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鳳
二寶18歲入獄,坐了幾年牢。出來后,他發(fā)現(xiàn)什么活兒也不好找,可家里的兩個老人又等著他養(yǎng)活。于是,他決定自己創(chuàng)業(yè)賣涼草。
眼下天熱了,正是涼草的銷售旺季。二寶說干就干,只用兩天就做出了第一批涼草,他把涼草往破三輪車上一放,就開始走街串巷叫賣起來。
忙了十幾天下來,他發(fā)現(xiàn)每天只能賣出幾十份,生意差得不行。
這天,二寶來到一個小區(qū)叫賣,可喊了好半天,竟然一份涼草也沒賣出去。他正打算掉頭,卻發(fā)現(xiàn)一個老頭踩著三輪車也進(jìn)了小區(qū),車上擺的竟然也是涼草!
老頭看到他,沖他微微一笑,接著便仰頭吆喝起來:“賣——涼——草!”剛吆喝兩聲,前面一幢樓上便有人探出頭來:“別走,我要兩份!”
二寶頓時(shí)有點(diǎn)不痛快,自己剛才差點(diǎn)把喉嚨喊破,也沒見有人回應(yīng),這老頭一出聲,馬上就有生意了!
那老頭樂呵呵地開始張羅買賣,樓上陸續(xù)有客人來買。二寶不禁自慚形穢,既難堪又自卑。他明白了,這兒是老頭的“根據(jù)地”,人家就認(rèn)這老頭。
老頭忙得不亦樂乎,一邊還不忘大聲吆喝:“賣——涼——草!”二寶聽在耳里,覺得特別刺耳,好像那老頭是故意喊給他聽的。他憋著一張通紅的黑臉蛋,狠狠地一蹬車,走人!
二寶出了小區(qū),來到路口,坐在車上抽起了悶煙。過了好一會兒,他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天都快黑了。他回頭看看車上還剩下的十來份涼草,頓時(shí)悲憤交加:“老子不賣了!”他跳下車來,從桶里抓起一份涼草,“啪”地摔在地上,還用腳踩了幾腳。正當(dāng)他抓起第二份時(shí),后面猛地一聲喊:“別摔!”
他回頭一看,居然是那個老頭。老頭急忙上前攔住他,埋怨道:“好端端的,干嗎糟蹋了?”二寶怒道:“不用你管!”
老頭也不在意,捧著涼草仔細(xì)瞧了瞧,用手捏了捏,聞了聞,說道:“小伙子,說實(shí)話,你的貨雖然比不上我的,但也很不錯了。這樣吧,我已經(jīng)賣完了,我加個班,帶你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能不能賣掉?!?/p>
二寶一聽愣了,有些不敢相信地瞪著他。老頭看他不作聲,就把涼草搬到自己車上,沖他一擺頭:“走吧!”
二寶想了想,悶不作聲地跳上車,跟在老頭屁股后。老頭帶他鉆進(jìn)了一條小巷子,然后跟他商量,說他這回是賣別人的貨,不能拆了自己的招牌,況且現(xiàn)在天也黑了,得少賣一塊錢。
二寶嗯了一聲,算是同意了。老頭慢悠悠地蹬著車,一伸脖子發(fā)出一聲吆喝。別看他又瘦又小,聲音卻異常洪亮,極具感染力。
這條小巷二寶先前已經(jīng)進(jìn)來過一次了,喊到嗓子疼,連個人影也見不著。也真是神了,這老頭剛喊三遍,馬上就有個大媽端著盤子走了出來。老頭笑呵呵地向她解釋,說這批貨做得不怎么好,降價(jià)一塊。
大媽一聽降價(jià)也樂了,學(xué)電視上的廣告說:“只要是你顧老頭做的東西,我是買得舒心,吃得放心!”
從小巷出來,二寶剩的貨已經(jīng)銷售一空。二寶心下既感激又喪氣,在這巴掌大的小縣城,做這行的沒幾個人,而這老頭明擺著是一個老招牌,整個縣城似乎都是他的地盤,想從他碗里分一杯羹,太難了!
兩人在街上抽了一陣煙,聊了一陣子。老頭姓顧,聽二寶講了他出身,沉思一會兒,說道:“二寶呀,要不你來我家跟我做幾天,等你做出來的跟我沒兩樣,往后咱們就搭伴一塊兒賣,怎么樣?”
二寶聽了這話,頓時(shí)兩眼一亮,連連點(diǎn)頭:“顧師傅,那我以后就仰仗您老人家了!”
第二天,二寶就開始到顧老頭家學(xué)藝。一連學(xué)了七天,回家做了一批出來,拉到街上跟顧老頭碰面。顧老頭一檢驗(yàn),與他自己做的居然一般無二。
打這起,這一老一小就結(jié)了伴。幾天下來,二寶越來越感覺到,顧老頭簡直就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他的那句無法復(fù)制的吆喝聲,已經(jīng)深深地植在了小城居民的心中。不管到哪兒,自己的吆喝再怎么賣力,也等不來一聲回應(yīng),換顧老頭一開口,立刻就有回聲,讓人不服不行!
