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帆
這一座名叫東山的山,山色清幽,云霧高邈。兩個少年拄著手杖攀行了半日,一路上見了山路上迎笑的野花、千巖萬轉的奇石,聽了鳥兒啼囀,采了幾株又像是半夏、又像是杜仲的植物,抵達時山頂已是日暮蒼黃,他們只能在山寺里留宿。
寂靜幽涼的秋夜里,兩人在禪房昏黃的燭光下下起棋來。起初,因是出來游玩,二人都無心下棋。游戲著下了幾手,也不知從何處起了攻勢,遂認真起來,你來我往互不相讓,中盤的激烈搏殺過后,山田在收官時失了一塊腹地,敗給了周柏。
山田有些不快,但這不愉快如晴空中的殘霧掠過他年輕快樂的臉,很快就消失了。他感覺到一種棋逢敵手的快樂,這激起了他心中的斗志。
他說:“周君,不如再下一盤,下一盤,我一定贏你。”
“不下了,今夜太晚了?!?/p>
“就再下一盤?!?/p>
周柏沒有回答他,眼睛盯著如繁花般燃燒的火焰,吟起一首詩來:“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仿佛是聽見窗外傳來夜里秋蟲的暗泣,山田在這吟誦聲中低回了幾番,許久才說:“如此哀傷清麗的一首詩?!?/p>
“這是唐代詩人溫庭筠的《楊柳枝》,代述女子哀思,詩中的‘莫圍棋就是‘莫違期的意思。剛剛我要你莫違期(圍棋),你為何又偏要違期(下棋)呢?”周柏溫和的臉上露出微笑。
山田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周柏:“好你個周君,說了半天,就是勸我不下棋,不下,就不下吧?!?/p>
“那好,”周柏吹滅了桌上的一只淚燭,一縷青煙在暗淡的夜里散去,他沉靜地說,“山田,我們就坐在月光下清談吧?!?/p>
山田暗暗點頭,坐得離周柏近了些。
周柏幽幽揚揚地說:“山田,你到中國來,可曾有過去國離鄉(xiāng)的悲秋之感?”
“不曾有過,只因這里的風物人情處處與日本相近,倒讓人感到‘他鄉(xiāng)遇故知。且說春日時赤緋如云的十里桃花,也可半抵日本京都的櫻花了?!?/p>
“既然這里的十里桃花如仙源之地,為何又只是‘半抵呢?”周柏問。
山田側首去看周柏,粲然一笑:“桃花縱美,但終不能說桃花即是櫻花,這二者各具風姿。好比你我二人雖習性相近,但也有差異,所以不可以將兩個人看作是一個人?!?/p>
“這也有趣,如若你我是同一人,那我們下棋,我輸?shù)募词悄阙A的,那豈不是無所謂輸贏了?”周柏朗笑道。
淡淡的月光在木格窗上跳了一格,又跳了一格,掉落進來。落月滿屋梁,屋梁下,四周的黑暗襯顯出二人談話的聲音。
山田望著屋內(nèi)無形的黑暗說:“弈棋本來就是勝負零和,我們雖是兩人,也可無所謂輸贏?!?/p>
周柏忽然止住了笑,不再言語。半晌,他低沉著聲音說:“山田,有一日我夢見我立在海邊,海水漲潮抵至我下顎,還未等我叫出聲來,那海水就退去了,而我身上穿著的青袍卻已濕透?!?/p>
“為何周君會有這樣異怪的夢境?莫非也去過海邊?我原先在日本的時候,也時常站在海邊眺望。”山田俊美的臉上現(xiàn)出驚疑的神色。
周柏盈盈地望著山田說:“是了,我不曾去過海邊,但或許就是因為你住在海邊的緣故,又見過幾幅海的浮世繪,故而擬想出這樣一個場景來?!?/p>
“周君若有興致,不妨來日本游玩,見見這里的海色山光。”
周柏臉上含著愁容,遲慢地回答他:“何曾不想,出海關,又豈是那般容易的事情?”
他站起身,走過去推開屋子的門,步入庭院中。山田隨在他身后,也走出了屋子。
云破月來,整個小小的庭院都浸在海水般的清輝中。抬頭卻見群山如跳躍的獸脊,將那半輪規(guī)月,脅迫至天邊一角,偶爾聽見幾聲山鳥的清鳴。正所謂,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懷著沉重的愁思步月,都因這一片寧靜安詳而豁然開朗。
“金秋夜空雁南翔,王孫御殿長相望?!鄙教镄趴谝鞯馈?/p>
周柏低聲問他:“這是哪一位詩人的詩?”
山田莞爾:“這是我兒時在日本的《皇家童謠集》中讀到的,方才回憶起來,覺得與此情此景融洽?!?/p>
“不知那詩中的王孫,在月下長相望的是什么呢?”
