許多人痛心疾首的是,國家設置那么高的衙門,安排那么多的專家,花費那么多的俸祿,卻使祖輩留下的國寶級文物接連損毀。一個缺乏對民族負責、對國家負責、對歷史負責的體制,僅僅靠良知是無法保證一切的。
莫高窟讓一個民族糾結了許久,如果從百年之前社會頹敗的角度考慮,我們應該看到敦煌文物終究得到了妥善保護。數萬經卷,留在國內的多有散佚,尤其是在運送北京的途中,幾乎是每到一處都被雁過拔毛,大批文物或明或暗地流入沿途達官貴人之手,直到文革抄家還能抄出成捆的敦煌經卷,而當年被洋人騙購出境的卻無一散失和損壞,至今都完好地珍藏在國家級的博物館或圖書館。如同一群孩子,自己無力撫養(yǎng)照管,不幸被人販子哄拐而去,但卻都得到了善待,可謂不幸中之大幸。
還是來說王圓箓,假如我們處于那個時代,也能有發(fā)現巨大寶藏的幸遇,我們的內心念想,我們的所作所為,能否趕得上這個默默廝守在大漠中的這個卑微野道?
還是假如,假如換一種時代環(huán)境,王圓箓應該是被歷史歌贊的文化功臣。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陜西潼關一個楊姓鄉(xiāng)民在自家屋內掘井,無意間掘出了“世界第八奇跡”。出于鄉(xiāng)人的純樸和當時閉關鎖國的政治環(huán)境,通過層層上報而成功保護了這次重大發(fā)現。事后,縣里獎勵了三十塊錢,平攤給楊家七角二分,他亦無怨。也許是大家認為誰住在那里都會掏出兵馬俑來,他也是這么認識的??擅绹瞬贿@么看,克林頓前來參觀時,突然提出要見見這個世界奇跡的“發(fā)現者”,還要他簽名留念??墒?,被緊急召到現場的老楊緊張得無法寫出字來,只好在克林頓的本子上畫了個圈。這位總統(tǒng)還不失幽默地說,你畫圈就能畫出奇跡,哪天也請你到美國去畫圈。大概是從那以后,人們就不敢漠視這個發(fā)現過寶藏的人。據說當地富裕起來的村民在“翻身不忘共產黨,幸福全靠秦始皇”的門聯上還加了橫批:“感謝老楊?!编l(xiāng)人的幽默多少也體現了一點時代的進步。
不過,更多的中國人還是愛“認理”,至今看到的只是王圓箓發(fā)現藏經洞的偶然性,卻沒有看到其必然性。如果他只是一個過客,如果他不是如此傾情于莫高窟,他不可能得到這種歷史性的人生機會。只是,這次巨大發(fā)現,不但沒有改變王道士的命運,反而導致了他的人生以悲劇告終。
王圓箓在敦煌佛窟陰差陽錯地走完了自己的生命歷程,弟子將其就地安葬在佛洞門前小河邊的白楊林中。那座著名的道士塔頗具藏傳佛教的建筑風格,圓體上聳著尖頂,幾分洋氣,幾分氣派,印證著這個飽受唾罵的佛門孤道陰差陽錯的一生。
悲嘆呵,指責呵,悔恨呵,一切怪誕都源于怪誕的時代!
(選自《天津文學》2015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