又過了十來天,二寶的心又漸漸地冷下去了。說是兩人結(jié)伴賣,其實(shí)還是各做各的、各賣各的。兩輛車停在一塊,可人們總是奔顧老頭的車去。盡管顧老頭一再解釋二寶的貨也是他做的,可人們還是樂意在他那兒買,即便人多要排隊(duì),也寧愿等上一會兒。
不用說,往往都是等顧老頭的貨全部賣光,才輪到二寶開張。二寶一算,自己仍然一天只能賣二三十份,跟以前單干時(shí)比,并沒有絲毫起色。
再過一段時(shí)間,二寶不但心灰意冷,甚至后悔不迭了。他懊惱地直捶腦袋:我可太傻了,跟在老虎屁股后頭打獵,除了能撿點(diǎn)皮毛骨頭,肉哪會落到你的嘴巴里?這么一琢磨,二寶對顧老頭一點(diǎn)兒好感也沒了,誰清楚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思索了一夜后,第二天二寶推著空車上了街。
顧老頭一瞧他空空如也的車,大感意外。二寶也就明明白白地說了:“顧師傅,我不想再賣涼草了,干這個沒什么前途,干一輩子恐怕連老婆也娶不起。”
顧老頭怔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開口道:“二寶,你別看干這個寒磣,干好了也能成大事業(yè)。我就是靠干這個送出了三個大學(xué)生?!?/p>
二寶悶不作聲,心里想,那是你,我可沒這個本事。
“你知道我為什么叫你跟我搭伴嗎?”顧老頭有些感慨地說,“這塊地盤以后都是你的啦!我老了,孩子們又都成家了,我不能再干多久啦。等我退了,我這塊牌子就是你的了?!?/p>
“顧師傅,我真的不想干了。”二寶決心已定,什么話也聽不進(jìn)去了,苦笑著站了起來,“我只能謝謝你的好意了?!闭f罷他便跳上車要走。
顧老頭忙喊:“二寶,你聽我說!”
二寶回頭認(rèn)真地說:“顧師傅,我知道你擔(dān)心我會重走邪路。但這個請你放心,我就是去撿垃圾,也不會再做傻事了。”丟下這句話,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二寶把做涼草的家當(dāng)封存好,卷起鋪蓋就去了外頭打工。在外頭干了大半年,累活兒苦活兒干了個遍,到頭手里也沒幾個錢。無奈之下,二寶又蔫頭蔫腦地回了家。
在家里呆了一段時(shí)間,二寶看實(shí)在沒有什么門路好掙錢,又琢磨起了賣涼草。但一想到顧老頭,心里又猶豫不決。
一天上街時(shí),他在一個冷飲店看見有人送涼草進(jìn)店,心里一動。因?yàn)檫@家冷飲店以前一直都是由顧老頭供貨的,可現(xiàn)在送貨的卻不是顧老頭。他急忙進(jìn)店里打聽,原來顧老頭已經(jīng)在幾個月前就不做涼草了,所以他們不得已才定了別家。
二寶又驚又喜,回到家,馬上就把做涼草的家當(dāng)拿了出來。沒了顧老頭這個攔路虎,二寶的野心大了,第一批就做了一百多個。
誰知賣到傍晚,喊得嗓子冒煙,一看車上還剩下一大半,二寶不由得又傻了眼。他就納悶了,自己做的跟顧老頭一樣好,咋就賣不動呢?想來想去,他明白了,他還是比顧老頭少了一樣,那就是顧老頭的吆喝!
二寶不信邪,決心要喊出一個自己的牌子來,就硬著頭皮做下去。哪知一連做了兩個月,還是老樣子。二寶的心徹底涼了,牌子可不是那么好創(chuàng)的。這么著,他又打起了退堂鼓。
這天中午,二寶正無精打采地從一個住宅區(qū)出來,忽然聽見有人叫他。定睛一瞧,居然是顧老頭的老伴兒許大媽。二寶當(dāng)下好不尷尬,難為情地打了個招呼,然后明知故問地說:“顧師傅呢?咋不見他上街了?”
“他早病了,在省里的醫(yī)院躺著呢?”許大媽眼眶一紅,抹了一把眼角,“醫(yī)生說他沒多少時(shí)間了?!?/p>
二寶吃了一驚,難怪他突然不干了。許大媽接著說:“也不知他想什么,忽然叫我回來找你,說要是見你在做涼草,就給他買一份帶回去。”
二寶心里一陣羞愧,顧老頭居然算準(zhǔn)他還會回來干這個。他急忙挑了一份裝好,遞給許大媽,說什么也不要錢,臉紅紅地說:“這就當(dāng)是我孝敬師傅的,行嗎?”
許大媽也不堅(jiān)持了,接了涼草又說:“老頭還叫我捎句話給你,叫你要堅(jiān)持做下去,他不在了,這塊地盤和這塊招牌就交給你了?!?/p>
等許大媽走遠(yuǎn),二寶不由搖頭苦笑。這又不是什么財(cái)產(chǎn),你說交給我就能交給我嗎?
過了幾天,二寶上街時(shí),突然看見許大媽又在老地方等著他。許大媽兩眼浮腫,哽咽著告訴他,顧大爺已經(jīng)去世了。
聽到這個消息,二寶震驚不已。想想過往,他心中十分愧疚。這幾天里,他一直猶豫著要不要親自去省城醫(yī)院見顧老頭一面,誰知顧老頭這么快就走了。
許大媽說:“老頭吃了你做的涼草,十分高興,說你可以接下他的牌子了?!闭f著,從包里取出一個小喇叭遞給二寶。
二寶疑惑地接過來,輕輕一按,小喇叭里傳出一聲蒼老悠長的吆喝聲:“賣——涼——草!”
二寶怔了怔,突然間熱淚滾滾。