山田低沉而溫柔地說:“周君,不如,我唱一首日本的和歌給你聽。”
他低低地唱起來。
月豈昔時月,
春非昔時春。
此身獨未變,
仍是昔時身。
仿佛是在春月下踏著落花,甜美,又悲涼。周柏的心如檐角的露水,在他冗慢悠長的歌聲中落下來,落下來,在一圈圈的漣漪中軟軟地化開去了。
和歌唱罷,萬籟無聲。山中隱約傳來梵音的頌唱,像是回應。這梵音和雅清徹,二人佇立在庭院中,感受到宗教的神秘,人性的幽微。此時的山,是如此寂靜肅穆;此時的月,是如此清澈深滿。
四周遍響的梵音漸漸消失了,只余下寧靜的山月和無形的風掀動夜幽涼的衣角,還有月下兩個沉醉呆立的少年。
他們在庭院中站立了一會兒,又回到屋內(nèi),倚著客窗,擁著微冷的薄被,聽著山寺的泉響,入眠了。
第二日天色微曉時,兩位少年便告別了山寺,朝著更遠的蕪山出發(fā)。
從東山至蕪山一共有幾十里地,二人身無川資,只能安步當車。趕路走了一日,日色已暮,但人煙荒蕪,無可投宿之地。
俄頃,暗沉的夜幕下卷下一場大暴雨,攜著秋風秋雨獨有的煞人之威力,在逼仄的山間小路里肆虐,吹得樹與枝葉在半空中亂舞。
兩個少年在這暗夜的風雨里舉著小小的紙傘,如兩只莽撞的小舟在海的巨浪中顛沛流離,風挾著偌大的雨點拍打在他們身上,吹卷起他們單薄的衣袍。他們疲憊不堪,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行止止,沒有一處地方可以讓他們掩留。
在呼嘯而來的暴風雨中行走,渾身濕透,黑夜漫長得恐怖,他們眼前只有一片濃稠的黑暗,辨不清方向,也不知自己走了多遠。endprint
其間,大風吹折了紙傘,周柏的靴子走得也破了,山田只好從包袱里拿出備用的木屐讓周柏換上。穿慣了裹足靴子的周柏第一次穿這樣的夾腳木屐,行路明顯比山田要慢許多,山田只好停下來,攙扶著周柏朝前走。
他們就這樣挨到了破曉。
此時雨已停止,一輪紅日如一個巨大的浮筒在乳白色的天空中浮漾著,他們看著宏偉莊嚴的日出,臉上有著同所有剛經(jīng)歷暴風雨的人一樣寧靜而疲憊的神情。迎著晨曦,他們在清幽的山路間行走,感受到一種初生般的美好。
遇見幾個行人問路,才知道已經(jīng)到了蕪山。
蕪山給他們的印象與東山全然不同,若說東山是一位沉靜幽嫻的二八少女,那么蕪山則如那潯陽商婦,懷抱琵琶,亦有一番風姿。
他們坐在山石間歇腳,感覺像是追尋到了夢想中的仙源之境,那就是歷經(jīng)滄桑而處變不驚的蕪山。
周柏指著遠處說:“山田,他年若你我再相逢,不如就在此處結屋弈棋如何?”
“為何不就以天地為室廬?”山田手指曠遠的天空說。
周柏緘默不語,只是低下了頭。
他十三歲喪父,寄居寺廟之中,漂泊無依,期望有一個家,哪怕只是一個和棋友一起搭建的草廬。
他悲傷而沮喪地看著山田說:“可是山田,人生別易會常難,你我一別,海岸兩隔,不知再會又是何年呢?”
山田不禁一愣,被周柏悲傷的情緒所感染,也不由淚珠盈睫,只得寬慰道:“周君,你我不如約定一期一會如何?為了這約定,無論怎樣艱難,哪怕等到變作了耄耋老翁,我也會來與你相會,絕不違期。”
周柏抬起頭,剛想要回答山田,突然聽見了一陣潺潺的水聲。他凝淚朝那水聲奔過去,竟看到了從山上奔流而下的一泓山澗,經(jīng)那秋雨的滋潤,變得如此清澈有力,映著秋的顏色。
之前的哀傷轉瞬煙消云散,他驚喜地回頭:“山田,是秋水!是秋水!”
等不及山田朝他走來,他便從包袱中取出酒杯,將這山澗盛飲一杯,嘗到這秋日的芳醇。他停杯靜穆地眺望,遠方的幾處眉黛似的遠山和連天的哀草撫慰著他的眼前迷蒙薄霧似的憂愁。目光延伸至迷茫的天際——在那里,他的神思飄舉起來。
仿佛是感受到了極致的美好,一切都變得如此迷人,周柏的心中升起一種空前未有的柔情,來自于這明媚的秋季,這駁雜的世間,這生命自身的尋問。
山田走來,訝異而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周柏緩緩轉過頭去,凝視著山田的眼睛,仿佛在尋找某一種問題的答案,終于他找到了。
“山田,我們走吧。”他微笑著攜起山田的手,朝山下走去。
那秋水也攜著碎石與細碎的陽光,朝山下的煙村靜靜奔流而去。
★不違約的生命約定
敘事散文的寫作,對初中生乃至高中生來說,不可謂不難,如何拿捏得恰到好處,自然得體,這就需要一定的技巧了。
本文在結構上形散而神不散,以對生命的約定為軸線,中間穿插對生命意義的解讀,串聯(lián)起了下圍棋(違期)的始末,隨時間的推移和地點的轉換展開敘寫的連貫式敘述,強調(diào)了生命的不違約。此外,文章首尾呼應,以景開頭,以景收束全文,讓美感頓顯。最后,本文最大的亮點還在于文辭的修飾,無論是古詩文的嫻熟運用,還是文字雕琢的精巧使用,作者都遠遠高出一般初中生的水平,可以說,這是一篇難得的佳作!(心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